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白色的周遭,白色的墙,白色的雕塑,白色的桌椅,轮廓简洁,透露着包豪斯的工艺风格,现代艺术的方向性流动在空气中,让人永存想象,衣着考究的真假名媛混为一谈,城东新开的餐厅,用艺术的噱头赚了大把钞票,但也凭着老板安放在灯光下的几件艺术品胜过装了许多模作样的低级网红店。徐妙约陈律在这里共进晚餐,也就是为乘此机会来瞧一瞧这里Anish Kapoor的收藏,是1990年跟大有名气的《无题》一起的一幅画,挂在餐厅明晃晃的中央,为人指点。
画面上鲜红的烟雾盈盈散散,不分轻重缠来缠去,无法分割吞噬了视觉的贪得。徐妙喜欢极了,Kapoor总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艺术这话避免了真正的诗意、或是发生次序略有不同的诗意,而他最感兴趣这个顺序。
“正事儿呢?来都来了,一直看画可不行。”陈律出声,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打断了徐妙收不住的眼神。
“正事儿?工作室的事其实也还好,只是借口罢了,不然怎么骗的了你出来呢?”徐妙定定地望着陈律,涂着艳红色指甲的手勾起高脚杯,晃啊晃,暗红的液体折射出一些猩红的光,落在白色的大理石桌面上。
“嗯,我早该知道你是骗我的,不然徐设计师的工作室断了资金链,圈子里怎能一点风声都没?”陈律心底的想法落实,自觉有趣笑了笑,这么些年了,这女人还是这样聪明,昨个深夜发短信说想她,埋下苦情戏的根,早上又打电话,说是工作室遇了难处,压力大,昨夜喝多了才压抑不住,撒了酒疯,还给朋友讲了陈律会帮她的。这一遭下来,陈律要是在不管不顾,见人落难还冷眼旁观的,可不就显得太小肚鸡肠没个人情了,指不定还在圈子里落下个不近人情的坏名声。
徐妙,还是徐妙,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年一同读书时,她便是这样了,竭尽一切靠近一口咬定的目标,是绝不在意方法的,好的坏的她来者不拒,只管往上爬。当年追到陈律也是这样,精心策划的大戏,从前陈律不觉得这样有多过分,如今是觉得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是会反噬的。
说起来,徐妙是陈律的初恋的,谈不上掰弯,学建筑时读书画图建模这样疲惫,面对院里的男生,陈律毫无恋爱的打算,但她也不觉得怪,只是觉得不需要罢了,但有时她也觉得自己过于坚硬笔挺本就有很多不像女孩的性格,直到徐妙的预谋勾引,她才认清女性对自己的致命吸引。
徐妙当年做的确实很好,以朋友的身份接近,摸清了陈律的性子,下注一般赌定她喜好的口味,伪装成天真可爱的模样,撩拨着陈律。可是原本就预谋在先的事物太不纯粹,破碎了很是难堪。陈律起初是喜欢徐妙的,也以为徐妙是很喜欢自己的,后来才慢慢揭开了面纱——徐妙的本质,那样的精致利己,喜欢对于她这种人是虚伪的、不切实际的,她想要的从来都是陈律的好,被当做虚荣心填充剂的陈律和她说再见了。
徐妙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总有别的“好“,陈律不是唯一,可如今这么多年下来了,她却再没遇见陈律这样庞大的综合吸引力了,好看的眉眼,自律的个性,讨喜的哄人招数都遇见过,陈律还是最特别的一个,徐妙后来反思了一下,可能是陈律总想带着小玻璃罩子一样,无论她怎么撞破头都进不去的空间,她是不甘心,好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空气和重力都不一样。
如今我们都不一样了,我们的结果会不会也不一样呢?昨夜徐妙这样想着,看着从朋友那要来的电话号码,装模作样的灌了两杯红酒,发了短信,半真半假的说想她。
“陈老师知道我是骗你,还来?”徐妙的笑容弧度,这些年拿捏得越发精确了。
“你自己下的圈套,你还不知道个中原理了?”
“真没趣,居然不是因为想我。”
“徐妙,你也应该是有备而来的,我不想废话,你知道的,我现在有人。”
徐妙的目光微微一滞,她没想到陈律会这么光明坦荡的说出来,她皱紧了精心画好的眉,“你疯了吗?你别告诉我你还是认真的?”
“有何不可?”陈律面上岿然不动,抿了抿唇。
“陈律,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她才那么屁大点儿?你图她什么?”徐妙慌了神,全然把良好的伪装丢在脑后,口不择言起来,“你们俩的事别说捅出去了,就是要学校知道,你都算完。”
陈律一言不发,拨了拨长发。
“陈律,你还这么年轻,你后面远大前程不要了吗都?你不是这样的人的啊。”徐妙顾不及语气会不会惹陈律厌恶,“你们俩除了学校里象征性的躲一躲,毫不遮掩,我一查就查到,别人呢?对你心怀不轨的人呢?你都不在意吗?”
“我当然考虑过,只是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徐小姐费心了。家里有人等着,先回去了。徐小姐慢慢用。”
徐妙望着陈律起身离开的背影,目光渐渐放空,暗自考量着今晚的一切,陈律的眼神、坚定的语气,她知道,陈律是来真的了。她本来以为陈律和自己是一种人的,冷漠的招摇,原来不是的,陈律竟有那样一面的柔肠百转,而且那个好命的人不是她,她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握住裙边的手攥紧又松开,裙边皱了一片,褶皱密集,像藏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气馁。
她望向Kapoor的画作,她何尝不是Kapoor的那个想法,世界上的一切是艺术,却遗失了缝隙的诗意?向来如此,她操持着自己过分的自信,想去世界的缝隙里探索缺失的乐趣,只不过浅尝辄止罢了,而有人,真正的人,会活在那些缝隙里,那样有趣、生动、真实,坐在艺术的真谛上,她只是虚伪的一晃而过罢了,如今陈律也进去了。她呢?只能遥望一眼,然后放弃,回到世界表面的繁弦急管口蜜腹剑——她的世界。
她打开手机,删除了陈律的电话,翻出相册,删除了那几张车库里模糊的偷拍照片,删除了冲短发女孩笑着的陈律、那相拥的两个身影。
拎着田一最喜欢的红丝绒蛋糕,陈律开了门,
“我回来了,宝贝。”陈律这么干净利落的人,从前也未想到自己会黏黏糊糊整天叫田一宝贝,可是打开门,屋是黑的,窗外孱弱的月光倾斜进来,地上蒙蒙的,像是混沌的深海。
田一不在家,陈律有点失望的,跟徐妙那无趣女人待着令她很想田一,软绵的撒娇、稚气的娇嗔、认真读起书来的冷酷,呵,想到冷酷这个词,玄关处站着的女人笑了,田一认真的时候真的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近人情——那模样,落在她眼里,是可爱极了。
陈律念着田一是和唐莱出去吃饭、自习什么的,也没在意,将蛋糕放在冰箱里,便去洗澡了。
但渐渐夜深,12点了田一还是不见踪影,消息也一条不回。陈律觉得不对劲,同居两年多自成的规矩,两人中任何一方的晚归都是要告知对方的,田一今晚的异常行为让她皱了皱眉,想了想,她打通了唐莱的电话。
田一闷闷的喝酒,指间的烟没断过,不是高中叛逆期的少女了,很久没来这样的声色场合了,蹦迪不感兴趣,喝酒有陈律陪,这般闷气买醉的loser模样,真的是俗气至极,若是平常的田一,肯定早在心里把自己翻云覆雨的追着骂了,但今日,她来不及多想,只是一无所获的假装思量和风平浪静的难过。
而田一对面的人沉着眼,不急不躁的看着田一,柔软的金色长发,上挑的眼线,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从头到脚散发着性感少女的气息,路过的男人都不免多看几眼,半个晚上,跃跃欲试的男人一抓一把。
“我说姐们儿,怎么成这样了?”看不过眼,长发少女开了口,抄起烟,点了根,火苗升起的瞬间,五官精致的脸被映出,丰满的唇带了点田一不具备的欲念滋味,开口却没了那股子魅惑劲,“拿出当时我追你的矜持劲儿成不成啊?别难过啦,有什么好难过的。”
“何卉!少说两句,数你话多。”坐在田一边上的是唐莱,冲着对面的女孩使眼色。
是了,这姑娘不是别人,是何卉。其实高中时,三人是十足要好的朋友,穿着百褶校服裙的年代,三人不是一个班,但在一个画室,虽然性格不大一样,但在懒散的作风上是教科书般的臭味相投,一齐逃课躲在画室的日子里,田一就喜欢坐在窗边读点小破书,抽点烟;何卉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主,手机里嗡嗡嗡的男人没少过,时不时打开小镜子补补口红,迪奥999的哑光色最配得上这个媚进骨子里的妖精;唐莱数得上乖点,不抽烟也不乱搞,就是一个人画会画儿,趴在地上拼会儿拼图罢了。
后来是变了,是田一在小圈子里出柜了,那天画室里,她认真的把这个沉重的秘密告诉了两个挚友,她不是幼稚的以此为乐,好与众不同,她甚至不支持国家短期内开放同性婚姻合法,怕那一帮风气的走狗跟风,毁了自己的感情和同性恋的甜蜜痛苦,田一不傻,如果能选,谁要做个与众不同的,开启人生的地狱模式呢?
可何卉不这么想。她自小眉眼好看,不,她是美,好看是温和的可爱的,美是有攻击性而凌厉的,但美也有千百种,她属那种美而自知的,本来就上挑的勾人眼,她还总爱微微斜着瞧人,下巴微妙抬起的弧度都是风情。没有她勾不到的男人,这是她所钟意的本领和欣赏的消遣方式。于是顺其自然的,她想试试田一,这个看起来成熟内敛、实际上孩子气般的朋友,是她太鲁莽了,仗着年轻雄性生物的宠爱,不管不顾喜欢上了姐妹,幻想、执迷、不甘心,无法收手。
面对何卉的喜欢,田一是难过的、抗拒的、甚至是愤怒的:我小心翼翼珍视的秘密,捧到你手里,你却当场戏剧去瞧去玩,还涉身其中,不管你我间感情的全然脱节。
但今晚,事情被开解了,像皱成一团的绸缎,熨烫开来,又是平整敞亮的一片光泽。是唐莱,气不过田一在陈律那受的委屈,幼稚兮兮地出此下策,找来何卉,想试试陈律的心。田一多有主意的人,面对喜欢的人也忍不住傻了吧唧,被人牵着鼻子走,被唐莱劝过来,还没收了手机,不让联系陈律,用唐莱的话说,“叫她常常担心的滋味”。田一不想抗拒,活像丧家之犬,心魂全在陈律那。
其实叫来何卉的时候,唐莱也不是不担心,还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小心翼翼的问了问何卉,她的态度倒是敞亮,还不等唐莱问出口,一句“嗨,以前啊,那不是喜欢,是太幼稚”就解开了结。
于是这个局成了,老友叙旧局,外加“勾引陈律吃醋局”。
“操,我电话响了。”唐莱兴奋的握着振动的手机,闷闷的田一也被捞回现实,抢过手机,好似握住一颗鲜活蹦跶的心脏。
“瞅瞅你们俩这没出息模样。哼。我的小田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唉。”何卉掐了烟,漫不经心的整理自己的长发。
“田一呢?”唐莱比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安静,接通了电话,陈律是没什么耐心了,一晚上田一的失联耗尽了她,连招呼也不打,上来就问人。
“她…在呢。我们…”唐莱说好的勇气,听到陈老师冰冷的声音还是都丢了。
“在哪?我去接你们。”不容置疑的语气。
唐莱见目标达成,也不再弯弯绕绕兜圈子,顺着内心的一股怂劲,报了地址。
然后,三十分钟后,陈律来了,昏昏沉沉、烟雾缭绕间,就看到,只看到自己的小女孩被一个妖娆的身影压在墙上,两人交缠的身影,像在水中,藻荇交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