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龙眠欲晓
“最多还有一个月,沉眠的龙就要苏醒了。大师,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担心有什么用呢,大师?龙一定会苏醒,就像太阳会出现在明天的东山头。”
“可是,你考虑过再次让龙沉眠么?毕竟食梦貘还站在我们这一边,可以完全掉吞噬她的记忆。”
“不,如果我们这样做,就等于认定了圣殿骑士是对的——她就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不应该活在这个人世间!”
“或许你是对的,就像二十年前的前任大师说的,选择封印她的记忆而不是吞噬掉,就是要等她有了面对的能力时,给她再次选择的机会。”
“刺客与阴影为伴,与死亡同行,耕耘于黑暗,服侍于光明。出生入死,不见天日,就为了有一天人们可以在阳光下选择真相大白。”
“哪怕醒来的不是龙,而是八岐大蛇?”
“是龙是蛇,也许只有一个区别。”
“区别?”
“龙有灵,蛇无情。若是有情有义,大蛇也能一遇风云便化龙。”
“是么?好的,我知道了。妈妈,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我很好。”
静留挂掉了已经发烫的手提电话,虽然对妈妈再三说自己很好,可是她怎么好得起来?
应该说这些天,她都很不好。
三天前她如同铜像般呆立在医院的走廊,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迫水仓皇离去前的那句话简直让她无法呼吸:“藤乃静留,她怎么还活着?”
为什么会说这句话?难道她不配活着?难道她早该死了?难道先前还在她面前对她亲切微笑的夏树的亲人,是要杀死她的凶手?
无论是哪一个假设,都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刚才明明还是那么幸福,可是为什么打击来得这样快,何况这种打击没头没脑,毫无根据,让人完全没有承受的能力。
“静留,你没事吧?静留,快回答我!”直到耳边强硬的声音将她从震惊的呆滞中惊醒,她才察觉自己在走廊的人来人往中,伫立了不知有多久。
她勉强看到眼前绯山美帆子的面容,被美帆子强行扶到旁边的座椅坐下,她的手脚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
“这些天你太劳累了,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夏树。我真后悔允许你这么快脱离医疗。”美帆子按摩着好友的手脚,“你还是跟我去做个检查,我真怕你出事。”
静留再三婉拒了美帆子的一番好意,她比所有的医生都明白,她不是身体有病,是心病。而心病如何,却又不能向好友明言,只能心怀歉意地看着美帆子不解地离去。
接下来,她还必须面对夏树。
她决不能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现在还很虚弱的夏树,可是她现在的内心,比夏树的身体还要脆弱许多,她唯一的庆幸——单纯的夏树,不是一个读心人。
“真是的,静留,你去哪里了!”
静留一进门,迎来的便是夏树嗔怪的问话。可声音里的不满,却挡不住那清澈的绿眼睛看到她的瞬间,立刻璀璨起来的喜悦光彩。
那是夏树对她的爱,纯粹如星空般的爱情。面对这样的爱情,眼前无论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奔过去。
可是这样纯净的爱,为什么偏偏会有疑窦、阴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横亘其中?
想到这里,一种悲凉痛楚就油然而生。
痛之于心,形之于外,静留那苍白的脸色,眉宇间难以掩饰的郁郁之色,让夏树因她而点燃起来的眼神立刻蒙上了一层忧色:“静留,你怎么了,我不是怪你啊……我只是……”
可是她很快发现静留忧郁的原因当然不在于自己那句假装生气的话,她不由得捧起静留勉为其难的笑容,低声道:“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迫水叔叔说什么了?”
这个感情上迟钝的女孩,却有着惊人的直觉,一针见血道出了原因。可是她直觉再强,也不会知道迫水叔叔心里的那句话,有多么的可怕!
夏树看见静留笑容勉强地摇摇头,又赶紧说:“你放心,迫水叔叔他是很不会说话………那个,跟我一样。可是他很喜欢你,真的,你离开后他这样对我说的。”
看着夏树认真的样子,静留又是一阵心酸,忍不住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迫水叔叔很不喜欢我,那你怎么办?”
“怎么会呢?”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静留固执地问,“我和迫水叔叔,你会选哪一个?”
聪明如静留,居然也问出了类似的那个爱情的蠢问题:“我和他同时掉到水里,你救哪一个?”
想不到面对这样的无解的难题,夏树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她摇头道:“我不选!”
静留心头一沉,道:“为什么?”
夏树握起静留的手,注视着静留的眼睛:“就是迫水叔叔他不喜欢你,我也会牵着你的手,到他面前告诉他,静留很好很好……真的很好!我一定会让他喜欢你的!”
夏树那样爱静留,有无数的话想要夸赞她,可是说到嘴边,却只能是“很好很好”,可是那一句很好,就已经胜过多少花言巧语。
静留内心感动,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选择,也不会和你分开。”
夏树笑了,可还是担心地问:“那你怎么……不高兴……”
静留振作起精神,泰然道:“我遇到警视厅的熟人,告诉我好几个我负责的案子要开庭,其中有的很棘手,恐怕我不能多陪在你身边。”即使说到案子,她也没敢将佐川案件的情况说给夏树听,否则以夏树的正义感,听到那个恶魔可能会逍遥法外,一定会气坏的。
夏树轻抚着静留的脸颊,端详着静留此时看不出瑕疵的表情,略略放心:“你早说嘛,我没问题的,只要你不太累就行。”
静留笑了,搂住了夏树:“原来我的爱人如此的乖巧,我真有福了。”
夏树也笑:“我说过的,我怎么都可以的。”
“真的?”
“真的!”
静留突然扶住夏树的肩,认真地看着那双绿眼睛:“如果我想……”
“什么?”
“我想睡你!就现在!”
我想睡你,不为激情、不为快感、不为欲望,就为了能安安心心地睡在你怀里。
静留就这样蜷缩在狭窄的病床上,尽可能地不挤着夏树,因为她身边的恋人,身上有五处尚未愈合的伤口,每一个都曾经致命;可是她也尽可能地依偎到夏树的怀中,尽可能地贴近她的恋人,因为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她在这茫茫人间最信任、最依靠、最感觉安全的人。
听到夏树的心跳,她今天因迫水那句可怕的话带来的冲击感慢慢地在消散。夏树的心跳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踏实、沉厚、铿锵,还带着点令人怜惜的孱弱。而一想到这声音曾经在她面前一度消失,她的心就疼得一缩。
“静留,怎么了?”夏树的手轻抚着静留的背,静留情绪的波动,她总能觉察。
“夏树,答应我……”静留思忖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你心跳的声音从我耳边消失,永远不要消失。”
“这个,我怎么答应呢?”夏树诚实地回答——任何人都不会长生不死啊!——可是她还是温柔地回应静留,“我只能答应你,我会为了你好好活着,我的心一直为你跳动。”
静留没有再说话,她无声地抱紧了夏树,即使前途风雨如晦,让我享受这片刻柔情。
因为夏树,静留没有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她在医院陪了夏树三天,还等着迫水来看望夏树的时候,能问个究竟。可是让她和夏树意外的是,这三天她们都没有看到迫水的影子。
这天静留终于忍不住了,趁着舞衣和佑一来看望夏树,她找了个理由离开。不知道迫水在东京住在哪儿,不过八千代婆婆应该知道吧。
在进鸨羽家居酒屋之前,静留还是打了个电话给爸爸妈妈,拐弯抹角问道他们是否和迫水发生过矛盾。可是得到的回答却让她意外,他们完全不记得生活中出现过一个叫迫水开治的男人。
“这个迫水开治曾经做过玖我纱江子博士的助手,你们不是带我去做过精英筛选么,是不是在那里见过面?”
母亲的回答依然毫无建设性:“我们只去过一次,时间也很短,哪里记得那么多呢?”
静留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拉开居酒屋的纸门,里面热腾腾的气氛扑面而来,足可以冲淡任何不快,而八千代婆婆中气十足的声音也让她精神一振:“藤乃医生,好久不见!”
而柜台后的鸟居江利子从料理上抬起头来,注视她的双眸似有深意:“静留,欢迎光临。”
“迫水啊,三天前他来吃了顿饭,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说是风华高中那边有老师生病,他要回去代课。他没跟夏树说么?他这个人啊,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八千代婆婆一边斟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因为有江利子主持料理,她现在空闲多了,“不过他是个性格憨直、人品正派的好人,你也别怪他。别看他那样子,他把夏树看得可重了,也一定会希望你们幸福的。”
静留一边小酌着清酒,一边听婆婆说起迫水和夏树的往事,她收获了不少夏树小时候的趣事的同时,内心也更加疑惑——果真如婆婆所言,迫水是个平凡又正直的好人,多年来一贯如此,可他心底为什么会涌现出那么可怕的一句话?
这个秘密,她只有当面和迫水对质,或是用狐耳搜出他内心的秘密才好。可是他偏偏第二天就走了,甚至匆忙到没有向夏树辞行,是他预感到了什么,还是有人告诉他什么?
静留不禁抬头看向江利子,这个唯一能窥破她心思的人。可是江利子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这道萝卜炖鰤鱼上,连头都不抬。
“江利子,我不记得有人点过这道菜。”
“蓉子马上会来,大块的寒鰤鱼和入味的萝卜炖在一起,在寒冷的夜晚是最好不过的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拉门上风铃响起,而江利子看向门口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充满笑意,静留不用回头就知道,蓉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