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心与心的触碰
“你的画还没完成?”
蓉子看到江利子画架上的那幅列维坦的伪作。她其实是不该问的,作为警官看着他人公然制作赝品,简直是面对犯罪视而不见。可是今晚她决定不理会这些。现在的她,只是个在感情上不如意的失败者,在相亲宴席上落跑的自私女人,面对心上人说不出爱的胆小鬼。
她都这么糟糕了,也可以暂时抛却警察的责任吧?
“已经快结束了,可是因为喜欢,所以舍不得画完。”江利子一边泡茶,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自己的作品。每个画家都将作品视为亲生之子,连制作赝品的也不例外。更何况她喜欢列维坦,这幅等于再创咋的画,简直就像她内心的写照。
列维坦的好友,短篇小说之王契诃夫说过这样一段话:“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这种深沉的哀愁诠释了列维坦画中的意境!
“喜欢,为什么呢?”蓉子注视着这幅极具感染力的画,“这是一幅看上去不开心的画。”
江利子看着蓉子的侧颜,心中百感交集。蓉子在艺术方面还是那么稚拙,最普通的鉴赏者也不会用“不开心”来形容一幅油画。可是她还是那么懂江利子的心,她知道江利子画这幅画的时候,是不开心的。
“是不开心。”江利子说,“可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时候,那种不开心也似乎得到了释放,像是穿越了一个多世纪,来到列维坦身边,感受他和我同样的贫穷、挣扎、热爱和哀愁,这种相似的境遇,让我的心灵有了寄托。”
“可是你以前也是喜欢列维坦的。”蓉子抬起眼睛,看着头顶的那盏藤编灯,那复杂的线条像是她弯弯曲曲的心事,“那时候的你总是那么别扭,总像是有一半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
江利子愣了愣,她本以为蓉子不会去记忆这些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的东西。她哪里知道,蓉子不在乎什么列维坦、列宾还是维特根斯坦,她在乎的,是那个喜欢列维坦的人。然后她笑了笑,是的,她一直喜欢列维坦,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是如此的孤独,即使在莉莉安优雅的环境和众人的仰慕中,她的内心总有不能言说的秘密,无法被人理解的想法,深入骨髓的孤独。
可是蓉子了解她,虽然不一定明白她的那一半灵魂在何处,可是还是喜欢她,哪怕只有一半呢?
江利子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点感动和羞赧地看着蓉子,微微地笑了。
在蓉子眼中,这笑容还像以前一样。每当江利子有回答不了的问题、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样水汪汪地看着自己,有时候不用开口,她的心也软了。
蓉子的声音也变得柔和:“现在呢?你的灵魂还在这里么?”
“我现在?”江利子低头笑了笑,“莱蒙托夫有首诗这样写:‘一只船孤独的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或许这样可以作为我所希望的自己吧?”
说罢,她深沉的褐色眼睛注视着蓉子,眼神里藏着她没有说出的话:“蓉子,你就是我碧蓝的大海、金色的太阳!”
“你还是像原来那样,喜欢诗和远方。”蓉子靠向椅背,思绪悠悠,“而我,却是那么的庸俗。”
“你不是庸俗,你也有你的诗。你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就像你最喜欢的那首诗。”
“你还记得?”蓉子盯着江利子,眼睛发亮,“那首《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
江利子当然记得,蓉子刚刚提了个头,她就自然而然地吟诵下去:
“在大海里独踞
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
连接成整个陆地
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击
欧洲就会失去一角
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无论谁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我,也为你”
这满怀着热情的诗歌让江利子那清淡的声音曼声吟出,有一种别具一格味道。可就是这首当时被她笑着说太一本正经,毫无诗意的诗歌,如今伴随着记忆缓缓从心里流淌出来,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动。这是蓉子真诚的心声,她眼前这个外表冷静的女人,却像冰面下的火山,或者更贴切的,如同裹着脆壳的太妃糖巧克力,小心地含在口中,用体温便可以融化,体会里面的柔软香醇。
这也让她想起蓉子说过的话:自以为孤独的人封闭了自己,让人们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遇到一个让你感觉不到孤独的人,你会选择不再孤独下去,因为爱总比孤独要好。
也许世间的爱情大多如此,就像藤乃静留遇见了玖我夏树,就像当年的鸟居江利子遇见了水野蓉子。
在这个东京闷热的六月天,她们在简陋的蜗居的一角,捧着红茶,谈论着灵魂、诗歌和远方,一如她们的学生时代。或许肉体的激情会随着时间而消退,而灵魂的契合却会被时光打磨得愈加完美,就像此刻,虽然灯光晦暗,可是她们却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
她们是彼此灵魂的映照,一直从未远离。
不过即使是飞翔的灵魂也终要回到地面,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今天还要拜托你收留我了,我可以先洗澡换衣服么?”
“当然……可以。”
得到江利子的首肯,蓉子转身去挑要换的衣服。当年她和江利子的衣服都是互相穿的,特别在她们鱼水之欢之后,穿上对方的衣服,仿佛那爱意和激情还萦绕身边,久久不会消退。
所以蓉子自然地去打开江利子的衣柜,她还穿着相亲的正装,这让她很不舒坦。可就在她拉开柜门的那一刻,却听见江利子急急的声音:“蓉子,不要……”
可还是迟了一步,蓉子已经打开了衣柜。打开门之前,蓉子觉得这个柜子太小,可是和里面的内容相比,这个柜子还是有点大了。
江利子从小就是家里的宠儿,美丽的小公主从小被各色漂亮的衣裙包围,长大之后,哥哥们也加入了争相为妹妹砸钱买衣服的行列。以至于当江利子大学时搬出来住的时候,特别找了有大型衣帽间的公寓,而在挑选带走的衣服的过程整整持续了三天,动用了四名搬家工人。
蓉子还记得那时候的抱怨:“还没住进来,我就要被你的衣服累死,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有那么多衣服。”连整理衣服也让她和蓉子累得躺在地板上,并头而卧。
“因为我的衣服是我另一位伴侣。”江利子不等蓉子对自己这句话露出不满的神情,一个翻身,撑在蓉子的上方,“因为蓉子每天能拥抱我的时间是那么短,我只能想象那些包围着我的衣服,带着蓉子的温暖和感情,否则我怎么度过那漫长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光?”
江利子的情话总是缠绵而自然,还有那撩拨得恰到好处的潜台词:“你若拥抱我,我便可以舍弃任何衣服。”
甜蜜而奢侈的回忆一闪而过,蓉子眼前的衣柜,像是跳蚤市场结束后的货架,十几件实在卖不出去的旧衣服,伶仃稀落地挂在架子上。
江利子那样急于阻止,是觉得现在和昔日的对比,是在是太丢人了吧。蓉子笑了笑,打个圆场:“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不在意穿着……”可还没等她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衣橱的一角挂着一套明显不属于江利子风格的黑色小西服外套和藕荷色衬衣,是的,这不属于江利子,这套衣服的主人,是当年只有二十岁的水野蓉子。
还记得那个秋天的清晨,她把前一天穿的西服外套和衬衣扔进洗衣篮,换上江利子的樱花色细羊绒衫和浅色风衣,一边抱怨:“在你衣柜里找一件能上法庭的衣服这么难。”她的抱怨在江利子给她系上那条爱马仕丝巾,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后才停止,因为所有的话语,被告别的吻吞没。
可就在那天法庭观摩结束后,她被父亲的司机直接带回地检署的办公室。在那里她才知道,鸟居伯父被检察官带走,鸟居家已经被铺天盖地的丑闻包围,而她也被父亲禁足,因为“鸟居家是不可接触之人,特别是那个放荡不堪的小女儿。”
生活一切都变了样子,那些奢华浪漫的服饰,早已不见踪影,唯独那天蓉子留下来的衣服,还一直在这里。在江利子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一直顽固地保存着,舍不得丢弃。因为有这件衣服的存在,时间在这衣橱的角落,还停留在那个早晨。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眼睛里只有彼此,以为过几个小时就能再见,以为爱情会是每日的食粮。哪知道几个小时后就是灭顶之灾;哪知道再次相逢,她们用了整整九年。
不知道在那些睡不着的寒夜,孤独到找不到人可以说话的时候,江利子会不会穿上那件衣服,想象着这衣服里,还带着蓉子的温暖和感情。想象着衣服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她马上就会回来……
“蓉子。”即使只看见蓉子的背影,江利子也能知道她少年时的爱侣眼睛含泪,心神激荡。若是以前,她能用一千种情话来安慰、逗笑她的爱人,可是现在的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有慢慢地伸出双手,带着点迟疑,轻轻地落在蓉子的肩膀上,她甚至不敢轻柔地抚摸,可是那微微的颤抖,蓉子又怎能觉察不出心弦的震颤,心湖的涟漪?
她们都没有动,她们分别太久,活得太小心,生怕一个动作,会震动维系她们之间感情的丝线,打破这细微的平衡,会让她们脆弱如玻璃的情感骤然落地。
直到一滴水,一滴温热的水,落到蓉子的肩头,渗过衬衣,在肌肤上氤开。
那是江利子的一滴眼泪,落在蓉子肩头,也落在蓉子的心里。
那一滴泪,蒸发了蓉子九年的矜持、冷静、自律,就在这一刹那,她转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恋人。
而江利子在迟疑几秒钟之后,慢慢地收拢了自己的双臂,温柔地将蓉子的身体揽入怀中。她的动作不猛烈,却郑重得像捧起最心爱的珍宝,她失落了九年,苦苦等待,终于失而复得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