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什么动静,采访?”
“大规模黑帮落网啊,那个案子你忘了吗?”一成不变的午餐盒,办公间隙的警察们得以在茶水间聊聊天,“楼全部炸塌了,当时我在车里都有震感。媒体闻着味儿就来了。”
另一个人接了一杯水:“啊那个……队长不是陪那个什么什么头目去医院了吗,媒体堵在我们这做什么?”
“除了外伤之外说有吸毒引起的身体衰弱,又涉及到走私,还在进一步取证。”
“这样么,那样的话这家伙好了估计也从牢里出不来了。是你们三组的活儿?”
外面熙熙攘攘,真正办事的人却没个清净环境,咬了一口包子的警察说:“……昨晚看了材料,刚审了一批嫌疑人,规模很大、干了好几年还真没见过这种量级的。明天审有一个情况还有点奇怪,行为上不属于主犯且没有毒品使用痕迹,但又和帮派领导者关系密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关于这人的生活材料都格外模糊,今天还要额外加班。”
“给你命好赶上了,这个月假又没咯!”
落井下石的人被扫了下脑袋,清闲地嘲笑着同事的烦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小子可能还真运气好,那个嫌疑人、是那个美人吧?我们可在报纸上都看见了。”
“你想什么呢,”
另一个警察冷笑一声,
“哪个不是狠角色?就算不属于主脑,虐杀诱拐贩毒,这种他们眼中根本不过分掩饰参与的‘小事’,立下来少说坐好几年牢。”
空无一人的房间,整洁到空无一物的桌面,没有棱角的塑料椅子,明亮而单调的白炽灯。
扭捏作态,却实打实地制造着压抑氛围。
陆君仪瞟了一眼天花板。这不是她待过最恐怖的审讯间。
“你怎么说?”
对面的警探倾身向前,孔武有力的眼睛注视着嫌疑人的每个反应细节。
“我说过了,”陆君仪回答,“生活费不够了,所以我回来找我爸要钱。”
“‘因双亲家庭对于父方活动的意见不和,从小被送走,在别的亲戚家长大,因此对案情、及之前一切帮派活动一无所知’,你还要坚持这种说法?”
“他挣得多,我来之前只知道这个。”
“那亲戚怎么突然就送你回来了?”
“后面大舅自己生活不济,对他的说法也有所改变。”
她平静说,
“他确实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太多年了,谁也没了解他。”
“你觉得我会相信?”
“这是事实。”
“那就巧了,我了解的证据里面、能够识别你帮派身份的可不少。除去黑帮小弟们的说法以外,根据当日附近潜伏刑警的描述,你准确开枪射击了另一方的头目,救出你的消防员提到你在顶楼的时候手里还攒着一把武器。”
口中的亲戚住处没有合理的久居痕迹,那一户人家恰恰好前几年搬走,邻里间多是自扫门前雪,没人有办法戳穿、但也没有谁能准确对上号。与之相对的,统连里识别出此人的虽然也不多,但对其与头目的关系态度相当笃定。
警探往后靠着椅背。
用逻辑解释去丰满说辞,其它时候便保持沉默。这个人知道自己每句话背景是什么,口中套不出额外信息。
“你知道我对事实这么想?”
他见过成千上万的嫌疑犯,审问间里心绪平和的通常不会无事。
“我觉得你是无辜的。”
“——老实跟你说,你们帮派里的人证混乱不堪。有些认得你,有些从来不知道,我问他们你们头目女儿叫什么,答明白的一只手都没有。几笔大的走私交易,那几个老板也有被抓着了的,见过的统连帮干部五花八门,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个年轻的女性干部、更遑说接班人。”
“你是独生女。他培养你是最自然不过的假设,可是你明显不像核心,那么抛弃这个说法;如果他要保护你远离这一切黑色交易,或者给你做些暗活儿,那就势必要把明面上的身份铺得再合理些;再不济你还年轻所以干些小活儿,那么这次自杀式的决斗,又对你是什么打算?”
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死磕这事在他这儿可是行不通的。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觉得你之前不跟他在一块儿,他对你没有安排,这次火拼之前他们的那些大额违禁交易、勒索、走私,你确实不知道。然而你却只能讲出一个模糊的生活经历,充分给我们把你和其它人一样作为从犯定罪的空间——这种团伙案件,可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在乎每一个人的情况有多特殊。”
觉得我们会放了她?不,这种人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这种持续多年的大型帮派案件终于得到了收场,漏掉直系继承人无异于自毁长城。
那么她的行为只意味着一件事。
“我在别的地方可有眼睛……只要你供出是谁看护你,你就有百分之百的不知情证明——这一点,”他压低声音说,“我能拍胸脯保证。”
陆君仪笑。
“我说了我之前在亲戚家,”
这个女人说,
“所有当事人你们都找了,所有人都会作证事实的、不是么?”
警探望了她一会儿,最终重重地关上门离去。
该死。
她看出来我并不清楚。不过除了讲那种玄虚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他重新戴上帽子,反正牢狱之中至少好几年的时间,总归能从这个人口中挖出更多的帮派内幕。
明天开庭,今晚就会强迫回到拘留的地点。就让她享受最后自由的这个下午吧。
离开建筑的陆君仪坐上公交,在公园里停留了一会儿,坐在长椅上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却突然起身跑进了商业区。在拥挤的晚高峰之下,她来来回回绕过好几个路口,在换了两辆出租之后才掏出自己刚刚买下的深色外套,盖在浅色的上衣上,一步步地走向一处不起眼的公寓。
四楼。
她记得这个地址,也记得门牌号。杨舟云无意和她提过一次就再没有忘掉。在红城的时候明明有大把的时间和权力随意拜访,她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反而是这个住址的人、一次次地带着笑容和礼物,迎接并非主人的自己。
陆君仪站在门口。那扇门和上来看到的别户门没有什么区别。这人不喜欢住在红城里面,杨舟云就给她自由找了一间平平无奇的公寓,但还是执意要选一个拐角尽头的房间。
于是敲门的时候,拥挤的墙壁回着巨大的声响,几乎掩盖过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我作弄你一回了。
看着杨慕月震惊的脸色,陆君仪有些想笑,但下一秒就被紧紧抱入怀中、力道几乎勒得生疼。
上一秒陆君仪觉得自己像是寻找精灵的凡人,生怕一个动静,这人就变成自己回忆中的幻想消散而去,但这一刻她有力的手臂环绕在自己身上,又觉得这一切——敌我、阴谋、卧底、火拼、那日冲天的火烟、没完没了的审问——全比不过她的体温来得真实。
“我好担心你……”杨慕月头靠在陆君仪耳边,怀里的人如以前一样温柔地回抱着她,没有了从前变换着的香水味道、取而代之是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人更忍不住靠近,“我听说了你们被救下的事情。新闻报道至少说了你没有太大受伤,红城里面其他人对这件事……我们没有办法统一立场,最后姐只能宣布除名你。”
要么救出要么处死,帮派的重要知情人员人做囚犯、不仅是自己的耻辱,更加弃其它所有家族伙伴的暴露风险于不顾。
陆君仪也把头埋进杨慕月颈间。
“你们俩不必这么做……我……”
“不是我们,”杨慕月说,“‘她并不是作为红城成员被捕、身份姓名上也基本查不到。我们行动的话反给人留下端倪。’提出的是白叔,莫叔、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同意这样比较好。”
有些人未必心中没有厌恶,也未必希望她活着,只是局势所需刚好能叫他们选择这个决定。倘若红城之中最后商讨出的是另一种样子,杨慕月自己、甚至于杨舟云这个头目,又能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呢?
那必然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对于组织而言稀松平常的另一个清除任务,给几个人留下悲伤和痛苦,却又不得不接受。
越是在头目的位子附近呆得久,杨慕月便越感觉到事事无力。
可好在这次是幸运的场合。
身前人的体态明显消瘦了很多,她抚着许久不见的那人的头发,这是以往不敢想象的出格举动,此刻心中却没有忐忑、因为对方贴近的姿态表示出她的默许。记忆中在战场也泛着光泽的长发,已经稍稍褪去棕色、露出深黑的本质,就像本人一样,泄露出隐藏之下的质朴美丽。
“我不敢去找你,”杨慕月接着说,絮絮叨叨的话卡在心头一开口就收不住,“我行事本来就不小心,如果被发现了什么考量也都前功尽弃,姐再三嘱咐我不许冲动,我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尽管我很想、哪怕看一眼你没事也好——”她感觉到手中另一人脖颈上的伤痕,抬起头细细地看,手指沿着纹路一直到了颈椎的部分,“……没有人提到你烧伤了。”
陆君仪低着眼睛,想解释那不过是上楼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栏杆,金属烫伤的而已,那个人梗着喉咙的怜惜听上去却那么温柔,她根本没有办法打断那道嗓音。
“你还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她稍微拉开身体看着杨慕月。
别红了眼睛啊。
陆君仪觉得自己也有些颤抖,开口的话更多了几分艰难。
“大家……梁叔,和你姐,现在怎么样了?”
“啊,你大概还不知道……梁叔已经醒了,”杨慕月说,“他本身血糖问题困扰了医生很久,不过慢慢也恢复过来了;姐是骨折,打了石膏,每天还是老样子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们怎么想的呢。
“除非你亲口去问,我想谁也不知道他们心中是否原谅。”
而好在还有机会。
上天或许待自己仍是不薄,陆君仪心中默默感恩。
——亦或许过于厚重了。
她伸出手搭在杨慕月的脸颊,这才有机会细细观察她的样子。许久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原本外出穿着时皮鞋的视线、与如今在家门口光脚时差不多高度。好像有点瘦了。眼角的血丝是因为现在的激动吗,还是因为往日的疲惫?
陆君仪觉得很神奇,明知在监视之下、今天拼命甩掉便衣跑来这里的举动荒唐而轻浮,大起大落的情绪,在认真看着杨慕月的时候却都平静下来。
“阿月,我……”那双专注而关切的眼神,一切确认她好不好的疑问都显得虚伪苍白,“我也、什么都好,你不要担心,是我任性要来和你见一面。”
“——我答应你的会来,但我不是说今天这种……我会好好出来,但是、但是,你知道你也不必守着我的固执,我没有办法马上干净地摆脱那些,”
自己总是这样。一件接着一件,抱着彷徨永远地陷在这些泥沼之中,无法干脆利落地面对身边的人。
她结结巴巴,上下句没有连接又词不达意,但其中的意思必须要好好地传达给这个人,
“你明白吗,我不知道这次会有多久……也许很久,我跑过来本来就是对你的处境的不负责任,但是我想了很多,我的承诺终究是我的承诺,你大可以接触一个……更恪守品格的人。”
杨慕月紧张地听着,话音落地反而笑了。
“比你还要死守品格吗?”
笑着的潇洒神情果然更适合这个人,紧绷着的陆君仪依旧难以抑制这句感慨。
握着对方的手背,杨慕月轻柔地说,“……你和姐还真是工整的一对儿。”
“不过,”
讲完她自己又皱了皱眉,仿佛对这句话的用词极不满意,又修正到,
“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我也是,”陆君仪捏着鼻子说,这句话从心中到嘴边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也是。”
重新开始的拥抱与上一个同样热切,却没有了源于巨大冲击的狂躁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静静的依偎。谁都知道这份依偎将十分短暂,可是这一幕就像永不完结。
某一天、会重聚的。
无论多少的不甘在中间,这是最重要的事。
“——警方近年破获的一起重大系列走私案中,主脑意外受伤入院治疗,已于今日出庭,一审法院判决无期徒刑。其子女因早先亦因相关事件入狱,今日以假释身份前来探望。”
“——下一条新闻,某海外合资电视剧女一备受关注,有消息称导演有意大胆启用新人,民众普遍希望另一红火花旦,节目组表示此事尚在筹备阶段感谢大家的关注,也敬请期待剧集的播出。”
“电视台那边的压力?嗯……我明白,收视率,”巨大而阴暗的房间中央,坐在桌旁的杨舟云撩开手边的窗帘,光亮刺得眯了眯眼睛,“好的,那么请转告塔尔斯先生:‘I'm gonna make him an offer he cannot——’”
你在干什么……!
突然冲进来的人眼色发出无声的警告——口型也作出了相应的形状,信息相当明确,杨舟云只好稍微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不是你叫我安心读书,说好了决定演艺圈之后不干涉事业的吗!”这个孩子脸蛋还是那一副青春活力的样子,身材却越长越高,自从某次发现居然超过了自己一点点以后、杨舟云便非常小心眼地不大愿意站起来了。
这股吵吵闹闹的劲头也是越来越难招架了。
“——你威胁导演组干什么啊!”
“没有就开个玩笑,”杨舟云喝了口水解释道,“我只是去表达一下支持,要是你进组了得麻烦人家照顾。”
是。你是八成不会真的派人去取他脑瓜子,但是人家听着可不见得这么想。
常宁翻了个白眼,“呼……根本不好笑好吗。”
另一方喝着水不置可否。常宁今天是面试的日子,画着淡妆穿了一件平时少见的修身裙子。
什么时候开始,像个眉梢风情的大人了呢?
杨舟云心情复杂,但还是拿出了抽屉里的小捆花束,和特意来向自己打声招呼的常宁说了句加油。
心性仍旧是小孩的家伙侧来亲了她一口脸颊,带着礼物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十分通情达理的妹妹非常碰巧地这个时候才进来。
“我还以为你忙着呢。嗯——不过你大概确实忙着?”
语带笑意。
有些时候她觉得杨慕月讲话真的很烦。
“影视那边事情很多,你们一个个也跑过来添乱,”杨舟云强板着脸,又看了一眼收音机,自己是制不住这个调皮的妹妹的,“那个也是今天不是么。”
对方没有回答。杨舟云觉得她不可能比自己晚知道,那人却不慌不忙,静静地靠在窗口边上,杨舟云疑惑地看着她,而她看着楼下、直到某台摩托车轰鸣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明亮——
拉开一条缝隙的窗帘之外,又一年春景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