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陌生
她逃避太阳，却想靠寒霜取暖。
-------------《浮士德》
1.
莎耶•妮克莱十九年的人生里最常见到的是三种表情。
母亲从未露出过笑脸，永远是眺望着远方满面愁容，像在期待着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像这里的国民正承受着不应有的苦难。她们都想从这泥潭中脱身，却寻不得出路。只能低着头，垂下眼，残喘于现状。有时以泪洗面，有时愤怒却无法流于声色。
人们最害怕的是黑暗与死亡，而莎耶被称为‘哑巴’后，她那从这两种恐惧中支配敌人的怪异能力，将兔耳对她的畏惧反复锤炼。现在，她只要出现在问心有愧的兔耳人面前时，惊恐都会支配她们的脸，像是连恐惧本身都想逃走一样，撕扯着她们的表情。莎耶早就看惯了，但也从未手软。
严格来讲莎耶很少看到自己的表情，她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脸上一定是所有情绪不容分说的被抽走。如同戴着人皮面具那样，死人一般的表情。因为充斥在她记忆里的，是她人的悲伤与惊恐这两种情绪，不知不觉莎耶必须要抹平自己的情感，才能不被现实逼疯。
现今除了斯国以外，大地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夜幕降临，便会进入无光的黑暗。这对于莎耶来说如鱼得水，在夜晚她潜伏于阴影中全力驰骋的速度赶得上火车。这并不会消耗她太多体力，可她现在连呼吸都无法自如控制。‘是因为艾莎多斯吧。’
莎耶很羡慕艾莎。她笑得很好看，可莎耶能感觉到艾莎对‘哑巴’的仇恨真切不可动摇，对远在斯国的姐姐情深意长，又有和年龄相符的天真可爱。
莎耶在想，艾莎并非从未经受过苦难，她能察觉到艾莎心中潜藏着难以言喻的阴翳，那她为什么能不被吞没仍然保持自我呢？是否因为艾莎总是从高位看待一切？用她斯国人的身份、用她超越常人的力量？绝非如此，莎耶清楚自己也是施暴者，她才是那个藐视她人的，可又为什么……
‘快到了，别想了。’
今晚莎耶的任务很简单，猫耳已经给足了情报。她只要找到主矿区的内应，拿到地图问出下一个接应的人是谁，然后解决掉矿区的老板和兵工厂派来的领队，从她身上找出兵工厂的情报就结束了。
又要杀人了。莎耶早已过了纠结杀人对错的阶段，她很清楚自己每杀一个人等于救了另外无数的人。同时，她和她的组织也知道现在所有成果，都是建立在莎耶超常的个人能力和阿苏赫还没亲自对付她们这两个前提之下的。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她们无力还击，因此到现在这个阶段她们的计划开始显得有些急躁。
‘是左边的人吧。’主矿区还冒着火光，这里昼夜的区别无非就是要不要点灯而已。莎耶从站在门口的右侧卫兵背后现身，包裹着铁砂的右手刺穿卫兵的身体。另一个人见状提起手上的灯看清了莎耶之后，松了口气，交给她一张地图，说了一句‘客栈掌柜’。莎耶点点头，重新融入黑暗中。
艾莎在莎耶的小屋里说关于夏克的事情时，莎耶死死盯着艾莎的手，她很害怕艾莎会突然说一句‘我知道是你杀的。’然后跳起来撕碎她，她先前不知道夏克的为人，夏克要和她讲和时，莎耶只想为死去的同伴报仇。尽管自己称不上是善类，但是杀死夏克以及导致艾莎怀抱仇恨都让莎耶难以释怀。
‘如果我没杀了夏克，艾莎多斯会笑得更多吗？’
但这次的目标绝对是非死不可。莎耶从天花板的阴影中浮出半个身子，矿区的老板被吓得从椅子上摔出去。她当然听说过‘哑巴’也知道现在就算喊卫兵，她们的尸体也不会说话，自己也很快要加入她们的行列。只能破口大骂，说莎耶什么都不懂，她死了这里的人只会无家可归。莎耶想起来了晚餐时看到的老人，她让铁砂贴在老板的脸上，一块一块的，就像煤工脸上的脓疮。铁砂一点点下沉，渗入皮肤。那人疼得哇哇大叫，用手指不停的扣脸上的铁砂，但除了把指甲抠破弄成血黑色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你要偿还。’
莎耶不会从拷问或者虐待的行为里获得快感，但她异常的能力却如此适合折磨她人。她接受了同伴的提议，在执行暗杀时以牙还牙。兔耳对于‘哑巴’的恐惧也大多来源于此，可没有人考虑到莎耶的想法。她听过的悲鸣、见过的凄惨表情，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
‘如果我看到的，更多是笑脸的话。’
最后一个目标是兵工厂的使者，莎耶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杀死她。以防她们太快整顿完毕，追上莎耶的同伴。刺穿她的心脏后，莎耶很快找到了背面刻着地名和暗道路线的令牌。有了它就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结束了，回去吧。’
开始下雪了，莎耶想着，按这个势头下去明天早上起来之后会堆起厚厚的一层吧。一直期待雪景的艾莎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按她的性格说不定会直接扑倒雪地里，摸着红红的鼻头招呼莎耶和她一起玩雪。
莎耶轻轻笑着，影子里的笑声不会有人听见。
2.
眼皮很重，阳光刺得莎耶找不到门把手，摸索了几下打开房门，冲入她耳朵的是艾莎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莎耶！外面下雪了！我们下去看看吧！”
“你先去，我一会就到。”
“快点！”
艾莎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到室外，莎耶揉了揉眼睛，打开房间的抽屉，取出昨天写好的信藏在口袋里。下楼来到柜台前，把信交给掌柜，随后用食指放在嘴前。掌柜先是一惊，随后心领神会的重重点头。里面装着下一步计划的指示和令牌，莎耶的同伴们对此望眼欲穿。
完成身为‘哑巴’该做的事情后，莎耶把注意力放回艾莎身上。她走出客栈大门，第一眼就看到艾莎正抓起一堆雪撒到空中，那条异样的尾巴兴奋得左右甩动，莎耶竟觉得那有些可爱。偷偷摸了一下自己藏在裙子里的尾羽，它们丑得不敢让人看见。
可孩子们对艾莎尾巴的看法可就不一样了，莎耶发现街道的另一头有四个穿着厚实衣物的小孩，手里握着捏好的雪球，不敢到街上玩，只能远远的望着艾莎。莎耶熟悉那害怕的表情，她想叫艾莎回来，好让孩子们不要错失了大雪的快乐。
这时艾莎弯下腰也卷起一个雪球，伸出四根手指对着那些孩子，然后又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见孩子们仍然躲着，艾莎喊了一句‘来吧。’然后丢出雪球，落在距离孩子们稍远的地方。随后像是有些害羞的苦笑起来，尾巴也放了下去。孩子堆里突然冒出笑声，接着越来越欢快，艾莎也跟着笑。孩子里一个比较胆大的朝艾莎扔出雪球，艾莎灵巧的转身用尾巴将它弹开。又引得孩子们发出惊叹的欢呼。
很快四对一的‘战局’就形成了，艾莎一边招架孩子们的雪球，一边用尾巴轻轻扫起雪花扑向她们。小小的街道上充盈着她们的笑声，莎耶呆然的看着，心中盘旋起从未有过的暖流。‘啊，艾莎多斯她能让别人也这样笑吗？’她也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被感染，像她那样拥有强大的内心，承受苦难过后仍可以露出笑容。
孩子们很快就玩累了，直接坐在厚厚的雪地里。艾莎朝她们挥挥手，走到莎耶身边，“莎耶，我有话想跟你说。”
“怎么了？”你也要赐予我那样的笑脸吗，“说吧。”
“我昨天想了很久，我……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艾莎又一次笑着，但这次很平静，莎耶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柔，而这温柔背后是强大的力量，“我要帮助这里的人，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莎耶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她想起来了，她见过一次这样的表情。在她年岁尚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母亲时，她说‘跟我去皇宫吧。’莎耶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些什么，现在她明白了，那是觉悟。
“没事的。”莎耶抬起头看向矿区的方向，从那里陆陆续续的有人走下山。艾莎也跟着看过去，刚刚还坐在雪地里的孩子全部站起身，喊着‘妈妈’冲向那人群，“会有人帮她们的。”
3.
道路的积雪并未成为摩托车的阻碍，艾莎和莎耶按照计划继续朝西北去。虽然她们尽量选择好路线，让每一个夜晚都能到镇子里过夜躲避寒风，但总归是有找不到落脚点的时候。这让莎耶很苦恼该如何在野外渡过一个冬天的夜晚，而艾莎却正好相反。
“你看，这个叫做帐篷！”
艾莎很高兴能在莎耶面前展现这个她珍藏已久的宝贝，不过迷你帐篷原本只允许一个人使用，两人一起的话会显得有些拥挤，但艾莎并不在意，裹在睡袋里和莎耶背靠着背。
“这个东西叫……睡袋？”莎耶轻轻摸着艾莎分给她的备用睡袋，有些不可思议的说着，“感觉很薄但是却很温暖。”
“很厉害吧！”
“嗯。”
现在还远远没到艾莎平时入睡的时间，但帐篷外冷风呼啸，内部的小灯又不够让艾莎读书。她睁着大眼睛，思考要和莎耶说些什么消磨时间，也想多听听她说自己的事。
“啊，刚才你把手提箱拿进来的时候，我听到嗡嗡的声音，你把鲁特琴也带上了？”
“嗯。”
“下次能……弹给我听吗？”
“好，我会找你的。”莎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回去那里，屋子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也是为了方便随时离开。但是母亲教会她如何演奏的鲁特琴，却从未离身。
艾莎没想到话题结束得这么快，又开始动脑该说些什么，‘啊对了，莎耶如果一直在研究斯国的话，说不定会知道那件事。’她转过身，伸手戳了戳莎耶的肩膀，“莎耶，我跟你说一个斯国的事情，要听吗？”
“好，说说看。”
莎耶转过身子，眼里闪着期待，艾莎暗暗窃喜认为自己选对了话题，“五十年前斯国有几个人来这里，你有听说过吗？”莎耶点点头，“我出发前，唔……送我的那个人告诉我其实那时候有一个人没有回来，一直呆在这里。她好像希望我来找一下，但是已经五十年了觉得可能已经去世就没再……”
“真的吗！”莎耶突然坐起身子，死死的抓住艾莎的肩膀，从鬓角长出的耳羽晃得厉害，“你们……斯国那里的人还记得她吗？”
“应……应该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哈斯托，啊，送我来的那个人看上去很在意这件事。以她的年龄不太可能认识留在这里的人。”艾莎不知道为什么莎耶突然这么激动，她一直人为莎耶是个情绪淡泊，像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的人，“所以，可能是斯国里的人一直有想着她吧……大概。”
“是吗……真的吗……那。”莎耶松开手，低垂着头，声音断断续续，“妈妈……她们还记得……还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