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龙——与人类抢夺岩浆燃料的敌人,放任不管会对人类都市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而FRANXX,则是为应对叫龙攻击而制造的人形——确切来说是带着少女形态的——机甲。
好似在人类这一方代表着正义。
莓认为她一开始是坚信不移的。
零二的身上有个诅咒,鹤望兰有个诅咒。
莓从一开始就知道,或者说,半信半疑。
移动都市之间的消息并非完全闭塞的,奇怪的传闻则会通过一切可能的路径变质劣化,以讹传讹成相当要命的东西。至于新组建的13部队的队长,莓,她了解到这个传闻还是在零二到达13种植园,确切的说是从某个死在驾驶舱里的倒霉家伙——零二原先的搭档那里。
当然,不是说莓可以和死人通话,只是碰巧听到抬走尸体的某两个『大人』随口说了一句。
『果然,和那怪物搭档三次都活不下来啊。』
『啊,不知道这次和鹤望兰搭档的是哪个孩子。』
差不多是这样的话语。
彼时正是13部队第一次对敌不战而败之后的黄昏,莓作为队长只能尽量掩盖内心的不甘和懊悔。而英雄——由『惊狂』状态化为人形的鹤望兰,矗立在夕阳下,宛若浑身洒满敌人鲜血的枪骑兵。
而后,从这橙白机甲的驾驶舱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挂了彩,半身是血的『怪物』零二,另一个是昏迷着的,她的青梅竹马广。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好像一切又都晚了。
警告?无用之举。
强硬地阻拦?莓不愿意扼杀广的希望。
顺带还要看两人腻腻歪歪的,碍于身份还不能明确表达不满。
作为队长上任不久,这蓝短发少女就感觉到了何谓束手无策。
「不要让广有所期待。」,此刻的她努力用严肃而镇定的目光看着这个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粉发长角的美丽如『樱花』一般的少女。莓觉得零二应该属于少女的范畴才对,虽然这个身高让人很不爽,但比未来还矮一点的她——队长,实在不应该过分作想。
所以,莓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单纯的对这个一见面就状似熟稔贴到广身上的家伙……好像不对——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不想她让自己的青梅竹马产生期待最后却是一场空。
「你是Darling的什么人?」,果然,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我是这个部队的队长。」,莓努力直视着她说。
或者是过分好强的心理作祟,蓝色短发的女孩光是和零二对视就竭尽全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粉色长发的少女一步步逼近,凑到面前,左右嗅了嗅,而后用舔过棒棒糖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她的面孔。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此人完全没有隐藏那舔舐吸吮的声音。
一旁的五郎虽什么都没说,却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还停留在对零二一副吻过来的表情的惊愕的莓此时瞪大了双眼,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被完全压制的状态。她摸着自己的脸,那里传来的粗糙湿润感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像是品尝了什么小食一样舔了舔嘴唇,在把棒棒糖塞回嘴里之前做出一副饱腹了的捕食者对待路过的弱小猎物的表情,说道:
「甜甜的,我不讨厌。」
不是甜的就麻烦了。莓忿忿地看着零二离开,然后打开五郎放在了自己头上的手。
宁愿传闻是假的,但她无论如何都只能做到将信将疑。
挑拨离间么?莓头昏脑胀采取了下下策,结果依然是不行。至于失败的原因,莓并不认为是因为没有进行『接吻』。这是从广那里听来的,他和零二成功驱动鹤望兰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虽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显然有些令莓难以适从。
相信行动和实际的她,不认为一个意义不明的『接吻』可以出现什么奇迹,还不是孤注一掷相信些奇怪东西的地步。
所以说,莓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己被拒绝了。
算是自我安慰,莓再次想要把传闻当成单单的传闻。
而后,像是对她的某种证明,满——13部队的成员之一——成为了驱动鹤望兰发挥实力的牺牲品。
她不得不信,『搭档杀手』的存在。
不管是作为队长,还是广的青梅竹马,她都不想看见这种事第二次发生在13部队的任何人身上。
……请求呢?请求会被接受吗?
因而在13移动都市和26移动都市进行Kissing(燃料补给)的前夜,莓进行了最后的尝试。
槲寄生周围的人造丛林里夜色沉沉,心跳,语言,气氛,一切都被无限放大,莓莫名地紧张。
「关于26部队的事情我没有多说的意思。」,她看着偏头打哈欠的零二,这个给26部队带去恐怖回忆的少女显然不想把她的话听进去。但即便如此,莓还是打算说出来:「只是,下一次的作战中不要独断专行。」,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思考再三,不打算拿『队长』的身份压零二,直觉告诉她那样只会事倍功半。
粉发的少女的背后是心悉心照料的小型温室,莓只是因为这里今夜惯例给花草提供光照,又足够安静隐秘,适合她和零二面对面交谈,她才硬拉着这个长角的少女来的。但这般柔光打上去,即使是一副睡不醒的无趣懒散的表情,莓还是觉得面前比她高得多的少女十分『美丽』。
宛如带刺的玫瑰一样。
「又要指挥我吗?」,零二显然已经失了兴致,直直朝莓压去。莓下意识地让开,就听见零二嘲讽般说道:「你真的很嚣张。」
「那种事情怎么样也无所谓吧,」,莓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拽住零二的衣襟。但零二的气力大的出奇,本该是普通的向前步行,莓却被带得一个踉跄。
「只是,你是广唯一的希望,他也是自愿搭乘鹤望兰的,所以,」,莓攥紧双手,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零二的双眼,努力用坚定的语气说,「所以,不要让他太勉强。」
「Darling是属于我的,」,零二眯起眼睛,然后转身看向一边,颇为不在意地说着,「死了也就是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
「你这家伙!」,莓伸出手想给零二一巴掌,零二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反正打了也没有用吧,莓想着,猛地抽回手,转而以仰视的姿势凑过去抓起对方的领子,将面孔与面孔之间的距离缩短,半是泄愤地大喊:「你就是一直这样想,才会失去……你还能算是人么!广——广他……」
说到一半,莓就因憋不住泪水而面色通红双颊鼓起,赌气一般地跑开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或者从一开始,大家都做好决意时就不可挽回了。只是她一个劲地死缠烂打,搞得像个小丑一样。从这小人心思上来讲,她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这从一开始就不隐瞒自己的自私的零二。
而察觉到这一点的莓,连自私的请求的权利其实也不具有。
明明——还是队长呢。
命运是有计划的,莓如此作想,这计划不容反抗。
「鹤望兰过来了——」,青葙号捕捉到了那如闪电一般斜插进战场的橙白魅影,向全队包括26部队传达了讯息。
作战开始正是黄昏之后不久,现在的天空虽然并未被完全遮挡,却也因为战斗扬起的沙尘而显得灰蒙蒙的,看不见星辰的黑夜总给莓一股不好的预感。广阔的荒凉沙地上不能说战况有多么激烈,因为除去叫龙群中的那一头Gutenberg级——目标β,其余的全是冒着蓝色荧光的如巨型四足爬虫般的Conrad级,可即便如此,在这个节骨眼上,广还是受了零二的蛊惑上了贼船。
鹤望兰,搭载着巨大枪型战斗兵器的FRANXX,对于Conrad级别的叫龙来说是以一敌百的可怕存在。即便是26部队严格训练统一配置的高效率作战,也不及其的十分之一,更不要说才刚刚参加作战的13部队了。
莓紧紧咬着牙关,鹤望兰暂且不提,她作为队长完全有责任把13部队带领成26部队那般的默契配合,若早早就能达到那般的水准,又或者自己足够坚定能阻止零二——
「该死。」,此刻的她暗骂了一句,从现在的战况来看,13部队中的任何一台FRANXX就算是对付单一的Conrad级叫龙也是需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专注才不会被压制,抽身去阻止鹤望兰号的行动——去阻止零二杀死广显然是不可能的。
「莓,集中精神,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五郎告诫道,时常莓会觉得他比她更适合做一个领导,也一直都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我明白。」,莓咬着牙,与五郎配合斩杀掉一只叫龙。墨蓝的汁液喷溅在机体上,她明显感受到了其中饱含着的类似生命的热度。
鹤望兰的活动区域大的出奇,几乎就是左一枪右一枪横扫着整个战场。瞅准时机,翠雀高高跃起落在橙白机甲之后,手起刀落劈杀了伺机偷袭的敌人。虽然鹤望兰中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莓本就是本着少让广受累一点是一点的想法才暂时脱离战线与鹤望兰并肩的。
「鹤望兰,退下。」,莓以命令的语气告知身后橙白机甲的两位驾驶员。
「不要紧,我能行。」,广丝毫不在意莓的担忧,态度或者比自我中心的零二还要强硬。语气里虽听得出一丝勉强,却也满含着昂扬的战斗意志。莓不禁想到,或者乘上鹤望兰——他唯一适合的FRANXX,对于他来说,绝对是可以与生命相比肩之物——不,或者更甚之才对。
「嘁,我说了,回你的岗位去。」,莓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咬紧牙关,第二次对鹤望兰下达了撤退命令。
而这一次,搭档杀手的长角少女,零二开口嘲讽道:「真是嚣张。」
说完,鹤望兰就轻盈的跳离,再一次冲杀进叫龙的散乱队伍中,没有了对话的意思。莓止住了反驳的欲望,听从了五郎的劝告重新回归了13部队其余FRANXX的战线上。不得不说,鹤望兰的冲刺突袭在叫龙阵线造成的巨大杀伤,不仅让26部队减轻了负担,也让疲于应对漏网之鱼的13部队压力骤减,这场战斗如果这么继续下去,13 移动都市和26移动都市的Kissing(燃料补给)想必也会安然无恙的结束吧。
莓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觉得唯一需要担心的便只有广的身体问题了。如果零二真的把他当成所谓的『Darling』,又或者他真的是『特别』的人,兴许就可以好好地活下来。莓几乎是以乐天派的思考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的,只希望等战斗结束之后,自己还可以好好地拥抱一下那个瘦弱却比任何人都坚强的躯体。
她甚至觉得,若是广能够安然无恙,她还可以去抱抱零二。
土下座都可以。
可她心里不好的预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莓,不要紧吧,负脉冲值不太稳定啊。」,莓忘记了作战中不该如此放任思绪,回应了五郎的提醒之后便稳定心神,与其余的部队成员维持着防线。
直到作战频道里传来指挥部的声音:
「目标β突破第二道防线,26部队优先对其发动攻击,慎重点。」
趁着防守压力减小的当口,翠雀瞥了一眼那宛若磐石一般稳稳袭来的巨大黑影,都是头上长角的玩意,要是零二和那家伙一样,广也不会着了道……莓定睛看过去,原先隔着相当距离的β此刻已和作战前沿的26 部队接触,26部队似乎是运用了一贯的战术,使用电索拖缓对方速度,而后发动致命一击。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状似碎片拼凑的暗箱一般的目标β却格外显眼,身上的『缝隙』以及『窗口』向外散射着蓝蓝荧光,由于其大半是与夜色一般的漆黑,若不是身下碾动沙尘扬起的褐色烟雾,莓几乎以为是发光的无形之物在慢慢袭来。
26部队的战术显然起了效果,四方的缠绕电击之下β行动似乎暂时停止了。但意料之外的是,停止移动的β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嘶鸣,莓只觉脑袋刺疼,其余人也一时对这直窜进大脑深处的声之刃抵御不能。
「这是悲鸣……」,屏幕上闪出满的影像,和五郎一样,徒劳地捂着耳朵,冷汗直冒。
而后,β瞬间挣脱了电索的束缚,方形身躯沿着缝隙缓缓撑开,不断膨胀,只几秒钟的时间海拔便迅速拔高
——一座人形的小山矗立在所有人的眼前。
「怎么会有这样的——」
谁也预料不到,Conrad级已不构成威胁,战况已是一边倒的现在,随着Gutenberg级叫龙的变形,人类再一次成为了劣势的一方。26部队立即作出了反应,在13部队还是呆呆看着的时候便重整队形发起了第二轮进攻。显而易见的是,惯用的作战方式失去了效果,拥有相同外表的几架FRANXX在强敌的巨力冲击下不消几秒便成为一盘散沙。
「纯位数——」,让莓缓过神来的是青葙的行动。粉色的机体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26部队的战斗区域,解救了其中的一架FRANXX。26部队刚脱离危险,就全体后退,撤离了作战区域。
「……Gutenberg级由13部队击退。」,指挥所下达了指示。
莓愣了一下,26部队都险些出现伤亡,13部队又怎么……
「就算让我们来击退……」「可这么大的家伙该怎么阻止……」,郁乃和心连番抱怨。
但不论如何,13部队的FRANXX还是依照命令紧随其侧,游走在叫龙扬起的沙雾里,寻找着攻击的时机。作战频道是全员连通的,所有人说话都听得见。
「只是阻止没有意义啊,不打倒的话,墙壁破碎大家全部完蛋。」,满说。
「配合鹤望兰总有办法的吧。」,太接着说,满点头应是。
「要不则手段了!」,纯位数的话像是替代莓发表了作战决定,「总而言之至少得让它们看看哪怕只有我们13部队的决心!」
因而频道里就传来广的声音:「嗯,了解。」
莓一下子就急了,尽管负脉冲波动不大,声音却已先一步钻出了喉咙:「鹤望兰就在那里别动!」广那家伙,不敢开视像说明一定有了异常,真打算把命交代了吗!?
但她这像是任性一样的反对意见立刻遭到全员否决,幸好五郎及时『察觉』了莓的意思,提高音量盖过众人:「莓,你有什么想法?」
果然,自己不适合做队长吧……莓暂时收起纷乱的心情,尽量冷静地传达命令:「让鹤望兰号发动最后一击。」,不错,这便是她的底线了。
可这底线显然不是别人的底线,纯位数立刻嚷道:「这是留手的时候吗?!」
「冷静点,纯位数,能破坏那家伙核心的只有鹤望兰的枪,所以要靠我们来制造空隙,是吧,莓。」
其实莓想着的只有广,一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自己的伙伴们对应的是什么级别的怪物。她只能支吾着应和,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的那点卑鄙的小心思。但不论是理论还是实际操作来讲,五郎的方案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让那些家伙们看看我们的气魄——」,五郎鼓舞着士气,抱怨最多的纯位数也保持了缄默,「广,你能听到的话,最后一击就交给你了。」
「明白。」
广刚答应下来,莓就发现了作战方案里最大的纰漏——这么大的家伙,核心在哪里都不知道,鹤望兰能一击必杀么?可这般想法随着队员们的行动开展而被她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青葙,金雀,吊兰三机已经开始互相帮持,尝试登上Gutenberg级小山般晃荡前行的巨型身躯,破坏它的平衡。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莓紧紧咬着牙关,希望作战能顺利成功,在鹤望兰进攻之前能尽量试着找一找叫龙的核就好了。想法是好的,但登上Gutenberg级之后,她发现光是拼命扒住叫龙的身躯就尽了全力,机臂上的两把『Envy Shop』也全部捅进了叫龙的身体用来保持平衡。翠雀紧贴着身下的巨型叫龙,其前进产生的震动一下一下传进驾驶舱,几乎就要震散莓皮肉组成的脆弱身躯,这种情况下找核心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Gutenberg级确实受到了阻碍,身躯摇晃一下,远处的鹤望兰就不再犹豫,举枪疾驰而来。
莓的余光里,那橙白的闪电带着万夫莫当的煞气,在漆黑的荒凉大地上划开了一条不可靠近的轨迹,尽管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莓清晰的感受到了某种疼痛在她心中划过,那是比不好的预感还要糟糕的,无法阻止坏事发生的无奈绝望。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鹤望兰直直撞在巨型叫龙的胸前,将其狠狠撞倒,像是击穿大地一般的,枪身发出耀眼的光芒,极力想要贯穿整个厚实的阻碍。其冲击力之大,那小山般的躯体甚至像带了弹性一样向上拱起,而后重重砸下,发出沉闷的巨响。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但离得最近的莓看得清清楚楚,和以往不同,鹤望兰没能真正贯穿Gutenberg级的核心。
因此,莓又看到,那本应死去了的怪物再次如方才一般破碎重组,活了过来,而本应功成身退的鹤望兰却像筋疲力尽一样颓然立于已然不再平稳的巨兽的身上,再被生生甩下。
——比起断线的提线木偶,鹤望兰的不同只是站着而已。
「广,快跑!」
于事无补。莓在喊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意识到,那悲观的,只要能坐上FRANXX就不关心自己死活的家伙,或者已经受了重伤,不然鹤望兰也不会就这么——
——被变成攻城锤形的Gutenberg级以喷射加速后的速度重重锤击,弹飞,而后狠狠地砸在13号和26号移动都市Kissing的巨型管道的防护壁上,生生砸出了一个圆坑。
鹤望兰深深陷进破碎的防护壁里,变成了第一次见到时的『惊狂』状态,此刻只剩一半的躯体裸露在外。这狂暴的猛兽挥舞着前肢,不知是在拼命地挣脱,还是隔空叫嚣着,发泄愤怒。
——而后被重重锤击。
广似乎是已经死了,传言是真的。
死了。
不会喘息。
不会笑。
不会喊她,他所取的名字。
一切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莓这么想着,在翠雀的驾驶舱里呆呆看着远处的『攻城锤』一次一次,猛力敲打着同一片地方,敲打着那虚弱的被束缚的,张牙舞爪的另一个『怪物』。那另一个『怪物』不断地『回击』着,状似困兽犹斗,却连拼死挣扎也算不上。
——零二也会死么?该死么?怎么还活着啊!
莓觉得五郎在嘶吼着什么,可从途中开始她就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几乎使她窒息的剧痛从心口蔓延至大脑,传递着她无法明析的情感。这情感宛若洪水猛兽,破坏,填充,撕碎,侵蚀,乍一瞬就摧毁了莓压抑了许久——仿佛有一万年的理智。说不准其是否属于悲观层面的情感,因为莓一边想要哭泣,一边又觉得有什么力量要冲破身体的桎梏汹涌而出。
似乎并不完全来源于对广的心情。
「莓……莓……」
似乎是五郎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喂,得赶紧救人吧……」
都死了的人救个鬼啊……
但没有人动,没有人敢,没有人能。远处的26部队也根本赶不过来。
莓心里乱成了一团。
若是13部队能再成熟一点,自己能再成熟一点,有哪怕十分之一作为队长的自觉,说不定鹤望兰从一开始就用不着出场;若是自己能坚定一点,不那么依靠五郎,不对鹤望兰抱有过多的期待,说不定那该死的Gutenberg级就来不及变形;若是自己能从一开始就好好地当一个领队,说不定都用不着因为损失而进行Kissing,这场作战根本就不会发生……搞不好……广都不会上鹤望兰。
没有零二,没有什么该死的三次诅咒,没有什么倒霉的临时调动,一切都好好的。大家都不要冒危险搏斗,不用让13部队看起来拖了26部队后腿,这夜晚不会来到,没有漫天的沙土,满之前也不会受伤,五郎用不着着急,自己的头也不会疼,说不定还可以有点微风。
想法是混乱怪诞而荒谬可笑的,但莓此刻觉得这一瞬间一切的不对背后有着一样的原因。
是自己的错吗?莓紧闭双眼,安静的世界里,她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说得通,她不配流泪,因为那也是她的错。
「嗯……唔——」,莓浑身抽搐起来,她想吐,食道却是空空的。过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在低声吼叫,和那拼死挣扎的橙白怪兽一般无二,是失了理智的,单纯的情感发泄。灵魂也跟着颤抖,可这似乎又不全是因为广的死,或者还有其他的情绪,但此刻的莓毫无辨识的意识。
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疯狂自责,对身份的认知像是钉在思维的最前沿,她的意识和翠雀始终没有断开连接。
「广,广死了。」
「……」,五郎在说话。
「『不要再乘了』,没有说出来……」
『我』,别说了。
「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要先考虑我们啊——」
『五郎』,别说了!
「……………………」
啰嗦!闭嘴!莓大喊着,却没有声音再发出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猛地翻身越过五郎拍击了紧急逃生的按钮,于是那对着她喊叫的,似乎是一个劲想让她振作的,她最信赖的搭档就这么无声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一片纯白围筑的空间。
而她所没有看到的,是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翠雀号完全改变了形态。
她本不该有这模样的,至少从没有人见过,七和八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惊狂』模式,『怪物』。
这『怪物』挥动着翅膀,冲天而起,高高地盘旋在天上,发出尖利的啸叫。像是旧世纪出现过的猛禽,却毫无疑问是美丽而可怖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看,它或者更像是某种有冠的,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灵兽。
「那是……莓吗?」
有人注意到了,13部队的队员都看向自己的队长,休整中的26部队也看向这边。
连不停轰击着鹤望兰的叫龙也停了下来,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啸叫的『不明威胁』上。
莓对此是毫无意识的,她呲着牙,面孔扭曲,双眼布满血丝,孤独地在封闭空间内通过最简单的形式控诉着自己的失职,对着死神咆哮,怒斥着无星的黑夜,漫天的沙土,和一切使她疯狂的事物。通讯阻隔,没人看到她这幅样子,所有人只看到那天上飞翔的『怪物』,发出明显悲戚的呼号嘶鸣,而后向着那Gutenberg级猛地俯冲下来。
如同蓝色的狂风席卷,浑身煞气的翠雀重重撞击在巨型叫龙的身侧。攻城锤般的身躯站立不稳,缓缓倒下发出沉闷巨响。翠雀依旧嘶鸣着,挥动双翼扑击着于她而言过分巨大的躯体,像是要撕碎其『皮肉筋骨』一般,『喙』狠狠戳在巨型叫龙的头锤上,『爪』破出一道道痕迹。
蓝色『怪物』的攻势极其迅猛,翼下的叫龙瞬间遍体鳞伤,几乎都叫人以为战况再一次发生了翻转。
这不过是几秒内发生的事情,下一瞬间,Gutenberg级的巨兽再次变形,破烂不堪的身体重组,头锤延展开的部分生出一只巨大的手臂,猛地将疯狂扑击的蓝色『怪物』重拍在地上。
疼痛。
即便痛楚清晰地从全身传来,莓还是不断驱使着翠雀疯狂扑击着巨型叫龙的『下肢』,与那惊狂化的『鹤望兰』的行径一般无二。
拼死挣扎,宣泄愤怒。
莓终于缓过神来,机体所受的伤害即便以极其微量的疼痛形式反馈在她身上,她还是察觉到了身体内部支撑物的碎裂。全身都有种黏糊糊的感觉,大概是长时间消耗了过多体力产生的汗液。
也可能是血。
迷蒙中,她觉得自己和翠雀不止受到了一次攻击。
很疼,但是奇怪的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只是……似乎有一部分的痛感觉并不明显。
但终归是疼的紧的。
因而在翠雀受到了Gutenberg级压上几乎全部重量的第四次踩击下,莓的意识里,一切终于归于混沌。
『因为这对角,我一直都是孤独一人。』
零二,或者说代表着『鹤望兰』本身的『雌式』,此刻正不要命地咆哮着,尽管她依旧是『人类』的外表,但这放肆的咆哮声和渴望杀戮的猩红眼神让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伪装者,其皮肤之下的真身,或者比叫龙——这万恶的人类之敌——还要更具威胁。
若非鹤望兰此刻半身陷在破碎的钢铁坑洞之中,谁也不知道她会疯狂到何种程度。
Gutenberg级锤击的伤害不断地反馈在她的身体上。此刻的零二已是头破血流,可这疼痛不仅不能使她清醒,反而使她愈发狂暴,愈发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般,越是受伤就越是渴望着厮杀,大有被束缚了手脚就扯断手脚来挣脱的背水一战的绝望和震怒。
『Darling』已经死了。零二残存的理智,如此告诉自己,因为若他还好好地坐在后面操纵,情况绝不至此。但这对她来说算不得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者说,比起『要成为人类』这愿望来无法相比拟。虽然不是本意,吸干了就是吸干了,对不起他,但他也最多是个小时候模糊记忆里曾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孩子,一起逃亡过,一起憧憬过一些或者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
既然死了,就算到此为止了。
又不是第一个了。
就是面前的这个家伙,这该死的『怪物』,为什么没办法弄死它,为什么自己只有困在这里单方面挨打的份,为什么自己到头来还是孤独一人地——
攻击突然停止了,像是敲响了足够二十四下的毁灭之钟一般。可她还没死,或者脖颈弯曲的幅度有些奇怪,但她确实是活着的。
混沌的意识里,什么被轻柔的抚摸了一下。
而后便听见了某种极其悲戚而具有穿透力的嘶鸣,就是这像是发自灵魂的叫声,让零二瞬间清醒了一半。向前摄取影像的屏幕上,零二辨析出了一只蓝色的『鸟』。应该是属于『鸟』没错,毕竟『她』在以拍打『翅膀』的方式逗留在空中,对着直到刚才还在破坏运输管道的巨型叫龙发动迅猛的自杀式袭击。
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但她还未深想,身后就传来温暖的触感,瘦弱的手臂揽过她的肩,遮住她的双眼,像是抚平伤口一样对狂暴的她温柔以待。
『Darling』还活着。
零二瞬间就确认了这一事实,因为这么温柔对待她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果然,『Darling』就是『ボクのDarling』啊!
「Dar……ling」,零二用不着去看,就可以清晰的在脑中描绘出广此刻的模样,瘦削的面容,疲累的表情,或者受了点伤,但无论如何,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是绝不会变的。
「我是你的搭档,不会留你孤独一人。」,他这么说。
零二至此已经完全清醒,明显品尝到了名为喜悦和欣慰的心情,这和那些刺激大脑『奖励机构』来获得快乐的『大人』们不同,是真真正正的,货真价实的,生命意义的一部分。
这一刻,零二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执念却同样让她消去了一切不安只想着前进的心情。
这心情让她觉得,没什么可以阻挡她。
只要许愿了,就一定会实现。
鹤望兰上的两人再一次心意相通,将死之人死而复生,失心之人取回自我。于是在强光闪烁之中,野兽形态的机体再次变成了持枪的『钢铁乙女』,向着早就变成了人形的Gutenberg级叫龙发动了致命的一击。
零二觉得,这一切是多亏了『Darling』。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的视线从看见那蓝色的魅影后其实从未移开。广收回手臂,视线清明的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去寻找那本该是『翠雀』的『鸟』,在看清地上的那一摊面目全非的机体时,被喜悦『蒙蔽』了的胸口的最深处,再一次发出了愤怒的吼叫,留下了属于『人类』的泪水。
当然,此刻的零二对此,无知无觉。
直到战斗结束,夜色渐明,阳光从天际升起,虚弱的她靠着广的支撑走出鹤望兰时,因放松而沉浸下的思绪骤然传来刺痛。呼吸着带着丝丝『血腥味』的空气,她和广都察觉,这本应充斥着胜利欢潮的战场上,迎着旭日却死寂而冰冷。
没有人等着给他们庆祝。
没有莓来为他们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