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真相
Amber將自己蜷成胎兒的姿勢縮在床邊。
我望著她,渴望碰觸,渴望安撫,但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將手放在冰涼的鏡前。
'Janine和我從十三歲起就在這裡唸書。那時我們是室友。
妳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麼這裡會剛好空一張床?那是因為,這裡是我以前睡覺的地方。妳剛好遞補了我的空缺。
我是在妳來的一年以前,被…關在這裡的。沒有人能看到我,聽到我,感覺到我。
所有人都以為我失蹤了,或許終於逃學翹家了,畢竟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學生,也不討老師喜歡⋯'
說到這裡,Amber停下來自嘲地笑了笑,眼裡含著一絲落寞。
'在遇到妳之前,我真的覺得日子索然無味,無趣極了。所有能偷窺的角落都被我看遍了,所有藏在學校角落的八卦我都知道。但我卻沒辦法跟別人分享。
若是當初直接死去還顯得乾脆些。
但是來不及了⋯這一切⋯我從來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我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整個人貼在鏡上,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笑容是Amber最好的偽裝。當她終於願意卸下面具,我疼痛地發現,那底下掩藏著的,滿是懊悔與憤恨的傷疤。
'一切都只是意外⋯是對我愚蠢自大的懲罰⋯'
Amber低喃。
'那時…我是說,我還活著的時候,我的同學們⋯都很著迷於超自然現象,而其中又以Jannie最瘋狂。
一群未經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對神祕的事物畏懼又好奇,每天都在討論黑魔法。
至於我,其實我那時並不相信這個,只是覺得有趣又可笑,常常在她們煞有其事的研究中參一腳。
我和Jannie因為這樣常常起衝突---她不滿我輕浮的態度,我輕視她毫無建設性的見解。我們各自和幾個朋友組成小圈圈,為了不同的理由參與討論。Jannie是為了證實一切,而我,當然,則是為了反駁。
後來,Jennie在圖書館發現一本奇怪的書。那本書被塞在最陰暗的角落,內容滿是詭異的儀式與詛咒。她誇張地以慎重的姿態取出這本書,告訴我們這證實了惡魔信仰是存在的。
大家又緊張又興奮地偷偷傳閱著,深怕被老師發現。
書的來歷沒有人清楚,書封上沒有圖書館的標籤,也沒有藏書章的痕跡。
或許這真的是惡魔留下來的禁果。
然後某一天,突然有人提議,想要進行書裡記載的儀式。為了驗證、也因為好奇,我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鏡子與封印的儀式需要的準備的材料最少,於是我們選擇了它。
這裡到處都是鏡子,需要特別準備的只有蠟燭和咒語。可是當決定犧牲人選的時候,我們卻起了爭執。
究竟誰該被封印?誰該躺上冰冷的祭壇?每個人都想施術,卻沒有人願意以身試法,而另外找犧牲品必須冒的風險又太大。
最後我自願舉起了手。
「別吵啦,我去總行了吧?」
那時我真的以為不會有事。自以為是的口吻令我悔不當初。
舉行儀式的日子是精心揀選過的十三號星期五。
是夜,月正當空,將大理石地洗得一片銀白。我躺在臨時搭建的祭壇上,身側是被黑布遮得嚴實的聖母頭像與十字架。大家身著黑袍、強作肅穆,卻仍掩不住耳語和腳步聲的碎動。
不知是誰一聲令下,白燭便一支接著一隻燃起了火光。光影搖曳著、顫動著,詭異的氛圍悄然擴散,喃喃的咒語聲劃破黑夜,我原本半開玩笑的心態也被無名的不安取代。
一名黑袍人向我走來,壓低的帽簷下竟然是Janine慘白的臉。她手捻銀針抓起我的手,我嚇得坐起身,想要跳下祭壇。
她看起來有些嚇人。我本能地開始感到害怕。
「抓住她!」Janine卻無視我的反抗。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乖乖聽令的,可那時一定發生了什麼我不理解的事情---
所有人兜帽下的眼神都顯得渙散茫然、瞳孔大張,唯一保有自己意識的似乎只有Jennie,但是她臉上也充斥著一種古怪的瘋狂。
幾個人立刻蜂擁而上,固定我的四肢,扭曲的狂熱讓人不寒而慄。
我眼睜睜看著銀針刺破指尖,鮮血凝聚在淺碟中、塗抹在銀鏡上。咒文的節奏愈來愈快,她們手持白燭繞著我走…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這種噩夢般的場景只在小說中出現。
然後,在一片吟唱聲中,我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似乎被利刃捅了一刀。接著,一把極薄的、無形的刀在體內緩緩游移,我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被割離肉體,彷彿被放在鐵板上剝皮的豬隻。
那把刀非常冷,似是由冰錐構成,身下的祭壇卻灼熱有如地獄烈火。
我痛極了,想要尖叫,卻發現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想抬起手,那隻手卻像是不屬於我一樣。
那真的很痛…非常痛…沒辦法哭泣更加劇了心中的恐懼與痛楚。
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持續了很久,烏雲掩去了皎白的月色,我卻已經沒有餘力察覺,一片麻木中,我只是斷斷續續地想著:天啊,居然真的有巫術…
嗡嗡轟鳴在耳際迴響,然後突然間,身體變得輕盈。我以為自己得救了,巫術終究只是迷信,從祭壇上一躍而起,卻迎來一陣天旋地轉、昏天暗地
——然後當我再次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這裡。鏡子就像窗戶一樣,隔著鏡面,我看到Janine她們仍在繞著祭壇走,而那上面躺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
我試著叫喊、用力拍打鏡面,可是不久之後我就發現了事實:如同那本書所言,沒有人看得到我、聽得到我。我被徹底監禁在這裡了。
我絕望地哭泣,痛恨自己輕率和猖狂。這太瘋狂了,這一切是如此荒謬,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在作夢⋯'
我顫抖地看著Amber扭曲的嘴角。女孩崩潰地閉上雙眼,將臉埋進手中,卻仍然不斷說著,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低。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來變得更加單薄,帶著半透明的質地。一觸即碎。
'⋯而在鏡子的另一側,直到烏雲散盡,才有人突然驚叫起來。她終於發現我遺留在祭壇上的肉體沒了呼吸。原本整齊的隊伍亂作一團,方才所見的瘋狂彷彿做夢一般。
她們不是故意的⋯沒有人有意促成這樣可怕的結果⋯
我是真心相信,冥冥之中,無名的邪惡力量操控著我們,否則該如何解釋她們清醒過後的恐懼與無措?
不知是誰打翻了燭台,差點釀成大火。也有人急於奪門而出,卻踩到自己的衣角絆倒在地。
她們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罪惡感壓垮了一切。
直到Janine站了出來…她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令人恐懼的冷靜。我想她內心一定欣喜若狂---我用我的肉身與靈魂向她證明了她的信仰。
她指揮大家把鏡子上的血擦去,黑布、黑袍和蠟燭則和我的屍體一起埋到後面的空地去。
那麼多人共同作案,藏屍手法又如此拙劣,我原本以為很快整件事就會被發現,我也能因此得救。可令人驚訝的是,警察最後竟以失蹤結案,而我唯一的家人,我那瘋瘋癲癲的母親,根本搞不清狀況⋯'
Amber數次想接著開口,哽咽著說不出話。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真相是如此的⋯離奇又平淡。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愛恨情仇。有的只是單純的好奇、偏執以及女孩間的紛爭⋯
卻讓Amber只能獨自一人靠在床頭哭泣。
Amber的身影晃動了片刻。我用力眨眼。她真的變透明了,這不是錯覺。
'不好⋯是Jammie!'
她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心中一驚,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窗外,卻見滾滾濃煙瀰漫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