你能收到吗?
我知道你还在路上,
旅途也总是漫长。
那就怀揣着这份书信,
带着它一路前行。
那里一定很冷吧,
那里生活一定很艰辛吧,
我知道那里没有你喜欢的派
更没有咖啡兑奶。
想家了,还是想我了。
先寄封信再回家吧。
如果还是想的话,
那就把这封信放下。
抬起头,望望这片天。
我这里是蓝天,你那我想也是蓝天。
因为这是连接着我们的天,
而我就在这天的彼端。
我还会在这里,
没有汽笛的故里。
继续烤着苹果派,
继续等着你。
毕竟你我仅仅相隔
五百里。
——By SpringField
————————
2062-2-25:Country Road No Home
一份洁白的停战宣言刚被微风卷起,又被粗暴地碾压在地上,高速旋转的车轮比未来的炮火更早的将它揉成了废纸。一只瘦弱的野猫撑着它的骨架,从树丛之中窜上了这条公路。顷刻之间,尖锐的刹车声如刀划过路面,但车轮却仍未停下滚动的身躯,那一声微弱的哀鸣就这样被没过。
车尾以不到一寸的距离擦过路杆甩出了公路的边缘,而车轮却毫不疲惫继续拖着这辆车向远方驶去。这辆蓝白色的1967款的福特野马像是从上个世纪的乡村公路驶来,简洁明快的线条在两侧扭曲的废墟之中格外亮眼。
“这里,还是那里吗?”
虽然三战后的景色几乎都是一个格调:冷寂与萧条。但每次路过,她都会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春田一面将三幅方向盘扶正,慢慢松开刹车,一面按着轻快的喇叭声敦促那只野猫赶快离开。她还不时抬眼,从后车镜望着那个小家伙几眼。
如果是在平时,她会下车给它一块饼干,一块派。但今天,不是平时。
野马到了公路另一个尽头,那是一个废弃的空军基地。一阵颠簸,野马踏着昔日厚重的铁门进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停放过怎样的工业奇迹,又铸就了怎样的战争奇迹。只有这里水泥碎块、大大小小的弹坑还有几架战争爆发时还未起飞就被击坠的铁鸟知道罢了。
而常人、人形、春田只知道这又将是好一阵颠簸。
这里并没有被彻底摧毁,还有几片空地,一条笔直的跑道,这已经给人们留下了足够的想象。春田还是一如既往,把车停到跑道一头就停了下来。她撩过亚麻色的长发,弯过腰打开了车载音响;凭着开头的旋律,不过几首,她便选中了歌。
那是丹佛的《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她在这略带哀愁的旋律中静静靠在座椅之中。春田在凝望着跑道的尽头,那里并没有什么,除了成排的墨绿的云杉。不知是在怀念着昨日光阴,还是在思念着谁。她下意识地跟着那旋律,低声唱着:
“Driving down the road , I get a feeling that I should have been home , yesterday~ ”
野马发出了两声低沉的啼鸣,那是春田在踩着油门。她并没像那些人一样:拉下车窗,狠狠地把油门踩到车底,丝毫不顾那八十迈以上割脸的疾风,抛下感情与后顾疾驰在这跑道。恰恰相反,她拉下的是T型挡,选择了倒车离开。
穿过成排的云杉,停下在泥土的边缘。拨开翠绿的藤蔓,踏入柔软的草甸。那便是终点,这便是尽头。这挤在云杉之中的是一片方方正正的草地。除了这些没过春田脚踝的青草,唯一能提及的只有一棵树、树边的长椅、从中望去的风景。
从树林里狭隘的视野,到现在这开阔的视野。春田着实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倒让她想起了往日时光了。
2031-2-25:DAY_1
开机的第一天。没有任何的声响与动静。只不过是一个电脑上的摄像头亮起了微弱的红光,还有终端的显示屏上密密麻麻的代码。
站在摄像头中是一个看着不年轻也不沧桑的姑娘,身后高大的服务器与交错的电缆让她显得有些瘦弱。她面对着摄像头,也毫无欣喜之情,复杂的情绪在她眼里若隐又若现。
她究竟创造了什么?这个问题就此蒙生并跟随了她的一生。
许久的对视之后,她举起有些颤抖的手扶着她铜色的圆框眼镜,她才缓缓开头问道:
“Can you hear me ?”
然而没有回复。少女脸上自然有些失望与难过,不知对着摄像头凝视了多久,她才问了一句:
“How am I ?”
说着她向后慢慢退了几步,让自己置身于灰黄的扫描框之中,微弱的红光依然在静静的实验室里亮着。一分一秒流逝而去,倏然,电脑显示屏上弹出一个词语:ADMIN(管理员)。仅仅这一词,瞬间就让这个瘦小的姑娘抱着显示屏哭了起来。
当她缓过情绪,重拾冷静后还不忘打理下她黑色的长发。她思索片刻,走上前又在这个词语后加了一个后缀:792。
“这是我的名字,792。”
再次抬头,直视那个摄像头。它却像是故障般闪烁了下。
2031-4-23:DAY_57
五十多天的光阴不知不觉就从昏暗的实验室里随着废弃的数据冲走。792以为只不过是几周的时光。她一边用不知洗过几次的马克杯继续冲着速溶咖啡,一边用肩夹着手机,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汇报着工作。
“是,缩小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数据已经可以压缩到一台改装笔记本内了…”
“少说这些废话了,你那台机器连图灵测试都过不了。我们都已经浪费了整整一半的灰色预算在它身上了…792我不知道这次你是怎么了,在人工智能满街的时代连一台能发出声音的机器都弄不出来。”
显然这个焦躁又满腔怒气的男音没给她任何脸色。
“是是,我会尽快满足要求。”
792装作很是害怕的样子,其实话语刚落便抿了一口速溶咖啡。而那旁只是冷冷的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粗鲁地挂断了电话。
半杯咖啡下肚,暖意慢慢在身体扩散。792看看那台装着机器的笔记本,无奈一笑。
“要出去散散步吗?”
笔记本上蓝色的显示灯又像故障般闪了下。
“那行,走吧。”
2062-2-25
确实,她们走到了这里。2021年的这里还是规划严密的街道。那年没有战争,也没有云杉树。有的还是这棵树,这把长椅。那年独有的事物,还是背后川流不息的车流,眼前在草地上嬉戏玩闹的孩童。靠在长椅上,一条街区的景色便尽情展露在眼前。
那一轮红日在街道的尽头升升落落,轻轨日复一日的沿着昨日的道路穿过,许多人就在这街道两侧生活,也有许多人在这树下笑过哭过。
春田在自己的回忆中穿过那十几米的距离,拿着一个纸袋坐到了那张长椅上。看着这片风景,又想起了那个人。
2031-4-23:DAY_57
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眼里充满着血丝和疲劳还抱着一个厚重的笔记本,这人在他人眼里只能说是奇怪到极致了。但792向来都不在意这些,就那样坦然自若地穿过人群坐到长椅上。笔记本的摄像头刚好对准了长椅前的人世与风景。
忽然,792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一封短信,上面只有一个词汇:
LIFE
这是它说的第一句话。
792低头看看它。792又举起了它,仰望着它,像是对着一个刚出生的孩童。
你还没有名字吧?792在心里想着。
“就叫SpringField吧。”
她又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把笔记本放在座椅上。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双手撑着头,不停重复着“不行。”或许是有什么名字卡在了嘴边,欲言而又欲止。
但手机又响了起来,上面仍然只有一个词汇:
SpringField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792咧开嘴一阵苦笑,她两手搭在靠背上,仰头看着天,“行,这个名字吧。”
“SpringField——”
792长长的念着,一声又一声,渐渐她也开始接受。这倒是好名字。她想着。
2062-2-25
而现在西风萧索,枯叶凋落,青藤与锈尘在废墟上交错。她又从纸袋中取出了日记本和笔,想写什么,但却无从下笔,只好仰头望着灰蒙蒙的云天。她的心情多少蒙上了些忧郁。
“那就写写她吧…”春田喃喃说着,翻开了日记本。这已经是第二箱的第三部了。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雪白的纸页,自言自语地说:“她这一生可不是这么干净的…就像那个实验室一样。”
毕竟792孤独得只有一台名为春田的机器,孤独得只能和她说话。她的故事就可以这么开头。
不知写到了那行,她的故事行到了篇章。春田心中渐渐弥漫着惆怅,她想起了什么,便打开了手机播放器。她跟着这惆怅的旋调,唱着,写着: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2031-7-4:DAY_100
792尽了她都未曾想过的努力,报告与数据单写了一页又一页,一箱又一箱,打印机报废了一台接着一台。她趴在杂乱的实验桌上,看着自己屏幕荧光映照下的黑瞳,渐渐的一阵困意从身上流淌。
当她还在思索。春田语言机制该怎样调试,才能让她发出人类的声音。而春田是否具有人性这一点,她好像没怎么深思过。
又是一通电话,电话里也又是一通谩骂。792看着通讯录里,也只有这个电话。渐渐的,她也彻底的累了,垮了。关下手旁老旧的手机播放器,那悠长的乡村音乐也戛然而止。792一头倒在桌上,以那些柔软的纸张为枕没入沉睡。
谁知,住着春田的笔记本上,繁杂的代码中有一行文字格外显眼,有一个声音也顺着音响,像是从黄沙飞扬的故乡那边缓缓传来。那正是792一直都很喜欢的《Five hundred miles》 。
792抬眼看看春田,泪水满眶,哽咽着。但最后还是睡着了…在梦中不仅有她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小楼房,也有她一直喜欢手工做的派和咖啡豆泡出来的咖啡,她还梦见了一个少女,只有色彩和身形。
2032-5-21:DAY_442
当792从病房里醒来时,自己的左腿没了。但她也是异常冷静的,毕竟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在她遇到CIA之前,先遇到了KGB。
完成了春田AI编程工作,把设计需求连同她送到人形研究所后。她想回家的愿望就更迫切了,但她忘了手机,如果手机在的话,那就是她第一次听见春田的声音,第一次听见春田焦急的声音了吧。说不定还能见到春田救下的一刻。
但人生就是那样只有着如果。一个十字路口不能再平常的事故,她开的轿车被卡车轻而易举地碾在墙上,纷飞的碎片杂着城市的流光。那一声警笛从远方传来时,卡车却又倒车,像锤头那样把车侧砸成了弧线。连KGB都以为她死透了。
但不知什么执念她还活着,看着眼前的春田,这个少女。自然熟悉中又有些陌生。
792忍着全身的痛楚,伸出手,慢慢拂过她白嫩的肌肤,她的脸庞。792的手又颤抖了,就像那天刚相遇时。她虽然在清楚自己在创造什么,只不过她在犹豫,她在怀疑。
“你真的是…春田?”
少女点点头,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那份温暖渐渐渗入因药物而冰冷的手里。
“是的,春田。”
“Can you hear me ?”
“Absolutely”
2062-2-25
从那时起,春田想说的话也有很多,无论是那年,还是今年都是同样。很快,这本日记已被记录了八分之一。春田已经很久不用身体内部的电子软件了,她对数据记录的印象也逐渐淡薄。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热衷于生活。
她从纸袋里取出一份苹果派,还有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咖啡。看着这两样,又想起了教她这门手艺的人。
那段时光无疑是美好的,她故事的开头可以写在这年。
2032
春田初号样机完成了研究目的,792也伤好得差不多了。一个不到一分钟的电话后,她们可以走了。
装上了假肢的792在春田搀扶下蹒跚地走进她的实验室,还是那样的杂乱。各种颜色的电线电缆盘错在地板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几只苍蝇盘旋在被咖啡垢涂抹的马克杯上。唯一算得整洁的地方,就是实验室最里面的几台主机。
“你知道吗?你就诞生在这个地方,春田。”792走进去,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小心闻了闻,脸色立马变得青绿。
“但我并不讨厌这个地方。”
春田的脸上一直都有一抹微笑。但那是研究所给她的程式。
“不过可惜,这里再也用不上了。”792循着回忆在桌上杂乱的文件堆中捞起几份文件,夹在腋下。又扯下电脑上贴着的几个纸条。回过头对春田说:
“回去吧。”
像是有些不妥,她又补充道:
“一起回去。”
春田歪头一笑,伸出手,挽着792。两人一起离开时,792还是忍不住回头,她还是那样的不舍。
在地铁上,792一边玩着蟋蟀哨,一边对春田说着很久前的话:
“时间真快啊…你那时候还只是台机器,说话都只是几个词语的那种…”
春田却像是没听见,她一直好奇地盯着这“咔哒——咔哒——”的哨子。
“嗯,喜欢这个吗?”
792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嘴角轻扬,把哨子塞到春田手里。“市场花园行动的….”春田的数据库分析出了年代。春田一边试着打响它,一边问,“792喜欢这种东西吗?”
792点点头,有些感慨的说:“等到家你就明白了。”
北兰岛事件,疲惫的经济下,铁路交通只能靠疲惫的火车,这些本应好好呆在仓库和博物馆里生锈的火车。听着那尖锐的汽鸣,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792神情却是有些兴奋。因为她就像是回到了一个时代,在她慈祥的祖母口中慢慢流过的时代。
在候车室中,792已经很久没这么精神了,她不知疲倦地讲着那些她熟知的音乐,尤其是那几首:《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Five Hundred Miles》还有《Traveling Light》。而不懂这些的春田在一旁笑着回应,神色中难免有一丝尴尬。
如今的春田已经明白了,能给一个人反复讲着自己喜爱的事物是多么的不易。那是怎样的一份信任,在人世生活了三十年的春田也无法拿捏。。
那时和这时的春田也都想起了,自己总是在副驾上,听792讲着那些老车的故事。
792也不知道说过几次自己要好好努力,去买一辆科尔维特C1,放着一路的乡村音乐载着她回去。尽管她没有高薪,答应政府建造春田的AI程式也只是兴趣使然,而且那份合同也仅仅一美元。但无论是言语还是神情,那时候的春田都明白这份追求了。
当那绵延的蒸汽鸣笛擦过耳岸,792和春田两人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与向后慢步的风景,看见了把妻女塞上列车的男人,看见了追着列车只为和恋人说上一句道别的女人;两人都不约而同,和着那托着离别愁绪的汽笛,唱着那忧愁的歌曲:
“If you miss the train I am on, You will know I am gone.”
突然春田的歌声戛然而止,当792转过头,在她机械一般的笑脸上抹下几滴泪沫的时候。792或多或少也承认了,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