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子在雜物房一個陰暗乾爽的角落不斷翻啊翻,終於在搬開幾台不捨得丟去的棄置電器後找出那個又重又黑的大型手提箱。
雙手並用憋著氣將它搬出雜物房後,她又轉身繼續埋首在另一個光亮些許的一角,在鋪滿灰塵的層層膠箱中來來往往,汗流浹背好不容易在最底層的破爛膠箱中找到那個封面發霉的資料夾。
她隨手關上了雜物房的門,提著手提箱和資料夾往浴室走去。
她像是掀動舊相簿,打開手提箱的瞬間那些封印了的步驟頓時在腦海活靈活現,攜同年月衍生出來的新鮮感,雙手嫻熟地將那抹金光閃閃泡進水中。
跟那短淺的回憶中如出一轍,她的上低音號仍舊妄顧他人眼光地顯現金碧輝煌。
清洗好浸泡在歲月裡的上低音號,草率地抹去資料夾上的塵埃霉斑,像是跑在北宇治走廊上那樣輕快地走回自己的工作間。
她一打開門,映出慘白光暈的電腦螢幕上,文件檔末端上的頓號還在死心不息眨個不停。
「砰」的一聲,她連多看一眼的力氣也不想浪費,走下了樓梯去她鮮少到來,位於地庫的練習室。
她真的很少會來,甚至摸索了一下才知道轉開門鎖的正確方向。上一次來的時候是哪時?她漫不經心地想了想,好像就是要換掉隔音牆的時候而已。不過那並不重要,畢竟這裡從來不是她的地盤,她的地盤是樓上那個常年開著抽濕機的工作室。
她推開門。啊,開不了。又檢查了一下門鎖,嗯,沒有鎖。啊,原來門是拉開的。她搞錯了。
跨過了明明是很簡單的步驟所帶來的重重困難,她終於進到練習室。
她來到一個陌生的領域,就像來到初次報到的教室,她伸手摸著牆邊,在數次胡亂的觸摸下找到了電燈開關。開了燈和空調,某種不是屬於任何一種死物、不屬於即將接近一個月沒有運行的空調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她實在是不應該來的。
抱緊了懷中的上低音號,她艱難地嚥了口水,如臨大敵般想要退後一步。
她不該來的,因為這裡不是她該待的地方。她想,不如走吧。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該回去接續那個頓號,走完那份枯燥乏味的計劃書給她安排妥當的人生。
頭頂的白光直灑在手中的上低音號上頭,她在上面對上了自己的眼睛。她遲疑地眨著眼,管壁也像是回應一般向給了她一個眼色。她想起了那個在北宇治的樂器室從朋友那裡聽來的一個笑話。順著那一小個片段帶來的波浪,將她的腳步推進了練習室。
這裡幾乎什麼都沒有,簡潔明瞭。除了椅子和譜架,室內一角只有一張小桌子放著一些基本用品:披著年月傷痕的拍子機、不知道有沒有電的調音器、幾個整齊地列隊站立的小巧號嘴……
看見那些士兵一樣挺拔地盡忠職守立在桌子上的號嘴,久美子心裡踏實了一些。
她安分地坐到椅子上,在簇新的譜架上敞開資料夾,一幕幕泛黃在視野間染開。
啊啊還看到一隻小蟲子在皺了的紙角上轉圈,她趕緊伸手將紙角對折把牠捏死。
她沿著蟲子的屍體和紙上的皺紋往曲名看過去——三日月之舞。
嗯,不行,太難了。她想都不想就翻走了花綠綠的譜子。掀啊掀幾乎掀到底。好,就決定是你了,海兵隊。
她拿過桌子上的調音器,幸好是有電的。調好了音,心跳卻還是沒有調到正常的步伐,跑得又急又亂,儼然一個初次接觸世事的嬰孩。
她吸了一口氣,霎時肺腑震顫。呼氣時連帶窄小的周遭空氣也一同抖動起來,發出了絲絲耳嗚。
眼前的五線譜在扭曲,蝌蚪似的音符在舊黃的池水游來游去,伸手可及但是無法緊緊抓在手中,她必須整個人涉水而行,才有法子將它們統統撈起來。
要逃跑嗎?還是真的走進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只可惜,她抿出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嘴型,貼上清洗過後透出冰涼的鍍銀號嘴,然後震動唇瓣吹了氣。
手指關節恍如沒有塗上潤滑油的搖臂,一卡一卡像個機械人按下按鍵,繼而力道過大地放開。生鏽的音色自向上的管口揚開,陰沉凝重得好像連管壁裡頭的鏽塊也一起挖了出來。被鏽色渲染的樂句斷斷續續,呼吸未到換氣位已經無以為繼。
原來連肺活量也變差了。久美子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長年坐在辦公桌前的她不熱衷運動。
她屈曲隨著年紀增長愈發生硬的手指,真奇怪,明明敲著鍵盤的時候那樣地明快靈巧。
她苦苦自嘲一笑。目光再度落在海兵隊的第一句,不來也來了,至少也讓她獨個兒吹完這首海兵隊吧。讓自己知道現在的技術有多麼地不堪,連一個初學者也不如,讓自己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麼的不知羞恥。
破爛流丟又呆板單調的海兵隊就在這個小小的練習室裡上映,背後的燈光像是影院裡的投影機,面前是井然有序的幾排褐色椅子,上面坐著一個又一個穿著水手服的海兵,演奏著窗邊小鳥也不堪入耳的海兵隊……
這首海兵隊裡頭過去的回憶、羞愧的片段還有用來逃避的現實……久美子閉上了眼睛,音符沒有靜止,只是從她的心裡蘇醒,彷彿不曾背叛。
不是它背叛她,而是她背叛了它。
曲終人散,筋疲力盡,她的額頭抵在過於耀眼令人暈眩的管壁上,過去的點滴宛若酸雨滲蝕她的心靈,揪在頭上的痛敲打她的腦門。
她不是基於一個唐突的小動機,她左思右想許久,想從手上走投無路的工作上逃逸出來。但是現在馬上就覺得這個原因有點好笑,她何必因為這種理由粗率地掀自己瘡疤,明明根本不是該做這種事的時候。
好後悔。
她深呼吸。多年前不知不覺地放下,偽裝偶然重拾起來後那物是人非的沉吟惆悵,是自作自受了吧。
事到如今還是好喜歡。縱使已經變得殘缺不全也依然難以說服自己不喜歡。
她向來不重視自己的感情,就連什麼時候愛得死去活來也是事後才得知。
真的好喜歡。喜歡得難以想像。這般一文不值的自己居然會有著這種情感。叫她如何讓如此無能平凡的自己繼續下去?更枉論是伴隨這種不知廉恥的情感活下去。
可是她該如何是好,更開始鑽牛角尖。
她的眼皮灌進了水泥般墜了下來,啪的一聲跟下眼眶擁抱在一起。
她很睏了,螢幕右下角的時鐘不等她醒來,自私地跳了一步,將時間拉到整齊半夜兩點。
那個頓號後面早有鋪陳,毫無顧忌的人生其中一集劇本終究完成了,黃前久美子終於可以倒在床上安詳地——安詳地睡去而已。
她還不能死,早上八點她要貫徹她的使命擠到山手線上頭當一條新鮮的沙丁魚,然後蹬著高跟鞋跑回公司,拿起刺耳的麥克風,背對投影器的白幕,面對一張張死板惹人厭的嘴臉,講述她的劇本,最後畫上經歷苦楚後的圓滿句號,為的是得來更多更龐大的企劃,這就是她的人生目標。
冥冥中都安排好了,安然度過的分秒,沒有主見的計劃,滿載枯葉的人生……連夢境也不能磨滅盡殆的人生。
人生中好像還有全國金獎這回事。不過僅僅是張掛在牆上的一張大合照,她是芸芸臉孔裡的一張模糊的臉,一張現在看起來很滑稽可笑、丟人現眼的感動哭臉。那天的澎湃如今變了從壞掉的水龍頭墮下的水滴。
她常常因為那樣的表情而對那張照片視而不見。何況,那張合照又不是她想掛上去的。
然後,好像還有大學這回事。四年裡頭做過的事情有些不可憶述,也是,不過都是些當下深刻難忘的趣事罷了。對今後的人生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好像只能回想起,考大學前,全國大會結束後媽媽靜靜地坐在餐桌前望著她說著恭喜後欲言又止的眼神。最後媽媽什麼也沒有講,僅是平淡無奇地吃飯。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為了那道祝賀之後的沉默而心裡有些酸澀,於是她毫無先兆地毅然放棄了她已然足夠的任性,是時候回去當個理想的孩子。她跟她姐姐不同,最低限度她是看起來沒留下任何後悔的痕跡。
全國金獎已經安寧地躺在她的手心,乍現的光芒漸滅,哪裡都不去。發光發熱需要能量才能持之以恆;然而黑暗可以單獨長存。
她該收斂自己一路走來的任性妄為,面對非得抉擇不可的出路。說不定,她還希望自己是個當天不表態也無人責怪的黃前久美子。
完結了,在北宇治高中的生活。在完結前,好像嫌她的高中生活不夠豐沛,還有一段發生在畢業典禮後的插曲。
那個叫高坂麗奈的好朋友硬是拉她去找瀧老師。麗奈沒有預先告訴她要做什麼,久美子卻心裡有了底,她還是那一個衷心祝福支持麗奈的黃前久美子,她深信這個事實永久不遷。
每一次她向瀧老師告白時久美子多數會在場,甚至可說是每個跟瀧老師相關的情景她都在好好當一個觀眾。她多年以來也搞不清楚是不是高坂麗奈早有安排,因為看起來就是她早有預謀?
似乎是趁著畢業所帶來的解放感,麗奈對瀧老師訴說了那對高中生而言還是太早了的三個字。
「我愛你。」
那時候她呆若木雞地站在他們兩人旁邊,是個她曲起手臂就能碰上麗奈的距離。如此之近,她們從不走遠。
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她尷尬得儼然一個鏡頭外出戲的觀眾,男女主角毫不認識的一個路人而已,生存在同一個世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無人在乎的偶然。她現在退場回到幕後也不會有人覺察得到。
她記得自己是半張著嘴,身邊翻起巨浪扭成一塊粉團的歡呼聲,奪走了她重要如命根的聽覺,麗奈單方面抱著瀧老師哭成淚人的畫面烙在眼前。
內心前所未有的空洞,所有情緒都在畢業典禮中燃成灰燼,被冬日刺骨寒風吹散了,剩下沒有一絲起伏的地平線。
什麼嘛,這樣就結束了?說好的為了撃友的戀情終於修正成果的喜悅呢?
在搖搖晃晃像是暈船的京阪電車裡,能夠帶走的,只有事後讓自己深陷黑洞中令人渾身無力的痛苦和自我厭惡。
原來黃前久美子喜歡高坂麗奈,這個是她在萬無一物的宇宙中察覺到的一件事。
幸好,她那時,抑或是現在,她也只能感到慶幸。因為她當了一個十幾年的好孩子原來是有目共睹的。
神明大人將她塑造成一個總能細膩敏銳地捕捉他人情緒的人,就像是借她的眼睛來看清每一個衪照著自己模樣來創造的人。
她看著麗奈的視線早已被悸動躍騰所蒙蔽,高中三年以來她都從不理睬這件事,她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身投射出去的目光。她只會去想麗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去面對瀧老師和他已逝去的妻子。亦沒有想過麗奈是懷著什麼想法來看黃前久美子這個人。
這般遲鈍的她,從麗奈已然流走青澀歲月的成熟側臉上目睹一種釋然的甜膩微笑,像極一個普通女孩。
她覺得這樣很平常,因為麗奈一直抑壓她對瀧老師灼熱蜂湧的愛意,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板起臉,令人覺得她冷淡高傲,事實上那只是用來掩飾底下熊熊烈火的面具。她只需別人驚嘆她的特別。
麗奈那樣地滿臉春風,即是代表事情總算解決了,鬱結在心頭的愛戀開花結果,有了可以放肆宣洩的渠道,再也不需要黃前久美子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懂得她的人來聆聽唯獨她接納,高坂麗奈對於瀧昇的愛慕之情。
麗奈再也不會為了自己對她有所隱瞞而生氣、自責和動搖,再也不會在紫藤棚下傾訴那段從來惹人側目的師生戀,再也不會拉著她做些特別的事例如一早清晨拉著她來到強行得知地點的墓園……
久美子對於瀧昇在麗奈心目中是個多特別的人最清楚不過,根本是遠遠超越那個麗奈想成為特別的人的渴望吧。儘管可能連麗奈本人和瀧昇也意識不到。
他們走在一起的身影是那樣地光芒四射,腳下影子之龐大足以吞噬他們周邊的一草一木。
久美子對這抹光與影的磅礡風景沒由來地感到恐懼,她以為在高中三年的洗禮會足以令自己堅強起來承受長大成人後必須面對的一切難關,豈料她連這個天外飛來的關卡也熬不過去。
她退後一步,將脆弱不堪的肉體從腳邊蔓延開來的陰影挪開。
高處抑或是地下也好,想逃到陰影的侵蝕不能觸及的地方。
可是她又捨不得那個嬌小卻堅毅、在台上台下都昂首挺胸地吹奏著小號的剪影,好想能夠一如那三年陪伴在她的身邊,像上低音號那樣溫柔敦厚地支撐小號悠揚高雅極具自我的樂聲,儘管小號的獨奏在沒有襯托下依然多姿多彩自有陰陽頓挫,不論她是否已經有一個特別的人佇立在她身側——縱然久美子已經被措手不及的影子浪潮捲走了,她也死而無憾了。
然而沒有。她在黑漆漆如同漿糊般黏稠的洪水中溺死前,麗奈突然從那抹綿延遼闊的假象中朝她衝了過來抓住她的手腕,纖細修長的手臂居然是那樣的力大無比,將她從死亡流沙中拯救上來。
讓她亦生亦死,哭笑不得的是同一個人,久美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過,道理這兩個字素來不能安放在麗奈身上就是了。她忠於自己,要所有人向她屈服。面對一輩子不能使其屈從的人或事或是自我,她總有另一套方式。替瀧昇實現夢想就是其中一種。
想到這裡,那首孤高的小號驟然閃現耳畔,久美子仍然坐在麗奈旁邊傾聽她的獨奏。無處不在的孤獨鬼鬼祟祟地掠奪了她內心的主權。自己是一艘漂泊的小船,在沉藍無星的黑夜中望著遙不可及的燈塔。
久美子不懂得麗奈當時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未曾像麗奈那樣長年累月深愛一人,她仍未清晰明白那種自幼盤纏心底一度難捨難離的愛慕,隨著年歲漸長而不得不被逐步清澈透明的心智釐清而敢於放手的心態。
要用一個浪漫富戲劇性的說法去簡單表述的話,就是向青春期的自己說再見吧,她不想,但是無可奈何。
那一句我愛你,恐怕就是給執著瀧老師多年的自己一個交代吧。她已經得到為了瀧老師實現夢想的全國金獎,跟躺在她手上現已黯淡無光的全國金獎並不一致。
久美子那時著急又氣憤地問了麗奈:「萬一瀧老師答應了怎麼辦!」麗奈只是口吻輕如風鈴搖曳地回答:「因為我很了解瀧老師,他不會答應我。」
久美子停下了話語,望著麗奈的一頭烏絲拂起在風中。
後來麗奈放棄了高一時要去出國留學的想法,久美子皺著眉問她為什麼,絲毫沒有為意自己溢於言表的企圖——像頭小狗那樣搖頭擺尾,彷彿間接在說:「說是為了我的話我會很高興」那樣性格糟糕。
過於熟悉亦是對久美子這種性格喜愛不已的麗奈那時牽起淺薄的唇角,薰衣色的澄澈眸子遙望遠處。在久美子看來,她眼內粉色的一點是落在宇治川。她聽見麗奈背對著她說:「我是有更加遠的目標。」
久美子順著她的目光一起望去宇治川,那裡除了滔滔流水便什麼也看不見,墨綠的河水深不見底。
她只好收回徒然的眼光,凝視身旁好久才回頭對上視線的高坂麗奈。
互相凝望的當下她在想,即使世界末日也沒關係,在一片荒蕪中有麗奈在身邊就夠。她就像一個熱血漫畫的男主角那樣,活在自我中心的拯救世界使命中,絲毫沒有驚覺自己的幼稚膚淺和無能渺小。
小小的喜悅成就了廣闊無垠的世界。
那次後她們對彼此的出路不聞不問。久美子不是不好奇,她本來要跟麗奈天各一方,現在能夠在未來身處同一國度她心滿意足了。她是一個不貪心的好孩子,她安於現狀,任由引力擺佈她跟高坂麗奈。
直到結果公佈後,她們才再度重新打開彼此的通訊。
當久美子從電話裡頭,麗奈那覆蓋上些少機械音訊的清麗平靜聲線中,得知她跟自己一樣考上了同樣位於東京的音樂大學,互相質問是否從其他人身上獲得情報後,她興奮瘋狂得從床上滾到地板,再從地板上魚躍一跳跑到客廳歡呼然後被難得回家的姐姐抓起來訓打一頓。
不是因為跟麗奈考上了同一區的大學而高興,而是為了那種命中註定的巧合而欣喜若狂。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她的小指上連繫著麗奈的那一根堅不可摧的紅線。
所謂的幸福,就是用來形容這一瞬間吧。
不久後她便順其自然跟麗奈走在一起。她主動牽起麗奈的手時沒有十足把握,麗奈沒有甩開之餘反而緊扣著她的手指,幸好她有把這輩子累積的勇氣都花光在裡頭。
她不了解麗奈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她、除了惡劣的性格之外還喜歡她什麼地方,她欠缺那種魄力去問。
大學畢業後,她考上了跟她大學專業大相逕庭的科研公司;麗奈則在畢業之前便加入了首屈一指的職業樂團,再過幾年便憑著自身超卓過人的實力躍升為首席。
雖然坐上首度之位的道路並非平步青雲,但是一路陪伴在側的久美子從那發展迂迴曲折鬧得水深火熱的矛盾中瞭解到麗奈的待人處事手腕確實有在進步。看到麗奈最終能夠穩重大方地用自身的一套以理服人,久美子打從心底感到欣慰。
相反久美子自己,還在公司的中層力爭上游,她尚且是個小經理。雖然有了下屬,不過帶領過的大企劃五根指頭可以數完,而麗奈巡迴演出的國家是這個數字的三倍了吧?她記得,麗奈前天完成最後一站,現正回程中。
她現在大概還在幾萬呎的高空上,久美子照舊是個腳踏實地踩在柏油路上的平凡人。
一個平凡人習以為常地想要變得特別;想要變得更好;麗奈是那個使她意識到自己也許能夠成為特別之人的本質。
她一直待在自己身邊,哪裡都不去。如同那份鎖在了夾萬裡頭的渴求般靜悄悄地埋根駐足,不時出現警惕她作為平凡人的省悟。
她厭倦自己的工作、討厭此刻幾乎將要凋零老去的生活、唾棄再也沒有起伏的人生……而她不得不去妥協這其實是一個正常不過的活著態度,普通人就理應那樣地度過人生。
然後她最需要實踐的本分就是,好好凝視站在她身旁的高坂麗奈。對她無微不至的呵護,作為保護她的盾,擔當一個她偶爾流露普通女性那般軟弱動搖,愛撒嬌需要人哄時讓她再次堅定起來的依靠。
接著,她在剩下的時間裡回到她的工作岡位,繼續沉醉於那些求之不得的龐大而對業界有影響力的企劃,證明她的生存價值,從中找尋她心底裡嗤之以鼻的人生目標。
啊,她想起了,她由始至終是個冷淡的人。
上低音號?
她喜歡它重墜在懷中的份量,深愛它自寬闊管口傾吐不起眼而溫厚的聲音,仰慕它令雄厚低沉的低音部門變得遠揚溫柔的特別音色,羨慕曾經在它金黃色的軀體上灌注的五味雜陳青春,懷念它帶給自己泥足深陷的思憶,始終無法自欺欺人的後悔。
所謂的未來、所謂的目標、所謂的人生,原來不過是接連不斷的後悔。沒由來,油然而生的後悔。
她並不是個一向如此的人,她有她的決心和毅力,也有對自己絕不想後悔的熱切期望。終究,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不痛不癢地無聲消逝。
隨波逐流的她深知是愚昧,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從流落成平凡人的命運中獨善其身。
之後呢?抱著上低音號的久美子是個東京街頭比比皆是,一個懂得吹奏銅管樂器的人。沒有吹得多特別,僅僅是懂得替音符吹出相對的聲音。
這副模樣的黃前久美子,要如何繼續陪伴在高坂麗奈的身邊?
倘若失去她,要比失去了一切更是萬劫不復,苦不堪言。
跟她互相凝視的麗奈,她的眼裡盛著什麼樣貌的久美子?她拒絕知道,深怕自己的外皮真的被剝得一乾二淨,而且是史無前例地害怕。
想跟她一起成為特別的人,也相信自己與別不同,這份心意堅如磐石。不想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讓它遭受破壞。
她在深夜遊歷夢中的心,對她隨手放在客廳飯桌上的上低音號牽腸掛肚。
夢裡全都是它柔情隨和,細膩卻落落大方,獨奏時別樹一格令人大吃一驚的悅耳聲音,讓大家就此明瞭上低音號是一種率直誠實、可靠細柔、有著無限可能性卻不為人知的樂器。
大概是因為時隔多年的久違吹奏吧。吹出來的聲音生了鏽,但是它切切實實存在於那間陰冷雜物房的最深處。
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上低音號。
夢裡忽然有了它,彰顯今晚的甜美和特別。
──續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