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积狭小的事务所里多了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和一个连呼吸都能刺伤人的偏执狂后,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藤堂总监把那个大个子介绍给我们,说是这他的保镖,名为前川。两人面对面各自坐着一边的长条沙发。而我坐在单人的沙发上,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属于伊原小姐的,但是她执意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那边。
如果按照传统的侦探小说来看,我们现在就进入了每个故事的开始阶段。委托人的旁边隔着一个新来的助手,之后才是听取委托的侦探。侦探与助手总会从各式各样的委托人那里听到离奇的案件,随后展开一段冒险。
不过藤堂警视总监这回来到伊原小姐的事务所,还真是来传达警视厅的委托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伊原小姐和警视厅之间的交易,因此绝对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细节,我掏出笔记本准备详实的记录这次谈话,而看到我的动作后藤堂总监皱了一下眉头,因为眉骨太过突出,所以他作这样的表情时显得特别吓人。
“这次的事情还只有少数人知道,你明白吗伊原。”
“嗯?原来如此,不过你不用担心,让她记录吧。你也知道我记忆有些问题,更何况我之前也说了,她是值得信赖的助手,记录委托人的委托内容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这么说来,刚才皱眉毛的意思是不希望我记下之后要他说的内容吗,就算不管藤堂总监为何如此不信任我,但关于所谓机密这一点我有不得不强调的事情。
“藤堂总监,在怀疑我之前请再三考量。你刚才说‘少数人知道’,意味着这次委托的案件是属于规定里的保密案件,那就应该按照条例,不让当地警方和直接管理的上层部门以外的人接触。更别说伊原小姐这样的外人,必须让我们警界内部优秀的刑警自己解决事件。”
不可思议,刚才面对藤堂总监我还说不出几个字,但是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不知是因为有伊原小姐拉了我一把,还是我心中那擅自是正确的价值观在推动我。
“嗯,伊原说要信任你的理由我能察觉到一些了。”藤堂总监展开了他可怕的眉骨,感觉都要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了,他说,“你的话我很认同,我也愿意支持你的想法,但这次实在是被逼无奈。我们动用了大量人员,也尽了一切努力,但是事件依旧如雾里看花,硬要说的话,甚至我们连雾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都还不明白。”说完,藤堂总监看着伊原小姐继续开口。“所以,在警视厅全力以赴仍然无果的基础上,我决定来找伊原赌一把。”
“别这么说。才不是‘赌一把’对吧。”伊原小姐露出她最招牌的自信笑容,“我帮你处理过那么多难事,你是觉得我肯定能解决才来找我的。”
就如伊原小姐自己说的,我从相马警部那里了解到了伊原小姐迄今为止解决的所有案件,几乎都是我耳熟能详,罪行极其恶劣且案情错综复杂的重大事件。只不过我以前听说的版本,都是被某某刑警侦破的。要是把这些功劳全部记到伊原小姐头上,那么她所拥有的敏锐观察力和惊人的思维,将是我所无法企及的。
“你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给我台阶下。没错,我来这里不是找你赌一把,而是我要你侦破这起案件,找到凶手,而且是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好,快别吊我胃口了,谁被杀了?市长?内阁成员?还是地方法院的法官?”
藤堂总监摇摇头,加重了语气,“不,是前任警视总监财前千秋,他上周被人杀死于自己家中。”
2.
前任警视总监财前千秋年轻时家境贫寒,以职业组的身份进入警界后,比起自身该完成的工作,更勤于打通人脉。仅用数年,关系网便涉及各个领域。从银行、建筑、医疗行业到零食、服装等等,不论规模大小,国内有相当一部分的企业里留下了他的名字,其中还不乏为世界耳熟能详的品牌。
同时,随着财前在警界的地位逐渐提高,他的触手也渐渐爬向政界。当然实际上他接触了谁,又从谁那里得到了帮助我无法知晓,但是财前得到的回馈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议会中围绕着他的派阀也开始出现,使得他的影响力遍及政界与金融圈。
最终他成功登上日本警察的顶点,成为警视总监,而且任期还是十分少见的长达25个月。可他成为总监并没有给警界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是提拔了许多认同他徇私枉法理念的人进入警视厅和警察厅*的高层,这个行为也扼杀了大量与他处于对立派系之人的前途。
(*警察厅:类似我国公安部,负责监督警视厅)
在那两年里,高层滥用职权敛财,还让自己制下的企业用不合法的方式打压对手,恶行数不胜数。但每当要燃起星火时,财前一派总是以效率极高的应对手段,掐灭势头。而就在前段时期财前任期结束,大家都以为黑暗的日子还会被他所安排的下一任总监延续下去时。财前临阵倒戈,突然公开宣称支持与自己对立的藤堂。
在此基础上,藤堂毫无悬念的成为新任警视总监,但是更离奇的是,通常警视总监退任后会继续承担与政界相关的重要职位。财前却直接从大众的视线里消失,和过去的一切几乎全部切断关系,这也让藤堂总监轻松的扫除了原本以财前为后盾扎根在警视厅和警察厅里的恶性派阀。
没想到再次听闻他的名字,竟会是斯人已逝的消息。而且,还是死于谋杀。
“财前老师死于练马区郊外的自家庄园里,发现尸体的是长年在那里工作的老管家。”藤堂总监说着,我看见他抱成拳的双手在微微发力,“死因是……大脑不知为何消失了。而且只是大脑。小脑和脑干都还在,姑且算是脑死亡吧。”
“大脑消失了?”我停下笔,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以确认我真的没听错,“是头骨被切开,然后把整个大脑取走的意思吗?”
“没有那么简单,继续听我说。因为财前老师告诉过宅子里的人,如果要报警直接拨打我的号码就可以。所以我当天早上十点半接到报案后,立刻让练马区的警署去把案发地封锁起来,只留下最低限度的警员在署里,其他人都到现场去,保证不会有外人进入,也不让任何人离开。财前老师的庄园相对偏僻,而且是在一处山林里,不开车的话很难抵达,加上庄园所有大门和道路上的监控器都没拍到有人乘车离开,所以我们判断犯人还呆在庄园里。”
藤堂总监说的,就是先前提到的规定。一起案件如果只有当地的警署和警视厅的高层知情,没有让诸如平民、媒体、其它分区警署这样与案件无直接关系的群体得知,就会被列作处于保密状态的案件。接触到案件的刑警们都会守口如瓶,直到解除禁令。
虽然我觉得在让那么多警员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很不严密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保有秘密的虚荣心,总想炫耀给别人。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了解了一些只有少数人才能触及的事,最终会因为一些蛛丝马迹,泄露出需要保密的一切。平民暂且不论,如果身为警察还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的话,真应该脱下警徽回警校从头开始了。
“原来如此,这就像是暴风雪山庄呢,只不过这次被困在里面的不是即将被杀死的被害人们,而是凶手。”
“是的,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守住这里,迟早能找到犯人。”藤堂总监突然垂下眼皮,音调变得更加低沉,“但就在昨天,有一名警员被杀了。”
“什么,死者不只有财前先生一个人吗?”
我不禁发出惊呼,如果这次的死者也是大脑被取走的话,那比起杀人事件,这更像是恐怖故事了。我回过头想看一下伊原小姐的表情是不是跟我一样被意想不到的事实所震惊。结果她毫无波动,反而像是问我怎么了似的,回望了我一眼。奇怪,难道从刚才的对话里早就能知道已经有第二起事件了吗。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们安排警员两两成队,轮流休息,7x24小时保证有人在财前老师的庄园里巡逻。但是毕竟他们都只是普通的警察,不是什么受过严酷训练的特种兵,很快就承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连续工作。无奈,我们只好将日程调整为单人巡逻,缩短每个人的巡逻时间,这样也能让他们多休息一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那名警员被袭击了吧。”
“死因是……?”
“不知道,他消失了,只留下警服和被破坏的对讲机。而且……”藤堂总监欲言又止,“一会看照片你们就明白了。还有,因为有警员被杀,加上精神和肉体的疲劳已经到了极限,练马区的警员已经全部撤回。从今天开始是SAT*的人在控制现场,毕竟这次凶手的作案手法太过诡异,出于安全考虑决定让警察厅派他们过来。”
(*SAT:特殊急袭部队,Special Assault Team,简称“SAT”,是日本的专业反恐队伍,隶属警察厅。)
“不愧是前任警视总监,面子真大。”伊原小姐乐呵呵的说着,但是被我瞪了一眼之后就收起笑容,“不过,擅自调动反恐队伍到不相干的场合还是不大好,对吧?”
“没错,派警备部对应的机动队会更合理。但是,这次事件太离奇,藤堂总监也是为了避免再有伤亡出现吧。”
“是的。”藤堂总监点点头,“但是,所谓财前老师的‘面子’也就到此为止了。再过五天,还是没能找到凶手的话,SAT就必须撤回,我们也不能再分配更多警力来这里了。毕竟财前老师也只是一介日本公民,已经享有足够多的尊重了。”
藤堂总监越是这样正派,我越是怀疑为什么当初财前先生会帮助他上位成为警视总监,而这缘由就像是深不可测的泥潭一样,让勇敢迈入其中的我越陷越深,若不立刻抽身只会迎来悲惨的结局。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伊原小姐还会像刚才一样拉我一把吗?
“好了,案件的经过大概就这样,来看看照片吧。”藤堂总监话音刚落,保镖前川就已经把一叠照片递到我面前,最上面的一张是死者创口的照片。伊原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我背后,弯下腰,脸就凑在我旁边。
“创口很小……”伊原小姐嘟囔了一句,气息弄得我耳朵痒。
照片拍的是死者头颅顶骨的位置,上面有一个不规则的菱形创口,往死者后脑勺方向的边很长,往额头方向的边相比起来就相当短。就像一个长三角形和一个扁三角形拼成的菱形,根据照片旁边标注的小字来看,这个创口长五厘米,最宽处三厘米。
“只有这一个伤口吗?”我把手上的照片全部递给伊原小姐,拿起笔开始记录,“要从这么小的开口里……呃,挖出整个大脑是非常困难的吧。”
我思考了一会选择了‘挖’这个词,因为要从那么小的口子里让一个人的大脑消失不见,或许用挖的方式,一点一点抠出来会是比较实际的。如果要用吸的方式把脑组织全部抽出来,应该需要有很大的压差才能做到,那样的话恐怕不只是大脑,连脑干、小脑都得被吸得一干二净。
“理论上是有可能的,但是需要包括穿刺器、分离钳、内视镜在内的大量设备和漫长的时间,才能保证只取出大脑而不触及其他组织。
“尸体于当天的早上十点半被发现,死亡时间确定是九点十五分左右。而在前一天的晚上十二点,财前老师还要求管家给他送过夜宵,从胃内残留物来看确实如此。所以,假设凶手在取出大脑的过程中杀死了财前老师,那么他最多有十个半小时的时间,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难度极高的‘手术’。即,只用那么小的创口取出大脑,然后把尸体搬到管家报案时发现的地方。这其中还包括如何在事前藏匿那些设备,以及在哪实施手术和如何在手术完成后再尽快把大量的设备藏回去这些难题。”
“综合来看可能性很小啊,十个半小时的时间非常紧迫。而且如果是像做手术那样,一点一点取出大脑的话,创口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说到底,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简单记下藤堂总监的叙述后,我抬起头看着伊原小姐,“伊原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伊原小姐快速翻着手中的照片,撅起嘴,眉毛跳个不停。看不出她是在苦恼还是已经知道了答案,“第二起事件的照片也拿出来。”
看到藤堂总监点头之后,前川又递给我一叠照片,这次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映着的是放在草地上的一套完整的警服,而且是以一个人的形状摆放的,就像有人躺在地上,然后想办法让衣服保持原样,小心翼翼的从中抽身离开似的。就连手套、鞋袜还有帽子都以正确的位置放在原地,消失不见的只有肉体本身。
不对,跟肉体一起消失的还有警员的手枪。
“这是……”
“不知道,那个警员只留下这些东西,就消失了,到现在也没再找到他。”
我倒吸一口冷气,先是大脑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被带走,这次甚至让整个人都凭空消失,凶手到底做了什么?
“嚯……很有趣,你看。”伊原小姐完全不为所动,翻动着我手上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拍的是这个警员的对讲机吧?但是被打碎了,还有这张照片拍到了头发和一些皮肤,也是那个警员的没错吧。”
“对,可能是在扭打过程中脱落的。经检验后和这个警员在基因库里数据的完全吻合。”
“嗯,嗯,好。”伊原小姐明显兴奋了起来,她直接坐到我旁边的沙发把手上,脸上又开始有了笑容,“那么你们现在调查的进度如何?”
“说来惭愧,几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进展。不过大体是有两个方向,一是研究伪造现场的可能性,其中包括假扮死者。比如真正的案发地不是这里,动了某种手脚导致死亡时间与事实不符,昨晚管家碰到的是假扮的财前老师,之类的。现在正在努力朝这边进行调查,包括跟财前老师有过节的嫌疑人也在一一排查。”
“哈,听起来很明显就是在浪费时间。”伊原小姐不管对象是谁,说话都毫不顾忌啊。
“我无言以对,真的有可能就像你说的,只是在浪费时间。”
“那么另一个方向呢?”我看不下去伊原小姐再这样刁难藤堂总监了,赶紧给他一个逃脱的机会。
“另一个……”但藤堂总监似乎有点不想开口,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另一个方向我们只是提了出来,但是没有往那个方向去调查。毕竟,我们没有人迷信跳脱出现有科学领域的事物。”
“等等……藤堂总监,迷信的意思是……”我似笑非笑的说着,“难道,警视厅在考虑这起事件有可能是,超自然的力量造成的?”
“只是列出一个选项罢了。”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斩钉截铁的否定这个想法,“这种事情甚至不应该被讨论,继续从动机和作案时间的角度去考虑吧,像是和财前先生居住在一起人是最有机会的,应该从他们开始调查。对吧,伊原小姐!”
以基于现实逻辑进行推理为特长的伊原小姐肯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哈哈,藤堂你们还真是找到了一个不得了的选项。”伊原小姐眉飞色舞的笑着,“科学不科学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想了解一下死者的生活情况,就是佐藤刚才说的,和他一起居住的人有谁?”
“好吧。财前老师的庄园里有一栋两层楼高的大宅子,单层的面积超过七百平米。宅子于二十五年前建成,原本是和妻子以及一儿一女生活在一起,但是……”藤堂总监面如难色,“但是后来财前老师和他妻子分居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伊原小姐说着,“我记得之前和财前一起做事的时候,他还在说夫妻生活圆满呢。”
“这也是财前老师一直在隐瞒的事情,其实他们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分居,但是碍于面子……说实话,其实主要是财产相关原因,让他们无法直接使用离婚的方式断绝关系。财前夫人只身前往欧洲生活,留下财前老师和当时年仅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就再无音讯。”
“那现在财前先生是和管家以及两个孩子一起住吗?”
“不,很遗憾的是,财前老师的儿子在大学毕业前往美国进修建筑学之后,就失踪了。”
“失踪?”我有些惊讶,理论上警视总监的儿子下落不明这种消息应该会被各种新闻杂志挖出来才对,但是我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难道都被财前先生给按下去了?“那只剩下女儿一个人?”
“女儿也……在两年前,不知去向。”
“唔……”
“哇,这么夸张,两个小孩都以失踪的形式躲开他了呀。”
我用手肘顶了一下伊原小姐,要她说话注意点。没想到财前先生竟然有这样悲惨的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承受亲人不知所踪的打击。不知道年过六十的他,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庄园里内心是何种感想。
“财前老师过去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严厉,儿子失踪后,常常叹着气跟我说后悔当时没再对他好一点。”藤堂总监像是要模仿财前先生似的叹了叹气,“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已经没办法挽回了,我继续说。所以这几年财前老师都是和管家还有两个佣人,以及一个厨师住在庄园里。也很少招待朋友去到那里,定期会去的只有负责修整花草的园艺工。”
“这些人都是二十五年前就在财前那里工作的吗?”
我发现了,伊原小姐总是会从奇怪的角度提问。
“嗯……我想想,啊,不,只有管家是一直在那的,其他人都是换过几次的了。”
“原来如此。”伊原小姐点着头,“那好,先听听我的推理吧。”
“什么!”“伊原你这是……”
伊原小姐难道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太过惊讶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先发出‘什么’这样的惊叫。
“啊,别误会,我还没确定凶手是谁,但是有了些想法。”
“噢,是,也对。就算是你也不至于在这个阶段就能帮我把这个奇案解决了。”藤堂总监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那,伊原你是怎么想的?”
伊原小姐两手交叉在胸前,食指一上一下的动着,“藤堂,你们那分成两条路线的想法,其实是正确的,但是应该着重考虑的,是所谓不科学、超自然的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