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秘密森林

枪声响起，让门外负责营救的人再也没有顾忌。姬宫警视正当即下令用破拆器打开房门。门尚未完全打开，水野蓉子已经用力撞开铁门，叫道：“小利！小利！”向来沉着冷静的声音，已带哭腔。而当她冲入天台，当看到她的江利子还站立在雨中，心中不禁狂喜：“她还好端端在这里，她没有事！”

蓉子什么也顾不得，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将江利子揽入怀中，上下检视：“你没受伤吧？告诉我，你没事。”

江利子低声道：“我没事，可是……”

蓉子顺着江利子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杉浦碧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可是眼睛早已没有了光彩。她的右太阳穴有个枪眼，周围的肌肤被火药烧黑，鲜血从枪眼里涌出来，却又被如注的大雨冲刷，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姬宫千歌音踩在晕开的血水里，冷声问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锐利如闪电的目光紧盯着鸟居江利子，像是要穿透那孱弱的身躯。

江利子的目光既不回避，也不迎上，只是淡淡地回答：“如你所见，她畏罪自杀了。”

千歌音没有接江利子的话，而是看向藤乃静留：“藤乃医生，麻烦你。”

虽然自己还算是个病人，静留仍然敬业地在大雨中蹲下身进行初步验尸。她一边紧张地工作，一边听到千歌音冷冰冰的声音：“鸟居小姐，想不到面对死亡，你仍是如此镇静。”

江利子的语气平淡得连雷雨暴风也无法动摇：“因为家人都死了，见多了就习惯了。”

千歌音还待说什么，就听见蓉子打断她：“姬宫警视正，现在不是问这些话的时候吧？”

千歌音恍若不觉蓉子语气中的不满：“我只是很奇怪，杉浦碧这种人，怎么会轻易地自杀。”

“这不奇怪，杉浦到底是个警察，平时记录也很好，获得过不少嘉奖。”回答她的还是水野蓉子，“当着长官和同事的面被揭穿画皮，身败名裂，对她来说，也许最珍视的东西毁在眼前，无法面对，只能畏罪自杀吧。”

水野警视正的话很有道理，可是静留听来，却心头大震。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雨中。千歌音连忙去搀扶，静留定了定神，顺势起身：“初步检查是自杀，具体情况还要到验尸间去详细查验。我可以下令让警察医院的人员帮忙运走了吧？”

一直站在门口的大河内警视长冷哼一声：“杉浦碧畏罪自杀，自绝于国家人民。”他向蓉子和千歌音交代几句，转身离去。估计立刻要向警视总监汇报，并会同各部部长和总务部广报课、警务部人事第一课，商讨明天怎样去开新闻发布会，用最完美的方式向媒体解释这桩警界的丑闻。

最高长官离开，工作人员来运送尸体，这死寂般的天台，变成了静留熟悉而忙碌的办案现场。她看到蓉子小心地护着江利子离开，而千歌音的注视着江利子的目光是如此的猜忌深浓，让她悚然一惊，曾经被时间压下去的不安和疑虑仿佛被大雨冲击而蠢蠢欲动，搅得她的脑海如同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离心机，有些东西即将分离出来，浮出水面。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回到工作状态中，回身准备离开，却看见天台的门口一直伫立着一个孤单的身影。湿透的深蓝色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更显得面如白纸，双目失神。静留心头一痛，柔声唤道：“夏树。”

夏树身子一抖，缓缓看向静留，那曾如浅溪般清澈的碧瞳，像是被暴雨冲刷得泥沙俱下，那里面交杂着困惑、迷茫、愧疚、悲痛、无助……还有那无法言喻的绝望……

经过上午的部长级会议和警务部内部会议，在广报课课长社美弥子警视的六个小时的努力奋战下，警视厅新闻发布会终于在下班前一刻召开了。轰动一时的黑马夜总会杀人事件背后，居然是更骇人听闻的事实。虽然美弥子警视巧舌如簧，竭力淡化事件对警察形象的影响，但现场记者仍是情绪激越，一个个冲到台前，提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估计这个星期日本所有的电视台的新闻、评论、访谈都会滚动播出这一事件和事件背后的故事，事情的影响恐怕会持续好几年，日本警察的形象将是无数日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事件之后，警察在民众心中的形象不知多久才能够修复！身为监察官难道不感到羞耻么！”大河内警视长在警务部监察官们的内部训话的时候愤然说。

姬宫警视正把文件倒扣在桌面，看向窗外，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水野警视正今天请假，也没有关注新闻。对她来说，在医院陪着江利子是最重要的事，看到江利子从昏睡中睁开眼睛，没有比这个更加觉得平安喜乐的了。

藤乃医生在科警研的咖啡座，和同事们一起从电视里看了发布会全程。看着屏幕上社美弥子警视那隐隐透出狼狈的漂亮脸蛋，神崎黎人叹息：“我们还和这个杉浦碧打过多次交道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灰原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身边的静留，灰绿色的眼瞳透出难得的温度：“静留，你从昨夜就为这个案子在忙，现在案子了结，你也该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了。”

“了结？真的了结了么？”静留闭目仰头。一个事件结束，可是又催生了无数的谜团。

昨夜在天台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水野蓉子无心的话语，让静留心头大震，因为杉浦碧的自杀原因，正是应验了静留对鸟居家仇人死亡方式的推测——始于何，终于何，每一个人的死亡，都像是一次处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九年前杉浦碧当面毁掉鸟居夫人最珍视的东西，击溃鸟居夫人的精神，使之悬梁自尽。而如今她最珍视的名誉也被当众撕碎，吞枪自杀。命运在她身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形。

静留有一种不敢想的念头。表面上杉浦碧是到医院杀人灭口，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是不是按照某种运筹帷幄的计划，被人牵着一步步走上刑场，跨上断头台，接受她早已被安排好的刑罚？

是啊，杉浦碧真的是那种轻易自杀的人么，她心狠手辣到连无辜的路人都会杀害，又怎么会放过她一心想要杀害的鸟居江利子；她在被捕的前一刻还会劫持人质企图逃跑，求生欲这么强的人，会那么快转变想法么？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安排她命运的那只手，是上帝之手，还是属于某个人？难道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利子，会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静留不敢相信，可是她又觉得，那个如秘密森林一样谜团重重的女人，有着她无法估量的力量。

可是除了那个她怎么也参不透的女人，她熟悉的千歌音也似乎变得陌生。昨夜向来最体贴识趣的千歌音一直在静留的病房拖着不走，似乎对事态早有预料，可是她真的是来这里协助水野蓉子抓捕凶手的么？她在等什么，她的目光在看什么？这都是静留无法知道的。还有那种早已被静留压在心底的感觉，只会在她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才会浮上心头的感觉——无论千歌音对她如何的爱恋情深，体贴关怀，即使在她们最柔情蜜意的时候，她对千歌音仍会有种莫名的寒意。这一点静留解释不清，好像来自于自己的骨髓，与生俱来。

有太多的问题，静留一时无法想清楚，嘈杂的环境也无法让她静心思考。身边有的人在谈论杉浦碧，有的在为警视总监大人操心，还有人同情那位现在正被媒体包围，狼狈不堪的漂亮的广报课长小姐。

现在这个时候，黑警杉浦碧是整个社会的焦点，美弥子课长被媒体包围，，大河内警视长正在向他的下属训话，姬宫警视正少不了有来栖川姬子对她嘘寒问暖，而水野蓉子和鸟居江利子这对苦命鸳鸯，现在一定在医院里相依相偎……

这个案子里，有一个被丢在角落的人，谁也没有提及，谁也不会想起她。

是的，她就是玖我夏树。

如果玖我夏树的名字被人想起，那一定是追究她的责任，责难她在这个案子里表现出的无能、迟钝、毫无作为，谁又会在乎她的内心的痛苦，沉重的心理负担，面对发生的一切，她该如何去面对？

“可是，我在乎！”

静留来到夏树公寓的时候，已经临近深夜。敲门没有回应，静留有些庆幸夏树为了让她好好休息，曾经给过她自己公寓的钥匙，她们分手的那段时间，她也没把公寓的钥匙还回去。

打开公寓门，静留的心紧缩了一下。这间公寓她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却非常熟悉。无论是第一次被带来休息的温暖贴心，爱情萌芽时数度深夜相送的柔情蜜意，还是那次初试云雨的炽烈渴望，然后是仓皇逃离的狼狈不堪，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而距自己那次不负责任地落跑，其实也不过两个月，可是这短短的时间，她和夏树好像经历了好几个沧海桑田。

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分分合合，她发现自己还是最在乎这个女人。

这间公寓很小，小到可以一览无余。当静留一眼看到蜷缩在公寓一角的夏树，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她的心还是被刺伤了。

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做准备，为什么还要犹豫，当她察觉到夏树的痛苦的时候，就应该第一时间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像夏树在自己失明时陪着自己一样，只要在身边，就好。

“夏树……”静留放轻脚步，走到夏树面前。她蹲下身，握住夏树的双手，她已经打定主意，哪怕被甩开一千次，她也要再握住一千零一次。所幸，夏树没有动作。可是比起甩脱她的双手，此时静留更加心痛。这是夏天，夏树的手却比冰还凉，而且这位向来以反应迅捷见长的年轻女警，此时迟钝得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在静留用掌心温暖她的双手好一会儿，浑浊的碧瞳才轮了一下，定睛到静留脸上。

“夏树，是我。”静留忍住心头的疼痛，柔声道。这个傻姑娘啊，从昨天到现在背负了多少？怎样折磨自己啊？看到这样的夏树，若是自己能做什么，她真的什么都愿意。

夏树看着静留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一天一夜未眠，已经布满红血丝的碧瞳渐渐盈满了泪水，好像看到她的生命之树向她伸出了藤蔓……

“藤乃静留，你这个渣渣！”没想到夏树第一句话竟是这样，静留的心一沉，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见夏树紧接着哭喊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静留再也不说什么，她欺身上前，将夏树拥入怀中。她只需要紧紧地拥抱她心爱的女人，因为她的女人也这样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