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打开冰箱,昨晚的蛋糕被冷空气裹着,果然,陈律还是这么体贴。究竟是性格还是年纪的作用呢?她抱膝坐在凳子上,吮了吮指尖沾上的奶油,说实话,她原本很不喜这个动作,不干净的。但自从97版多明妮克·史旺主演的《洛丽塔》后,她便不反感了,舔手指,有草地和夏天的气息。但陈律,她仅有的固执和情调都压在心里了,平日里是个无趣还不温柔的大姐姐,总是叫她别吮手指,又不是小孩子了,田一听了气的想翻白眼,怎就不觉得她这样很魅惑呢?
打开电脑,边吃蛋糕边打开Artnet看新闻,Damien Hirst说在艺术上,一切都是庆祝。田一瞥了眼晶莹屏幕上男人抿着的双唇,白色的头发有点脾气的模样,很多生命被揉碎在他的“庆祝”中,泡在福尔马林里,假兮兮的保持无辜的永恒。田一不是什么圣母,也不是绿色恐怖主义,但她只是有点喜欢另一个表达体系里的小生命们,被死亡固定在玻璃箱中的牛犊、鲨鱼,她觉得有那么几分可怜,而庞大的玻璃,是一整块残忍。
庆祝,难道不是满怀喜悦的自我奔向死亡吗?那些自由呼吸的愉悦生命被迫遁入黑暗怎么也算数呢?田一不知道,但对于自杀一事,她有着自己虔诚的态度,自杀是无神论主义者的雀跃,若是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你的意识还要以另一种形式存活,那毅然决然奔赴死亡的意义何在呢?除此之外,她喜欢温和而私密的自杀,跳楼这种轰动的方式,像是威胁你怨恨的世界,太浮夸了,一个人缓慢却满足的死去不好吗?
她撇撇嘴,死亡是件礼物,她还没到拆的时候,再是欢喜,也只能压着。但转念想想,陈律那样的目的主义者,总是长驱直入,怕是喜欢Hirst的,死亡的价值这般大,堆砌起的艺术,世俗意义上也难免闪闪发光。但她和陈律的关系和Hirst最有名的《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好像有什么天然的同构性——她被铺天盖地的荷尔蒙推向死亡的样子,被福尔马林淹没,被动的成为美。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人。
十八岁好像是一个人被塞入模具成型的年龄,而这个年纪里,她每天晚上都悄悄幻想那个女人,所有不为人知的快乐只悉数喂给月与星子。她想亲那女人正在衰老的皮肤,吻她尚且年轻的眼睛,将手伸进她的温柔的衣摆,握住她可能已经哺育过别人的乳,感受它像一只惊慌的鸟儿一样啄她手心的喙;她想分开她的双腿,为她娇小的身躯臣服状低头,舔舐她的腿间——万物的源头,她想送给她欢愉,送给她满天粉色的云,送给她也许令她恐惧的神鬼出没之处的黑暗。
那时,田一对这女人并没有什么了解,不知道她是否有了和睦的家庭,会为一个男人丢下矜贵被牵动一颦一笑,是否有了孩子,会为这个属于她的小生命日日艳阳高照。田一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她叫陈律,是她一直默默动心的美院的建筑老师。
原本的田一心里只有对于生活的厌恶,街道上普通的灰色柏油都是厌倦的理由,父母离异的事她可以不在乎,反正小时候缺乏的陪伴已经落下,她跟了强势的母亲,父亲说着爱她,也随了自由的诱惑。她不喜欢跟母亲在一起,那女人做领导惯了,爱和陪伴拿不出,但人生方向却处处干涉,她不许田一像“没用”的父亲一样学画画的态度是她所不能承受的。田一多喜欢绘画呢?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但其实她也知道,艺术家向来是个种族,不是夜以继日的努力能堆砌出来的,她不是那个人种,她只是个普通人,或许上帝是多添了点天赋,但也只能成为顶尖的画匠,而不是一个画家,一个艺术家。可是母亲强势而尖锐的态度令她厌恶,那女人总是高高在上,脸上新添的细微褶皱都带着傲人的气质,家庭政治环境是硝烟弥漫的,母亲的压力像高频的声波,威胁着她的神经。
她想逃避,却不知如何,庸俗的卡在这个年纪,她也选择了同龄人最常见的叛逆手段,满足着心里小小的报复,她抽烟,喝酒,故意去认识那些不学无术的差生。她藏在黑暗和堕落里,谁揪都不出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像某个学者在研究中国家庭自杀问题时讲的一样,她是在换取威胁性的权力,但有时也不是,她只是单纯的讨厌那个女人,更讨厌她们之间的纽带,一想到自己无论怎样用力剥离,她还是在遗传学上承受着和她的相似和关联,她就厌恶自己,从皮囊到内脏。
也是在这个时期,田一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好像不太一样,异性间的亲吻和亲昵只会让她反胃,反而她总是大义凛然的沉迷一些女性和她们的某种气质、或者身体部分。她隐约感受到的荷尔蒙和性,也是在粉紫色的光晕下,对那些涂着口红的丰盈的唇,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又被踟蹰黏住行动肢体。基本的出柜理论总有五个阶段,从抗拒到骄傲的心理历程,最后一个进化形态是“认同整合”,田一到达这个平台的推动力是一本书,封面胶着橙色和绿色那本《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
好像生活也就是这样,带着自毁倾向,落入恶性循环的陷阱,越发难以回头。但陈律的出现给了她一个爱丽丝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般的存在,她猛扎进去。那个晚上,田一又喝多了,酒精在每条血管中藏匿,她眯着眼睛回到家,母亲一贯的忙,估计是什么应酬吧,拖住她仍未归家。田一坐在沙发上,静静的对着满眼的黑暗,长久的寂静和忽然的落寞顺着毛孔爬进身体,她打了个冷战,逃避性的打开了笔记本,胡翻着微博,然后她看到了她,在某个奖项的国内年轻建筑师颁奖晚会上领奖,她年级不算大,却站在学术的聚光灯下,光明磊落,她好像就该那么好,细细涂着哑光正红色口红的嘴挂起精妙的弧度,眼尾上挑,却罕见的没有风骚的情味,反而是不近人情的自信。田一被这女人咬字时的红唇开合晃的心都酥了,也被她圆满的不可一世勾住了心魂。
田一忽然清醒,酒精都变成多巴胺,她上了脑的疯狂寻找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然后,那天深夜,她开了一个新的微博,只为了抓住关于她的一切,微博名,叫Venus in Wonderland。
“第二天,振保又变了个好人。”这是张爱玲给《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最后一句话,相似的是,自从单向“拥有”陈律后,田一也变了个好人;不同的是,前者是一些事情的结尾,而后者则是一些事情的开头。田一很努力的学习文化课,画画搁置了,因为陈律任教的美院有艺术史论系,只考文化课的。母亲也讶于她的变化,本以为漫长的战线戛然而止,田一收起了画具,也再闭口不提学画的事,反而总是天色刚晓就起床念书,每晚在学校自习到踏着月光回家。
田一每天都很辛苦,归家时昏昏沉沉的夜路,是她一天所有的欣慰,她喜欢走夜路。古波斯的鲁米说“白天是为了谋生,而黑夜只是为了爱。”田一很是认同,疲惫的白天,夜里才适合天鹅绒般的幻想。有月亮的晚上,银色的光像颗粒,淹没她表面的困顿,她会想到那女人,一想到和她分享同一片月色,她的心就被饱胀的满足占据;她也会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幻想自己是一个浪漫的走私者,“moonshiner”,走私者的英文,夜里背着月光偷摸的活动,多形象,同她一样。云影翳翳的夜里,她更觉得被铺天盖地的欢快裹挟——这厚重的云层多像一床厚厚的被子啊,而她和陈律都被捂在其中。后来,在一起后,她曾把这些迷乱的脑内活动恬不知耻的告诉陈律,而陈律则罕见的害羞,假装冷静的翻过身去,背对着田一,说她“变态而不自知”。
很多次夜路之后,田一如愿以偿,成为了陈律广义上的学生。但迟迟,田一不敢选她的课,尽管陈律的年轻美貌在学院出了名,课也总是缺勤率极低。但田一还是不敢,或许是陈律的模样太高高在上了,像某些“不实用”的艺术,高置神龛;又或许是像某个田一在杂志上读到的奇怪名词——弗洛伦萨式恋爱症。
谣传来自弗洛伦萨的马可波罗在中国很是思念家乡,但每每被人问起来自何处,他都闭口不谈,也总近乡情怯的不敢回去,最喜欢就是这样吧,不敢以任何形式靠近,磁场作用,一靠近,心脏都会被震的发麻。据说某个张爱玲的男粉丝也便是这样,好不容易要来了Eileen在美国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却只字不敢说,咽了咽嗓子,却挂掉了。
但最本质的原因田一是感受得到的,但不愿承认罢了——她那样渺小,像一尊泥像,从粘稠的泥沼被捞出来,污浊是常态,可陈律呢?怕不是帕特农神庙里象牙和白金的雅典娜神像,她被千万人爱,也是偶像崇拜的爱一爱,谁又能好运到满足一己私欲的拥有呢?如此,尽管同处一所大学,田一也小心翼翼不去和她发生正面联系,但总悄默打听她的消息,从课表到讲座,田一喜欢那种小心翼翼等待蓄谋已久的“偶遇”的感觉,她喜欢跟着她的身影,什么也不干,只是跟着,以这种奇妙的方式一起漫步。
有时候田一觉得这就够了,她满足了,这一切是像一场恋爱的。她知道她的课表和动态,她准时去某个地点等她,像接女友去约会的情人,她等待时豪不焦躁,是个温和的好情人。她会雀跃的期待见面——瞧她一眼,与她共走一小段路,她也会好奇的猜猜她今天穿什么衣服,是小香风的职业套装,还是亲和些的亚麻衬衣。好一场有头有尾的独角戏,田一却快活的不行,世人正常的恋爱不也就是这些期待、甜蜜和种种幻想拼凑的吗?她拥有这些恋爱的瞬间还不够吗?或许这观念是静止孤立形而上了些,但逻辑上也讲得通,像一个叫Susan的艺术家在记录连续跟踪一个男子的艺术/文学作品《威尼斯套房》中那样,她并没有身处一段关系,但却获得了恋爱的病症——那些热血鲜活的瞬间。
大二上学期那年,田一稳定的宇宙开始膨胀了,陈律的《西方建筑通史》成了她们艺术史论系的专业课。果实熟透了,是要掉落的,有的完好的落地,颜色透露着饱满的糖分,有的则摔得细碎,腐烂在上帝的后花园。幸运的是,田一的果子落下时,被陈律温柔的拾起了。也不是故意要轻描淡写,只是这场发生只关乎不可见的荷尔蒙气流,没法多讲,是每次课上田一滚烫的眼神,是陈律偶尔遇见田一时无法移开的眼,好像两人的迟疑、试探、不可名状在共同哺育一种藤蔓样的联系,长着长着,两人就被勾在一起了。
无声的压抑像是个守门人,打个盹的时间,事态就失守了。相遇在晚间的酒吧,一切气氛给予情调合适的水温,等你跳入,从墙边的亲吻,到失控的一晚。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欢爱来的急忙,田一还来不及雀跃到心脏骤停,就被丢上欢愉的顶峰,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浸泡在无尽的福尔马林里,像Hirst的鲨鱼,她和她的死亡,被握在陈律手中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