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胜这才开始正视起冲田总司的存在。
他对冲田的了解实际上并没有超出一个同班同学的程度。对这个女生的认识,不过是由“运气很差”、“剑道高手”、“身体不好”、“似乎和姐姐很合拍”几个词组黏合在一起的结块而已。在意识到冲田对姐姐具有的意义后,织田信胜决定去更多的了解一下她本身和她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说是这么说,他也只不过是比以往要更加留心冲田同学的发言和举动,开始会去思考她这些行为背后的潜意识意图与好恶。暑假结束前,他姐和冲田又一同出去了数次,有那么一次两次带上了他,要他负责拎包和买单。遗憾的是,信胜除了他姐和冲田在一起时真的很经常笑外并没能看出什么来,她好像对生活里的一切都充满热情,除了体弱多病和擅长剑道以外似乎就是普通的女高中生。
在信胜埋头这些事情时,不知不觉夏天就这样结束了,初秋轻快的脚步已然把群山和城市踏遍。在很快到来的树叶的小尖尖有一点点变金的日子里,冲田总司拿下了全国级高中生剑道比赛的冠军。她比赛归来后,着实被全校看热闹的学生们围了好久,吉他的事也没人记得了。而信胜提前从信长那里得到了单独报告,连带冠军会有一大笔奖金的事也都知道了。他姐这下当然要发消息撺掇冲田请客,冲田还答应得很爽快,连带信胜也有份。
于是在一个三人都有空的放学后,冲田骑自行车带信长、信胜穿从家里带出来的旱冰鞋,一路从学校去到了冲田家的道场。抵达时信胜不由得庆幸,冲田归家的一路上没有上坡真是太好了,但当他一转念发现回自己的家路上这些下坡就变成了上坡时,不免一瞬间shock到浑身僵硬。
冲田家的道场有些年头了,因为装潢偏古,所以看上去比市内的医院还要陈旧一些,但各处都一尘不染,看得出土方和冲田都有在认真保养。这里占地面积很大,既是他们两人赖以为生的道场也是相依为命的家。冲田很大方地叫他们随便看随便玩,自己跑去庭院里不知做什么去了。织田姐弟虽然也有修过剑道,但一直都是请知名剑术大家到家里来一对二授课,对道场的环境都感觉很新鲜,不免有些兴奋上头。
织田信长在道场里疯跑了一通,很快被冒出来的土方先生逮住训了一顿,听说姐弟俩都有过剑道的学习经历后,又被土方先生要求跟他手合。他姐巧妙地以去看看总司在干啥的借口逃掉了,只留下一个瑟瑟发抖的信胜手持竹剑跟起码要高上他三个头还壮上个一倍的青年男性对峙。解救他的是这时庭院里传来的女声:“喂,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两个都出来吧!”
织田信胜第一次愿意承认,冲田同学的声音如同天籁,真的很适合唱歌。
四个人在庭院里集合时,庭院中央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叶子山。信胜和他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土方先生唔了一声,转身去庭院另一头的仓库里不知要拿什么。而冲田在他背后挥着手大声喊:“土方先生,拿几个大的!”
很快织田家两个不接地气的孩子就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土方先生拿来了一个竹篮子,数个圆圆滚滚的大番薯装在其中,外皮已经清洗干净,摸起来很干燥清洁,看起来朴素又非常扎实。冲田早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浅坑,把红薯们平放下去后再用土盖上一层,然后在织田姐弟的帮助下把大堆的树叶都聚集在土堆上。
在场只有土方先生这个成年人抽烟,自然是由他来提供打火机。虽然已是秋季,但树叶里的水分还不算少,因此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找到好引火的来点燃。看着火焰在黄叶之中生长、扩散,吞噬更多并渐渐熊熊燃烧,织田信胜非常新奇,感到很好玩。他姐甚至比他还更兴奋,绕着火堆蹦跳了好一会儿,双颊都被火焰映得红彤彤的。
距离红薯烧好需要一段时间,冲田提出带领姐弟俩去参观一下道场各处。这里有许多设施已经荒废,早已不复过去盛景,但古朴、寂雅,自有一番禅道韵味。提起道场的过去时,冲田一脸自豪,说到自己在各个角落留下的回忆时,神色里又充满怀念。织田信长打趣,说这里说不定改成特色住宿还更赚钱,她居然苦笑着回答可能也是,这让他姐反而不知该如何附和了,干脆强行搂住她的肩膀嚷嚷着要去看看她的房间。
织田信胜在这样的氛围里十分难以自处。他自认跟冲田不算很熟,不好随便进一个高中女生的房间,只好站在走廊上看着后山的莽莽森林发呆,往那一片颜色交错更迭的叶之原里寻求注意力的寄托。从小他就没有为钱发过愁,到现在也不算很有金钱概念,这一点上信长却不一样,好歹她也是曾离家出走过的青少年,知道明天的面包的价值。在这里的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他是个没法不依靠他人来生存的软蛋。
这实在有点煎熬。幸好他还没在这种情绪中挣扎很久,土方先生就喊他们过去了。烤好的红薯们已经被从灰烬与泥土下挖了出来,表皮黑黑的,被烧裂开的缝里露出一片热腾腾的灿金,散发出惊人好闻的香气。信胜第一次见到这么不精致又不矜持的食物,被这毫不忸怩的感官冲击勾得食欲大盛、口水直流,在艰难的忍烫剥皮过程中窥视着下嘴的时机。他姐也跟他一样心急,爽快地一大口咬下去后被烫得重新做人,只好眼泪汪汪地等冲田给她拿凉白开。而冲田和土方都十分熟练,剥皮下肚一气呵成,不知道是不是有练过千八百遍。这大概又是只属于他们的、织田信胜和织田信长都无法踏足的独家记忆。
技术不精的姐弟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大部分红薯消灭。信长很不甘心,跟信胜提议回家后也在他们院子里来一次。信胜不想扫她的兴,就没提他们家大人中意的枯山水风景里怎么也找不出来可燃物这回事。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次快乐的聚餐,尽管混乱又寒酸。这大概会成为织田信胜的一段珍稀回忆。他想,这段回忆会属于他们四个人。真好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拥有了友情。
回去的路实在太远,织田姐弟改搭公交了。这着实让织田信胜松了口气。在一手拎着旱冰鞋一手抓扶手时,摇摇晃晃的他肚子里一直暖暖的,吐出的气息里好像都还带点甜味,是淀粉在唾液中得到了分解后的感觉残留。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黑,往玻璃窗看就能看到映照在上面的自己和渐渐亮起的灯火,纵横街道上的那些黄色把虚像里自己的眼睛都点亮了,姐姐的也是。
信胜悄悄地往右下方看,挂在他姐姐脸上的是一种少见的心满意足,不自觉微微提高的嘴角虽然有点难说成是笑容,但却毫无疑问的指向好心情。织田信胜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夏季的夜晚,那时姐姐脸上曾出现过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柔软,那真像做了个梦一样,但是划过窗外的一片煌煌霓虹光突然惊醒他,他立刻又觉得自己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事。
友情吗,果然还是很难懂啊。
立秋过去后,夜晚开始变长,白昼开始变短。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他们的校服也换成了秋季款。青少年们的校园生活还在继续,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最有活力的事物之一莫过于流言。织田信长从四月份开始的吉他传说继续在校园里流传着,但是最新发展已经走向了他们完全没预测到的方向:听说被停职的教导主任现在在参加地下乐队,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织田信胜无言以对,去部活室练架子鼓时跟信长说了,换来他姐一阵捶桌爆笑,要求他尽快打听到乐队的名字,她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乐队的现场。而织田信胜很难说自己不想看,他甚至还想知道冲田同学会不会想看,反正他是一种想看又不想看的复杂心情。
只是流言传过几百遍时总会有那么些变形,信胜的溯源工作进展并不顺利。但这并不是他生活中发生的最困扰人的事,只是叫他困扰的事总是一样来自织田信长。
信胜最近最大的烦恼,是他姐逃掉家里安排的课程的次数开始增加,而他必须得替她善后。一方面信胜觉得这不好每次替消失的他姐找理由时都很焦头烂额, 一方面他为终于有自己成为了姐姐的副手的实感而感动,每次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情跟只在烈风口上下翻飞的猪一样大起大落,窝在臼里不知道下一次木锤何时落下的麻薯都没他这么难熬。
只有一个事实很明确。姐姐的消失总是指向同一个目的地:冲田家。哪怕姐弟俩一起去的私塾在城市的另一头,补习结束后信胜还是能在冲田家的道场里找到她。反正自第一次他狂call姐姐数十回都没联系上最终还是冲田打过来要他把他姐领走后,他就都乖乖先联系冲田了。
有时信胜去到时他姐正在和冲田一起擦走廊的地板(顺便玩踩在抹布上滑冰的游戏),有时他姐和冲田一起在庭院里荡旧秋千(似乎是好多年前土方先生做给冲田的),有时和冲田一起躺在道场的地板上无所事事地瞎聊。反正就是和冲田、和冲田,和冲田。每次信胜上完一次在坐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的坐立不安中结束的课,他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问问神奇冲田同学他姐在哪里。
就在织田信胜快要家里老师两头瞒不下去时,那件事情发生了,结束了他姐每每周末就往冲田家道场跑的奇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又一次他打给冲田同学的电话,接起来的却是他姐。电话那头织田信长很冷静地说:“啊,信胜,今天不用来找我了,晚饭前我会自己回去。”
刚上完马术课满身大汗的信胜一愣,突然感觉吹过的秋风很凉,脊背上一片凉凉。“啊,好……怎么了吗?”
“冲田突然吐血了,土方先生不在,我叫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现在正在陪她。她自己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有事就先自己回去吧,我起码要在这里等到土方先生来。”
“哦,哦……”他只能这么干干地回复:“祝冲田同学身体无恙……”
这一句话结束后电话就被挂断了。信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后才把手机放进口袋,慢慢走了起来。步行在秋叶纷飞的回家路上,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掌。道旁的树木都秃了许多,世界一副秋日景色,金灿灿却也凉嗖嗖。在一片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的茫茫然里,信胜感受到一丝怎么也无法驱走的寒意。
冲田同学人缘很好,所以同班同学都很担心她,当然也会担心她的出席日数够不够高一毕业。班委很快组织起了一支探病队伍,队伍成员包括信胜。抱着班费买来的花束混在大家之中进入病房时他想,同学们大概不会知道他上周末就来看过。
信胜当然是陪他姐来的,主要职能还是负责拎东西,那一次可比就抱束花辛苦多了。从医院回来当晚织田信长就从家里放收到的礼物的储藏间里找出了一堆保健品,人参灵芝燕窝甚至连鱼肝油都翻出来了,她自己都要提上一两盒才能全部带上。第二天他们刚推开门时病房里还空荡荡的,但不到五分钟就被姐弟俩带来的东西填满了。
冲田同学坐在病床上,脸色比平时要显得苍白一点,看到他们这么来了,不禁露出了有些害羞的苦笑。但有人来看她,她总是很高兴的。这个诚实的少女一直很愿意表达她的这份心情。无论是现在,还是信胜第一次跟着姐姐敲开里面有少女正在抱怨午餐的萝卜干的病房房门时,她都是一样的。
土方先生又多打了一份工,还不忘发消息感谢他们能来陪冲田,这让信胜心里很不是滋味。病房里,信长把唯一一张凳子坐了,她一边主张着自己提东西很累一边故意活动自己的肩膀给冲田看。站着的信胜才想活动一下疲劳的肩膀呢。想来他跟着姐姐那么多年,大概臂力会是最先锻炼出来的。
“啊,说起来昨天我有写哦。”在信胜泡三人份的茶时,冲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笔记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信长说:“虽然就写了一点,你看看?”
信胜不是故意去听的,但是他姐毫不避讳地把笔记本上的内容读出了声:“若不动,能否分离黑暗,花与水……”
“——啊!!!不要念出声啊!!!!”
几乎是立刻冲田同学充满羞愤的吼叫就在病房里大声炸开,随后门外传来了护士的呵斥:“不要那么影响病人休息,这里是医院!”
真遗憾,发出这么有精神的声音的就是需要休息的病人。
织田信长差点没笑得在地上打滚。被两声大叫和随后响起的大笑吓到差点没烫到自己的信胜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正在呼吸困难中的他姐和病床上都憋出羞耻的泪花来了的冲田同学。冲田同学还试图用抢回来了的笔记本殴打他姐的头,他赶忙拦下,让两人好好说话,但是这两个人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想说话,接下来的数十秒里病房中都只有织田信长快要断气般的笑声在回荡。
信胜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想也知道那是只属于她们的故事。一直以来他都有努力忍耐不去探寻少女之间发生过什么,所以今天他也决定贯彻下去。也许某一天他能做到漫不经心地问出来,但他有点害怕她们的拒绝和她们的答案,所以至少不是今天,他还会继续忍耐。
只要他的姐姐能够继续笑得这么开怀,光看着她们两人也不是件坏事。
喝完了跟记忆中一样淡而无味的茶,织田姐弟就从医院里撤离了。走之前信长还跟冲田约下一次探望的时间,冲田则抱怨她拿那么多东西来她肯定不会喝的下次别带了,信胜站在门边看着她们想,那下一次自己大概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在姐弟俩回家的路上,信胜发现季节终于完全进入深秋了。草木枯黄凋零,寒风萧瑟逼人。信胜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自己可能有点感冒。他把在室内时解开了的大衣扣子重新扣好,叫了一声走在自己前面的织田信长:“姐姐。”
“嗯?”他的姐姐随口回了一声,然后哐当一下踢飞了一块路边的小石子。
“我想帮帮他们。”
可是他姐姐干脆利落地回他:“别傻了。”
信胜的喉咙直接哽了一下。他闷闷不乐地也学姐姐往地上踢了一脚,踢到的却只有空气。
他知道姐姐更了解冲田,肯定也会有自己的考虑,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就让他很泄气。
走过了医院旁边的银行,前方有轨道与道路交错,警告的汽笛声正好在这时响起,随后黄黑间色的拦截闸在他们面前落下。织田姐弟俩停下脚步,等待通行禁止时间的过去。信长漠然地拿出手机看时间,信胜则在原地又是试图蹦跳又是给自己呵气,却还是感觉发冷。
轰鸣的列车从他们眼前经过,这时信胜突然很想知道他姐姐的想法,所以他大声地问出来了:“姐姐,你说冲田同学真的会没事吗?!”
“祸害遗千年呐!”出乎他意料的,他姐姐用更大的音量回答了他:“相信她是个大祸害吧!!”
飞速驶过的列车很快就远去了,通行的绿灯亮起。织田信长把鬓边的黑发挽到耳后去,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沉稳的脸,那样的面容叫信胜突然想起儿时老家橱柜里罐中蜂蜜结的块,那时带他偷吃的他姐似乎有说,这白色与窗户外面结的霜降好像啊。那追忆带来的光景和气味只是一闪而过,此刻他眼前十七岁的姐姐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于是信胜也跟了上去,并不再试图暖和自己。
这样的姐姐,他总觉得很陌生。
快要进入深冬时,信胜终于把教导主任的乐队给找到了。为了能找到这个在本地都没有什么水花的地下乐队,他又是在校园里对着传言的来源刨根问底,又是找认识的成年人里在各个有音乐活动的地方打听,可花了他好一番功夫。结果是那个乐队并非粉红色的独角兽,是确实存在、有在活动的真实的组织!
信胜告诉姐姐这个消息时很是得意,也有点兴奋,一扫他仲秋以来的阴郁心情。他姐姐也相当惊讶:“没想到这样的乐队真实存在啊?”
织田信长表示这下她真的对那个中年男人改观了,并马上着手加紧了信胜的架子鼓训练日程,要求他快点练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他们的轻音部被比下去了。可是信胜怎么掰手指也数不出轻音部能有第三个人来陪他姐一起玩乐队游戏,毕竟他们只能自己出声,只有两个人的乐队会不会太没气势了?而且他们的乐队黑西kill·本能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开演一次,教导主任所在的乐队却下周就在城北的酒吧有活动。未成年人是真的很难和成年人竞争的。
这时信胜想起信长曾经说过一定要看看现场这回事,就问:“我们到时要去看看吗?可能还得装成大人去呢。”他姐却耸了耸肩,说:“等冲田好了再一起去吧。”
信胜没有问这个一起里存不存在自己。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些天来,他的姐姐一直在谱一首曲子。那是给什么的歌信胜也没细问,因为潜意识里总觉得他们的乐队离上台的那一天还远得很,但是他姐真的很认真在干这活。每次他到部室里来,信长都已经在这抱着吉他拨弦了。随着冬天过去了快三分之一,她记录旋律的笔记本也用掉了快一半。偶尔他也听姐姐哼过些什么,那是和信胜理想中的姐姐会做出的雄壮摇滚乐很不一样的,非常平和的、淡淡的旋律。他隐隐约约有所预感,却不愿意说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忽略掉某些事实一样。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只要视而不见人生就可以过得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事并不存在、不会对生活造成影响。十二月也要见底的时候,感冒几周都没好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用鼻音重得要命的嗓音说:“各位同学,我们同班的冲田同学已经入院两个月了,身体并没有多少起色,医院方面决定给她进行一次手术。她的家庭有些困难,因此校方替她组织了一次捐款。她就在我们班上,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参加,献出自己的一点心意。”
听到这消息时织田信胜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反应就是偷偷拿出手机联系姐姐,随后又想,冲田同学要做手术的消息姐姐大概早就知道了。毕竟他姐现在是每周末都往医院跑了,说真的跟往冲田家跑时几乎没差。苦的还是信胜。
捐款可以在三天内交上去。放学后信胜去西教学楼的路上正好遭遇了他姐,他刚想叫住对方,却没想到姐姐主动跟他打招呼:“信胜,今天不去部活也可以,你自己先回家吧,我也不去了。”
信胜立刻反应了过来:“啊……是冲田同学的事?”
“那么好猜吗?嗯,她叫我没事就过去一趟。”很难得的,信长这回邀请了他:“你要一起来吗?”
信胜十分震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姐两三趟:“姐,我看你好像没有什么要拿啊?”
他姐换上一副吹胡子瞪眼的面孔:“你不去就算了。”
“去,我去!”他赶忙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围巾绞得更紧了一些,快步跟上前面已经开始大步迈开的姐姐。能和姐姐一起就什么都行。但他忍不住问:“姐姐……是因为手术的事情吗?”
“啊啊,你也知道啦?冲田的手术在月底除夕之前,过了这两天就不能见她了。”
织田信胜试图去窥探姐姐的表情,却发现那张脸上十分平静,跟那个深秋的日子里差不多。自入冬以来,畏寒的姐姐一直都血色不好,只有嘴唇总在充血。而他也老是手冷脚冷,这是血缘带给他们的相似性之一。冬天的姐姐有白雪一样的肌肤,漆黑如乌木窗棂般的发,红如苹果的嘴唇。就像童话故事里白如雪的公主——以往信胜总是这么觉得,但是今年冷下来后,他观察姐姐的面容时总是不由得想:她就像在静静地燃烧着一样。是的,他终于找到了他感到的陌生该如何诉之以语言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与冲田总司相遇后、也可能是无忧无虑的夏天结束后,织田信长就一直在静静地燃烧着。
为了把姐姐从这样的火里救出来,信胜愿意做出任何努力。本来他就一直都在拼命追逐姐姐的步伐,可以说他人生的大多数努力都花在姐姐身上。多么全心全意的十数年啊。他上前揪住姐姐的袖口,他们袖口下的手腕都是有些青白的颜色,“姐姐……你听说捐款的事情了吗?”
“哦?”信长的脚步停了下来,显然她还不知道。
“是学校组织的捐款。你们班主任应该也会说的,就这两天了。”
他姐姐沉默了一会,然后拽着他的手臂快步走了起来。
“姐姐?”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姐姐一起向前。看着眼前姐姐娇小的背影,信胜突然发现,在姐弟两人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比他的姐姐要高上一个头了。而信长对他的想法没有丝毫察觉,她自顾自地说:“待会我们先去医院拐角那个银行,我把我攒的钱取出来,明天你带到教室去。”
“什么?”信胜这才反应过来:“姐姐是指,要由我来捐吗?”
“嗯。”信长转过头来,嘴角上扬,眼周的肌肉却完全没有动。远比他要懂得多的姐姐教他:“好好记住了,这就叫做必要的矜持。”
信胜口上应下,心里头却充满迷茫。自从中学二年级的那一次大出逃以来,织田信长能控制的资金理应都被严格限制住了,她似乎成功独自一人做到了偷天换日,此时却又要把这个秘密暴露给他。明明跟家里说一声的话,以帮助好友为名义甚至支取到更多。他越发感觉自己并不是很懂自己的姐姐。因为把那团火焰关在自己之中里的姐姐,正在和那火焰共舞的姐姐,说不定正乐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