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那时的我坐了两小时颠簸的巴士,就为了直接向这家“骗子公司”投诉,晕车的感觉让我的愤怒上升到最高点。
都说人对于丢脸的时刻记得最清楚,这点不假。
我冲进所谓的“骗子公司”总部,一开始用努力克制的声音说出我在她们公司购买的产品是怎样出了问题,又是怎样给我带了了不便——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们售后的态度!
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大厅都能听到。我承认我是被这糟糕的服务态度激怒了,身高从50厘米长到172厘米——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如此失态过。
然后她便出现了,高跟鞋的声音“登登”地,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滴下的水一滴滴砸在铝制的洗碗池里,敲在我的心上。
前台的接待员还没来的及放下手中的讲解资料(关于她们公司的产品),她便自我介绍了——似乎是某位前台请来的救兵——我所购买产品的销售部经理。
是什么产品呢?这到后来已经无关紧要,虽然它终究成了我与她之间的信物。
如果接受她的邀请,到她办公的房间里谈一谈,说不定我们之间的气氛在起初的时候不会那么差。可我只是一味地发火,失去了理智。
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大学生而已——当然也不是什么好的借口,但是眼前的她明显取得社会人资格几年,却蹬着一双这样的高跟鞋,也将将一米六出头。于是我把这当成攻击她的武器。
不齿。我在大学辩论队里如鱼得水,虽然经常提出辩据让对手哑口无言,但也清楚攻击别人的样貌和身高有多低等。
我又想起来了,前天的全国大学生辩论赛上,我输掉时心里有多不甘,仿佛被人推到悬崖边看下方,心里一阵阵发紧。为了这次比赛,我准备了许久,每天清晨在大礼堂的屋顶练习语调,方式。
你没有努力——当我把失败的消息告诉妈妈时,她这样评价。
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努力!——我几欲狂喊出声。
这样的妈妈——我获得大家认可时,从来不给予夸赞;我失败时,指出我各个地方缺点,但不安慰——也是这样,明明160厘米都不到,却总是不服气地蹬着一双高跟鞋。
...还不是比我矮。
说出这句话之后,应该说“矮”这个字才刚刚发出声,我就后悔了。
眼前的小个子经理本来一直沉默着听我的抱怨,到了这里,她打断了我,眼里流露出与刚出现时的冷静截然不同的色彩。
仿若是温顺的猫忽然亮出了利爪。
“小姐,看来您不仅对我们的产品有意见。”她说,“我们会在今天之内为您更换产品,并补偿您的交通费与耽误的时间。”
“可是——”好像腰间被谁戳了一下,我愣了一下,想争辩什么但发现她说的在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
“那么您准备好了吗?”她略微仰头,“我们现在出发吧?”
我惊惶地发现,在我思索片刻之际,经理已经打电话说明了外勤,要同我一起回我租来的公寓里更换产品了。
这种事不应该由经理来做吧?况且我只是如此渺小的...众多客户之一。
于是在她(或她公司)的车上,我胡思乱想着,就像是举例说明时脑海里闪过的千万个想法,但没一个想法让我满意。
她似乎很熟悉通往我学校的路,择小路居然半小时就到了,这路上一直询问我那产品瑕疵的细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理智也逐渐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这才感到羞耻了。
车停在路边,我透过黑色的汽车贴膜往外看——这时的我已经羞怯到无法摇下车窗了——我的住所还在前面一点,这里是产品的售后服务点,每天去上课时我都会路过这里,里面放着一张摇椅,经常有个男人无所事事地躺在上面抽烟,今天他也是这样。
“请您等一下。”经理说完便下了车,她的声音是温柔的,但好像带了不满的意味。
我偷偷打开车窗的一条缝,想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麻烦的女大学生之类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又下沉了一些。
可是那个男人在经理走进去后并无反应,连抬眼看一眼都没有,只是沉迷于发出噪音的手机,烟叼在嘴里,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不知穿了几年。接待客人时他充满了自由气息——爱搭不理。
经理又打断了他丰富多彩的上班内容,就如打断我一样。简单说了几句话后,那男人才赶紧站起来,这时我才知道经理她刚从别的城市过来到总部就职。
她带着男人走进我的小客厅,观察设备的摆放位置,询问安装的每一个细节,蹲下来确认底部和地板的接触范围。
男人提着工具箱走了,但她还留在这细细检查。
“你总是亲力亲为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总是这样。”她说,“我住在这附近,大概10分钟车程。”
我踌躇着,想为之前的行为道歉。
“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改善这一区域的售后情况。”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我吞吐道。
她礼貌地点头,表示她接下来要去各服务点看一下,租房让她穿梭于公司和公寓,可还没来得及观察各个“据点”
“对不起”三个字我还是没能说出口,这好像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话。
第二天,我又路过那个服务点,令我惊讶的是摇椅被撤掉了,凌乱的展示仪器也按照某种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那个男人穿上了西装,颇不自在地坐在电脑桌旁,看起来头发也理过了。
对于其他地方的服务点也焕然一新的怀疑不需要被证实,但我的心里涌现出“想要再见她一面”的想法。
我对自己的身高颇为自豪,它曾经让我在各种辩论赛时拥有了不少气势。
但那样的我不过是个胆小鬼吧,站在她面前的我尽管被仰望着,但脚下的土地像是裂开一样,一双手拉扯着想把我带进深渊。她的“气势”让我连道歉的话都不能好好说出来。
最起码——仿佛听到猫爪子挠黑板声音一样烦躁——我要向她道歉。
这样想了,我便做了,这是我从小到大都做的事。
可是我在她公司门口等到下午五点,都没见她出来。我又等到六点,她才现身。
我不用看便知道是她,尽管其他办公人员也有穿着高跟鞋的,但踏出的声响不如她那样坚决有力。
“你怎么来了?”她的言语带上了温度。
很久以后听她说,我当时看起来可怜极了,坐在景观树旁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我说了,并且说完就想走了,“我那天不应该带有个人情绪。”
她沉默地注视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什么。
那之后,我们便开始见面,先是我到公司去见她,后来便是她驾车来到服务点“考察”。
我的课业繁重,她也时常加班,见面的机会有限,有时两个月才能见上一次。每次在服务点碰面,一同用餐,而后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
每一次见面都是场辩论赛,离开工作的她更加具有侵略性,每当我对某件事有了执拗的看法,她总能在相反的方向找到论据。这种举动让我怀疑她十分记仇,毕竟我一次都没有赢过她。我都能想象到她在会议上向财务部争取资金时的强势——尽管这样我还是对与她见面这件事乐此不疲。
“为什么要和我见面呢?”她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实在想不到理由,就算是失败的那场全国辩论赛,我也不曾这样头脑空空,于是我狡猾地回答:“和你一样。”
可是她现出了和我一样迷惘的神情,这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这个话题。
“我大学毕业就工作了。”她便给窗户上锁边说,“没想到现在要参加研究生的毕业典礼。”
距离我认识经理也有四年了,她现在升职了,可我还是习惯叫她经理,这便是微妙的朋友关系里微妙的称呼了,同样微妙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来她家。
“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太不小心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放在枕头边,提醒自己一定要带上,结果还是忘了。”
“是什么呀?很重要的东西?”我看了看手表,毕业典礼还有半小时才开始。
“很重要。”经理将那个精心包装好的包裹塞到我手上,“毕业快乐。”
“啊...”
“毕业典礼结束后再打开!”她补充道,“别哭了。”
“真的不告诉你母亲吗?”
“她不会来参加的。”
我以此为由,邀请经理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妈妈她也许还坐在书桌前钻研金融类的书吧,她说过自己一直想读这个。镜片一层层加厚,似乎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变薄,我在哪里听过年轻时有近视眼的话,变老的时候就不用带眼镜啦。
她知道我毕业后会说什么呢——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不够努力?
妈妈她前段时间又考取了什么证书,我不知道,她好像觉得不够,一直都不够。
我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望着下面,企图找到妈妈的身影,可只看到经理朝我挥手。
我不过是想要一句夸赞罢了。
“谢谢大家。”我说完这最后一个字,慢悠悠地给主持人让开位置,伴着掌声走向后台。
忽然间我看见妈妈了,她站在离经理不远的地方,鼓着掌。掌声快消散了,她还是鼓着掌,似乎这样还不够掩盖她眼泪滑落脸庞,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原来她被人群挡住了,即使她穿了高跟鞋,还是被人海淹没,可她还是努力地探出头来。
等毕业表演开始,我走出后台,到人群里找她时,她又不见了。打电话给她,果然还是那样平淡的语调:“我正在读书呢...你那边好吵。是吗?毕业快乐。”
我找到经理时她被人群夹成了三明治,于是我朝她大喊:“我们到前面去!最前面!”
不知从哪找到了勇气,我抓住了她的手臂,告诉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笑了,先是小声地笑,后来笑得整个身子抖了起来。我有些急了,抓住她的肩膀问:“你笑什么!”
“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不服气地反驳,“你和我妈也很像!”
“我还不至于和你的年龄差距有这么大吧。”她笑着说。
我看出她想要接吻,因为她微张的嘴和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想不到合适词汇的表情,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况且现在我就是这副表情。
这种感觉推着我前进,本想一鼓作气,却撞到了她的鼻子,这一撞却让我想起现在的环境:人群的欢呼还有放音效果不好的舞台设施。
以往我会觉得奇怪的,酒吧里——其实也只去过一回——震耳欲聋的音乐还有扭成麻花的蹩脚舞者,这种环境下怎么有人可以调情的,我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吵闹,不像现在...
我走神了半秒,不,顶多四分之一秒!可是迟了,眼睛重新聚焦时,我看到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当我打算找个借口(利用我的辩论能力)时,感觉身体突然往前栽了一下,主导权就全部丢掉了。
当她的舌头滑进来的时候,我确信她是比我大的——尽管这感觉不错,但她这一拉,我的硕士服就被扯坏了一点。
“...喂。”等她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快喘不来气了。
好像达成了她预期的效果,她笑眯眯地说:“活该!”但是耳根暴露了她——幸好她不像我以往认识的某些辩手,害羞时脸会在五秒内红透。
我们都是胆小鬼,期望着夸赞,但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不断地,不断地努力,让自己变得似乎可以战胜一切。
毕业的那天晚上,抚摸经理的身体时,我也摸到了她脚后跟的茧。
“用勇敢掩盖自卑,用努力抵挡不足,”经理这样对我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才会彼此吸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