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希美的生日如约而至,东京也终于消去了深秋最后一点温眷,近一周以来气温骤降,彻底进入冬季。校工给学校里叶片凋敝的法国梧桐缠上保温用的稻草席,还打上一袋袋营养液。霙下课无事时经过总会停下来看一会,原来树木也需要打吊针,很让人新奇。
袋子挂在树梢上,用一根手指粗的管子接上针头随意地戳在树干。隔几天去看的话,会发现袋子真的有变瘪。
呼出来的气息遇上冰冷的空气,凝结成一团白雾。脑袋里总会浮现烤红薯,确切说是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捧着暖手的想法。会这么想就说明冬天切实到来了,关东煮、筑前煮、烤红薯,冬季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这些事物。
霙和知惠子聊天时说可能会把晨练改去有暖气的音乐教室,教科楼大厅太冷了,手指变得不太灵活,知惠子也考虑将长跑替换成不用多出汗的健身操。实际上早年知惠子一年四季都会跑,并不在意出汗后一冷一热会生病这件事,也确实经常感冒,但自虐地觉得这样也是正常的。
或许是和铠冢霙熟稔了吧……内心深处的某种坚冰在慢慢消解,要在意自己的健康了。她对此不再那么固执。
去宇治的前两天,下课后知惠子载着霙去新宿挑礼物,霙提起宇治市用的句子是“回宇治”,“回”这个字眼很有意思,知惠子会心一笑,有种“果然是家乡啊”的感觉。知惠子是土生土长的东京本地人,对她来说,宇治市不过是有时出差会去的城市而已,不过得知霙一直在那里长大后,连自己也不由对宇治亲切起来。
到新宿逛街。
比起新宿,知惠子更多逛的地方是银座,新宿和涩谷也不坏,但小孩子太多,无论是服装店亦或是饰品店都太时尚或幼稚,知惠子已经过了适合这些的年龄。相较而言,银座就是大人的街道,尤其是并木通一整列的名牌服饰店,里面的价格会让学生望而却步。
霙对逛街表现出一种掩藏在淡漠外表下的兴奋,知惠子问她以前不和同学逛街吗,她回说不太,休息日基本是待在家。也是,知惠子想她那种性格应该也不会经常和人出门。
在街上逛着,霙看到有卖可丽饼的店,就问知惠子要不要吃。知惠子迟疑了一下,说好。甜品店还行,这类贩卖可爱食物的街边小店她都没什么勇气进门,总觉得是高中大学生的专利,能蹭来可丽饼真的是沾了霙的光。
霙买了奶油可可香蕉可丽饼,一面和知惠子走着,一面寻思要给希美买什么生日礼。
回忆起来,这次似乎是第一次正经给希美挑选生日礼物………想到自己和希美的关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霙的内心就止不住地开心,这在以前——不就算是几个月之前,也还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进展。
希美性格阳光开朗,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朋友,和自己不同,她的生日毫不难记,因为每年生日当天希美都会收到形形色色的礼物,想不注意都难,课间大家相互看各自送了什么礼物,而后会约到哪里聚餐。
当然,基本上没有霙的份,希美似乎有随口问过她要不要来,霙不喜欢那么多人的场合,也自觉不配,都拒绝掉了。
霙只送过她几次零食和笔记本之类的小礼物,有一两年别说生日了,甚至连搭话都困难……也不是不想认真送,只是好像无论选什么都会淹没在礼物的海洋里,比起能预感到的放置或是丢进垃圾桶的结局,倒不如送些一次性消耗品,起码还能用上。
哦,谢谢。希美收到礼物后反响平平也在她的预期内。霙在初中时候送过棒棒糖,她收到糖询问了下霙能不能直接吃后,立刻拆开吃掉了,看着希美一边叼着棒棒糖一边和同学聊天,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开心。
但今年不能那么草率了,嗯……要送围巾吗,或者手套。霙犹豫地想着。手套和围巾虽然应季,但万一是希美不喜欢的花色和质地就很麻烦……也有想送摆件之类的,但总觉得那种东西用处不大,不喜欢的话还很占地方。
两人路过珠宝店,霙甚至产生想进去看一下戒指的念头……不过忍住了。思来想去,霙想起高中毕业梨梨花送了自己唱片专辑,这个好像挺不错。确定下目标她拐进了音像店,但很快又为到底要选什么专辑犯愁了。
“高威爵士啊…喔,郎帕尔。品味不错嘛。”
霙戴了店内的耳机听着专辑预览,一只手拿了郎帕尔(Jean-Pierre Rampal)的《Sakura》,另只手拿着高威(James Galway)的长笛协奏曲专辑《Phoenix 》。
“那个朋友吹长笛吗?”
“嗯。不过我有点怕她已经买过了。”
霙点点头。她不清楚希美有没有买过这些专辑,倘若买重复了的话好像也比较尴尬。
“倒也不用那么局限,可以送别的啊。嗯……等我一下。”
知惠子匆匆跑去别的货架,一会后折回来,递给她一张碟。
“这张如何?”
“黄…永灿(Wong Wing Tsan)?中国人吗?”
霙念着上面的名字。
“是华裔钢琴家,这张很好听,我喜欢这张里的‘光之回旋舞’和’微风轻吹那城‘,是2009年他为福冈「至福都市计划」写的。”
《Blissful City》(微风轻吹那城),也刚好是专辑的名字。
能考入东京音大的学生,对于自己乐器的理解都已经算是有程度不低的水准,但这种时候也正是容易进入到瓶颈期的高发时期,铠冢霙也是如此,即便她现在还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但知惠子也知道她不久后应该也免不了要遇到,可以说,日后能否脱颖而出,就取决于这个阶段。
“说来你可能不信,他以前是弹爵士的,用爵士的思维安排和声进行很有味道。他还很热衷于冥想,在冥想中获得灵感,从而弹奏出独树一帜的治愈系诗意风格。”
——比起钻牛角尖,多去涉猎一下不同乐器,多听听其他风格的演奏,或许会对自己有所启发。就连知惠子,高中有段时间曾超级钟爱黑嗓,很能轰炸大脑,听着让人清醒,副作用是做不下去作业。
霙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建议,不过并没有试听,直接拿去买下了。
“不试听一下吗?”
“我相信老师的推荐。我想和她一起听。”
“哦,那也好。”
知惠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心说还好刚才没真的拿死亡金属。
周五只有半天有课,早上的课上完,霙直接就背着包坐进了知惠子的轿车,本来通常她都会选直接坐新干线,一个人走高速太无聊了,但和霙一块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开车,而且有车的话在宇治行动会方便点。
计划是一起过去,知惠子得在宇治待到下周三,所以周日霙会坐晚班的新干线回程。十一点走的话下午四五点差不多能到,中午就在服务区吃,晚上刚好能一起用餐。知惠子预订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寿司店,好久没吃寿司了,自己也很期待。
半路在休息区吃完饭,知惠子出来看见霙蹲在车边逗弄一只小狗,是和她们一样停下来吃饭的旅客带的,男主人在一旁抽烟。要不是太麻烦的话,知惠子也想把马铃薯带着,把它放在家要家里两个甩手掌柜照顾总觉得很不放心。
霙的话很少,两人在车上只聊了关于之前知惠子推荐的电影的感受,不过她真的有去看自己推荐的电影——知惠子反复咀嚼着这点,感到很高兴。总是喜欢反刍回忆,大约真是上了年纪了。
之后的时霙不是在瞌睡,就是趴在车窗看外面的风景。知惠子还挺喜欢透过后视镜观察她的——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么干净纯粹的孩子了……当老师的自然最钟爱努力认真的孩子,霙就是这样。况且,霙的样貌也不错,纤弱又无防备的体格像是小动物,很能激发起人的母性,但又让人隐隐担心这样的霙万一被人欺骗该怎么办……
只能希望她在走上社会前多成长一些,身边的朋友都是对她好的人吧。知惠子揉着太阳穴。
到达宇治后,霙打了个电话,对方好像已经到了寿司店了。
“合奏等吃完饭,听她说在老人社区活动中心留了一个房间,所以可能会有几个听众。”
“已经变成小型演奏会了啊。”知惠子笑了笑,期待的心情愈发强烈了。
二十分钟后,知惠子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开玩笑的,不过确实挺好奇就是了——霙的那位最重要的朋友。或许是受到霙的感染,知惠子潜意识地寄予了极高的期待度,结果实际见到反倒有点落差。
扎了马尾辫的黑发女孩和一位老人站在一块。她背了个很大的双肩包,穿着深蓝色牛仔裤,上身是米色毛衣配驼色夹克,为了不显得色调暗沉,脖颈围了条明亮的浅粉色针织围巾。老人则是随处可见的打扮,以保暖为优先。和自家的老头子比起来也就胜在更干净,不过老人嘛,这样的装扮就好。
老人和她没有相似的气质,样貌也完全不像,比起祖孙,知惠子第一反应是「老人和义工」这种组合,后续也证明她猜的差不多。
“霙。”女孩朝她招手。这时候两人和对面还是有点距离,知惠子只是从她的嘴型看出来是在喊霙的名字,仿佛牧羊人吹响口哨,知惠子身边的霙一改平时稳妥的风格,已经先按捺不住三两步蹿到了黑发女孩身前,就差要将她一把抱住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神态的铠冢霙。
走近了看,黑发女孩的容貌倒是生得很俊俏,和霙给人的沉闷感觉截然相反,她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明亮精神,但也没有先前知惠子预想的那么惊为天人,音大也有不少这种漂亮程度的女孩子,联谊会扎堆看到也是常有的事。知惠子想,她为何会唯独得到霙的钟爱呢。
“你好,我是山田知惠子。是霙的老师。”
出于礼数,知惠子弯下腰,先朝年纪更大的老者伸手。
“老师您好,您就是那位很厉害的音大老师吧!敝姓黑菱,喊我黑菱婆婆就好。请山田老师多多指教啊——”
老人的热情超乎想象,知惠子不太能招架得住,“不…只是音乐老师而已,不是什么厉害的职业……”
“老师好!我叫伞木希美,是霙的朋友。”——黑发女孩适时插话进来真是救了她。
“外面很冷啊,不如先进到店里再聊吧?”伞木说着,一手搀扶老人,一边自然地邀请知惠子往店门口走,知惠子很怕应付太过热情的人,在内心对这个叫伞木的女生感激不尽。
于是四人进入寿司店,直到坐下来开始点单知惠子才想起来,刚才好像是不是没人提过要介绍霙。她瞥了眼身旁的霙,她正和伞木合看着一本菜单,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示出她现在心情很好。
…算、算了…就这样忽略过去吧。知惠子抿了口热茶。
知惠子选的是预付后自助模式,除了特定的酒水食物外其他都可以随意拿,老人似乎很少来这样价位的餐厅,知惠子几次说不要紧,可以随便点,她才犹犹豫豫地放开手脚。
年轻人的一边就随和很多,伞木很懂礼数,先是向知惠子点头致意,知惠子也回给她“没关系”的表情,她才和霙一起点餐,相比起来霙在这方面的意识就薄弱的多。就连点餐也是,伞木的话语是她的几倍,知惠子在一边听着,基本都是她在主导,霙就像一只乖乖跟在她后面的小狗。
两人之间的氛围很神奇,明明霙的回应少的可怜,两个人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伞木总能将话题保持在一个相对活跃的程度。这点知惠子有时也做不到。
最好的朋友啊……
知惠子对她印象很好,有这样的朋友照顾的话,倒是也放心了些。
这家寿司店的味道算是中偏上,以前知惠子在JR西荻站附近吃过一家寿司店才叫极品,但价位也决定了档次,那一家如果要喝点日本酒,再配些小菜的话,吃到爽的人均预算都得一万三千圆左右。好在她们三人都吃的很尽兴的样子。
伞木报给她地址,知惠子从地图上搜了路线,驱车四人前往那家社区活动中心。
“终于来了呀——”
“听说是东京音大来的老师和学生呢。”
“黑菱,初次演出,加油啊!”
老人们在台下加油鼓劲,黑菱婆婆乐呵呵地挥手致意。
知惠子原以为就是在一个房间中,像是以前参加过的小型乐队那样的演奏,结果来的人意外的多——推门进去,屋内已经早早打热了空调,不大的房间里座无虚席,男男女女,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面前的凳子上还放了仙贝和茶。是说最近的老年人真是很闲呢……
知惠子想到每天比首相还日理万机的瞎忙活老爹,叹了口气。
大家一起演奏了《天使艾米丽》的主题曲La Valse D'amelie,知惠子想的没错,比吉他简单的多的尤克里里就连老年人也能轻松上手,看黑菱婆婆对它爱不释手的样子,知惠子索性也就直接送给她了。知惠子没有带自己最拿手的双簧管,拿的是父亲专精的萨克斯,虽然技术还不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应付听众是外行人的演奏会绰绰有余。
之后她和霙合奏了几首曲子,霙和伞木也合奏了几首,她俩的选曲一听就给知惠子一种,“啊,是高中参赛选曲呢”的青春感。
好了,严肃来讲的话,伞木的长笛吹得不错。嗯…不如说是很不错,她不是单指专业方面,单从专业来讲学校里吹长笛的学生十之八九都能超过她,但两人的合奏饱含别样魅力,要说的话,就是「感情」吧,乐器不再单纯只是乐器,演奏出的音符成为了寄托情感的媒介,就是那种感觉。就算是音大的学生,能演奏出这种氛围的也不多。
而且,知惠子挺惊讶霙在这里发挥的水准竟然会比在学校乐团时候要高,在学校的霙虽说演出没有什么差错,但听起来总是有着时隐时现的闭塞感,在这里就没有,非常流畅。家里那老头如果在场,听了会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霙又大骂一顿吧。她越听越想笑。
吹得很好,在学校里也能保持这个状态就好了。散场后,知惠子对霙叮嘱,之后转而向伞木希美说,你吹得挺好的,虽然我的主职不是长笛, 但有什么问题可以来请教我,我没法解决的话可以转给学校更专业的长笛老师。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伞木听后却开心得像是快要哭出来,眼里闪闪发光。
对音乐有激情是好事啊,知惠子很高兴。
黑菱婆婆的家就在老年社区活动中心不远的地方,演奏会结束后就自行回去了,伞木和霙说想要再待一会,知惠子就把她俩送到了宇治川桥附近。
“那我回酒店了,你俩不要在外面玩太晚,回去时候注意安全。”
她对两人叮嘱。
“好。”
“谢谢山田老师,老师再见。”
知惠子关上车窗,她从后视镜看到伞木深深鞠躬,她对此很是感动。收回之前的话,现在她认同伞木也是个和霙一样般配的好孩子。
真是不错的夜晚,知惠子叼起一根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