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蜘蛛，粉色的乳**房，弥漫的甜蜜中却是浓厚的忧郁，甜和苦的密度都太高，人无法控制的被迫浮于表面，田一咬着手指看着屏幕上Bourgeois的雕塑想，她是喜欢她的，因为她的作品总是谈论感情和克制的矛盾，就像策展人Jerry评论的“源于她与周围人关系的困境，她的艺术处理的是矛盾冲突的情感。”田一不是很会处理欲望的人，她总被愉快的气息牵着鼻子走，回避的心态追着她只认得快乐这字眼。于是，被世界观渗透的美学观也是相信欢愉的、短暂的形式美的，“为了美而美”的王尔德是当下主义者田一永远赞颂的对象。
陈律好像就不太一样了，她很多时候是冷静自持的，疯癫是少数姿态，她很少吸烟也很少醉酒，克制的美是她的信仰。和田一在一起后，她的过分自律常被田一诟病是日耳曼民族性格，早起早睡一日三餐还不能缺的要求生是将颓丧少女田变成了养生朋克，敷着面膜熬夜，百利甜牛奶里泡着枸杞。想来，第一次那晚和田一蓄谋已久的荷尔蒙爆炸应该是这个活在自己规定的条条框框里的女人难得的自我放逐吧，被埋在灰烬下的火星，一遇见氧气，就噗嗤窜起了火苗，灼人。
手机震了震，田一查看，是陈律传来的微信，提醒她下课了去一教的地下停车场，她在等。冰冷的文字，但好像带着那女人的语气，田一心痒，冲动型人格再次爆发，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就从后门溜了，一路直奔陈律。今天是两个人的三周年纪念，三年前的晚上，暗潮第一次在明亮处翻涌，之后，田一还记得那个年逾三十女人像初生的婴孩，戒备，却难得天真，裹在被子里问，
“在一起吗。”
陈律的眼神、语气、微微颤抖的轮廓承载的光，田一想到博尔赫斯那句“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你就是那朵黄玫瑰。
“来了？“陈律在看手机，对于砰一声摔上车门撞进副驾的田一头都没抬。
“嗯啊。想我了吗？”田一不管不顾凑上去就先在女人脸上印了一记，“反正我好想律律哦。”
语气软绵的，奶气十足，陈律晕奶的毛病又要犯了，她面部肌肉忍不住牵动，微微笑着转过头吻住睁大眼睛撒娇的田一，唇有点冰，牙齿坚硬，咬住了田一正膨胀的情感。
松开，田一脸是红的，“快开车啦，我饿，别被别人看到了。”
“别被别人看到了”，好一把温柔狠刀，是她们俩最不愿触碰的锋利，“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毛姆在《刀锋》里这么说，于她们二人何不是这样？忘年师生同性恋，每一个二字词语的标签都可以审判二人，是《圣经》里遭人厌恶的比目鱼，原罪的极度膨胀，尼罗河的阿努比斯也不会放过的比羽毛沉重太多的腌臜心脏，陈律收敛了抓不住的温情，转过头开车，目的地是订好的餐厅，三周年的节点，想起下午那通电话，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紧，骨节都过分的分明。
晚餐是好的，晚餐后的夜晚也是好的。陈老板订了酒店顶层有落地窗的房间，窗外恍恍惚惚的夜景像床褥间欲生欲死的田一一样难得清醒，路灯们线性的交缠延长，和远方月光星光揉成一团的焦点摇晃不止，忽的，就变作了遥遥无期的海水，水波温柔却隐隐暴烈，让人窒息。田一想不得别的，陈律软的不合适的唇，不管不顾的顽皮手指，丢进她大脑内甜蜜的只言片语。
多好啊，世界要只是这样多好。陈律望着身下娇软的一团，把她变成水，一滩水，被自己占有，给自己止渴，无穷无尽，忽然手下发了狠，把她抛上欢愉的顶峰，猛烈的粉红色像是惩罚。田一喘息不止，指甲钻进陈律的皮肤，陈律收了手，只身去了淋浴间，沉默的压力落了下来。
水从莲蓬头挤着跑出来，被陈律光滑的皮肤截住前路，陈律闭着眼睛，脑海中是田一，那么多田一，她多舍不得，但脑海中还有父母表面温和的警告，和那个男人的脸。她活的那么冷静自持，从小就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美是什么，多不可触碰高置神龛，还是要被压在繁重的现实功能之下，做的都是对的。田一多好多美多理想，完整的逻辑全部指向审美的无上，可生活只有美是沉坠的，那样的纯粹可能有，但不该陈律有。放纵自己久了，还是该回到结婚生子人生辉煌落寞的正确道路上吧。况且，田一是那样的好，她不敢想这段苟且肮脏被曝光在坦荡白日后的万人所指。
她没有路的。
陈律顿时想到，毛姆在《刀锋》中另一句话，“她本来住在天堂，现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惯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绝望之余，一头钻进地狱。“是啊，田一一直以为是陈律搭建了天堂给她住，可她给陈律的天堂让陈律回不去平凡世界，而一头扎进地狱的自我毁灭要陈律怎么做得来？
上帝的花园里，没有人教导花要怎么生长啊，乱糟糟的野蛮，玫瑰不是玫瑰，是藤蔓堕落扭做一团的新生，陈律本来温和的笑意忽然收住，脸部的线条开始波动，像布德尔青铜雕塑扭动的轮廓，田一要疯了，草地的浪漫午餐失效，她看着陈律扭曲的五官感到可怖，低沉的声线也开始失真，一切都要崩塌？远处红海被一分为二，血水混合着红白格子布上的红酒流淌到脚下。陈律洁白的手忽然捏住了田一的脖子，她说：
“我恨你。”
田一尖叫一声，开始狂奔，没有路，身旁全是坟墓，她在宏大的墓地里与被多重时间分割的爱人躲猫猫，那个陈律好像被甩下了。她蹲下身，大口喘息，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了。
低下头时，忽的，土地里钻出陈律癫狂的脸。
田一吓醒了，一场梦，浑身湿透的冷汗，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从梦里被捞出来。她转过身，陈律沉睡的脸和平常无异，眼是眼，不看是蠢；嘴是嘴，一印是痕；鼻子是鼻子，呼吸是她。那有什么鬼怪的模样？不过一场梦魇，田一心里生出些庆幸，但未免也太晦气，不是田一封建作风，涉及到关心的事物，人总是向超自然的事物去了，愿意把命运交给神谕的。
“叮。”苹果手机的短信通知音。
田一伸出手去摸，幽幽泛着光的，是陈律的手机，田一小心翼翼的越过熟睡的女人，抓过来手机，2：33了，这么晚，谁还来信？“Some late visitor entreating entrance at my chamber door.”田一脑内忽然哼起爱伦坡的那首《乌鸦》，怎么竟是些晦气意象，罢了，田一笑着自己的迷信，忽然，少女素颜也白嫩的脸僵住了，随着笑意一起。
“好想你。”短信是这样的。
来信人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田一呆住了。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默默的在原来的位置躺下，睁着眼，她只看到漆黑的空间和微微反光的天花板，闭上眼，却看到山河破碎，糖水焦黑，浩瀚的宇宙忽然倾斜，星子散了一地，开始恶言相向。
是谁。田一脑子里声嘶力竭的自我商榷，得不到结果，该不该问，该不该信，在陈律之前，她的感情是干净的史前状态，遇见陈律，才算开始，她没有处理这档子事的经验，她相信陈律不会骗她，在不言不语的独自哄骗中，田一又睡着了。
还是上帝开垦的花园，还是红海边，田一没有实体存在，但她的声音是存在的，她听到自己质问，花要怎么生长，我要怎么汲水，人们要怎么祷告。
第二日，田一浑浑噩噩起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上学去了，被陈律送到停车场时，她也没像往常一样死皮赖脸的要亲亲，便乖顺的离开了，陈律来不及奇怪，只觉得自己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午饭时，田一的好友唐莱终于忍不住，一把夺过田一正麻木的塞饭的勺子，定定地望着田一，“一，你怎么了？别说你没事，我们认识加起来7年了，我知道的，你有事。”
田一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是…她的事儿？”作为田一最久最好的朋友，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田一和陈律之间事情的局外人，“你倒是讲出来啊。”
田一慢慢的抬起头，眼眶已几不可见的泛红，委屈的水光在眼里微微流动，不论其他方面多早熟，田一在情事上终归是个孩子，没恋爱过，一落入情网就被陈律很好的照顾，遇到了伤心事，忍不住全写在脸上，早上在陈律那里绷紧脸皮没露馅已经耗光了她本就不多的能耐。
唐莱见她眼里山雨欲来的阵势，慌了神，饭也不管了，总不能让这祖宗在这哭的稀里哗啦吧，揪着田一就往外跑，到食堂外没人的地方，一停下，田一就开始憋不住，泪珠子很大颗，阳光下七彩的金灿灿，像鎏金的哀悼基督圣母像。
在田一不稳定的频率下，唐莱可算了解了这通原委。她暗暗垂了眼，田一的性格她是晓得的，对于无所谓的事情她绝不会多关心丝毫，完整的自我快速略过周遭却不受影响，像高中时的何卉，本来高傲的姑娘放下身段那么追田一，旁人再感动，她也无动于衷。但对于上心的事物，她知道田一抓住了就不会放，抱有一种孩子式的不切实际，期待着完好无损，极端，又有点偏执。如今陈律的事情，唐莱知道田一忍受不了这裂缝，只好一败涂地的自我欺骗。
“我去问她，好不好？我去。”唐莱握住田一不知所措的一只手。
“不要，不要，不许去的。”田一的恍惚被这话丢到天际，立刻摇头拒绝，短短的发不知所以然也跟着忧虑地晃。田一真的是拒绝的，她不敢，真相的风险和代价她承受不来的，她瞧着不远处越过操场的楼，陈律的办公室就在上面，她试着去数第三层，从左往右第七间，但她镇静不下来，怎么数都是错，恍恍惚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一方小小的窗户，在那栋灰色的楼上，来回漂移。
“拖着才不是办法，你自己知道的。一，别骗你自己了。”
许是“骗”这个字眼戳到了田一颤抖的神经，她哽咽了一下，忽而又抬起脸，擦了眼泪，拿出一副暗下决心的样子，道，“我知道的，我会自己解决的。莱莱，谢谢你。”
“你要怎么…”话说一半，唐莱止住了，问有什么用呢？田一什么不知道呢，她的决定旁人去了解去阻拦有什么用呢？“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好好的。我相信陈老师不是那种人，是有误会的，一，你还是不要妄下定论吧，去问问，总归是没错的。”
田一点点头，又抱住了唐莱。唐莱摸了摸田一脑后的发以表安慰，心下却暗暗有了盘算，高中毕业后，何卉出国读书了，如今毕业正巧回来了，前几日街上遇见还问起田一，她拿捏不准何卉的想法，是不是还对田一这没心肺的念念不忘，只是如今倒觉得小小的利用她一把也不算过分。
两人各怀心事，云自以为是的在天空走过，田一的手机响了，是陈律的微信：
今晚你自己吃饭吧，别太高糖，有点事，我晚点回来。
唐莱看着好友隐忍的唇，心下主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