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作者:亦之
更新时间:2019-01-25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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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宫偏殿中,擅闯生死门的三人整齐跪着,瑟瑟抖动如冷风中摇曳欲落的溃烂黄叶,衣衫褴褛隐隐显露血迹纵横的皮肤。三人低头闭目,顺从似良犬,静待殿上人指令。

齐敏坐于殿上,托起青瓷茶盏,吹开汤面浮叶,浅酌一口,待茶香盈满胸腔才沉声发问,“为何擅闯药谷?”李瑾湘醒后虽已被门主、济世、三姨视作失而复得的亲人,但齐敏仍有疑虑,为证实她身份,齐敏分别提审三人,明了他们所追之人确为周朝通缉犯李瑾湘后,才终于对瑾湘卸下防备。

齐敏并非生来冷漠多疑,生于乡间农户的她只是个普通孩子,等长大了也本该承袭祖上的活法,做一个相夫教子、安分守己的农妇。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自在那黏腻与恶心的尸堆中看到爹娘因恐惧而扭曲的断头时,她已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其朝深不可测的黑暗流去。

那年齐敏七岁,同村里所有孩子一道,被村长带来的陌生人关进木笼,然后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被极尽残忍地杀害,详细的齐敏早已记不得,只有娘在被砍剁时大吼着叫她活下去的血腥画面铭刻在心,娘要她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屠村的是个叫“归夜”的暗杀组织,组织四处掳劫小孩,再将其中佼佼者训作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若无意外,那便是齐敏将有的模样。

回组织后,他们被关在一处常年积雪的院落,后来知道亦是在玉雪山脉的一处山峰中。他们或哭闹或呆滞或疯狂,并无人理会,组织只是不停地抓走两人、带回一人,抓走两人、带回一人……轮到齐敏时,她颤抖着双手,割开至亲玩伴的喉咙,鲜血洒落雪地,泼出美艳的花,像极了两人曾寻得的红色木槿花,玩伴在惊惧中倒下,砸碎了花,也砸断了齐敏心中的弦。

以断弦搏命,齐敏力拔头筹,她曾同刀下亡者嬉闹玩耍,也亲手取他们性命,在漫天飞血中齐敏流泪吃下冰冷的面馍,泪干时心也随之死去。不曾间断的,那些曾见过或未见过的人在她手中悄然逝去,她再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唯有鲜红的雪地铭刻在脑中,日日夜夜。

江湖正派们来清洗组织时,叫门派头领和首席溜了,便拿其他人问罪。齐敏刚完成第一个正式任务,别家门派都道她已无人性、血债该血偿,老门主却为她求得生路,并将她带回生死门。只是生死门住了半年,齐敏仍无劫后余生的实感,她只道自己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那天阳光刚烈,她却鬼使神差地独自登山,在老门主常领她观望生死门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玉雪峰上纯净的白雪莹莹闪耀、生死门里匆忙的门人神色肃穆、山门之外病愈的患者生机昂扬。夜色最深重时,齐敏幡然醒了,真真切切感受到烈日灼身后的疼痛和夜幕席卷下的寒凉,大病一场后她领悟到,这个救死扶伤的地方将是她的希望之所,终于能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似的,是啊,年仅九岁的齐敏本该是个普通孩子。

逃离惨绝人寰、暗无天日的囚杀,熬过午夜梦回、冷汗淋漓的余悸,齐敏倍加珍惜如今的幸福安稳。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生死门给的,家人与朋友、勇气与力量、关爱与尊敬……不再胆怯无为看着一切逝去,不再一无所有如同行尸走肉,终于有能力可以守护所珍爱的事物和人们。所以,为了生死门,也为了自己,凡涉及相关利害之事,慎之再慎,狠绝果敢,不敢轻心。

两月前,问得想知道的事后,齐敏本打算就这样关着三人,随其自生自灭,免去放生后走漏消息的隐忧。昨夜,门主却提起,让她问责三人,按门规罚之,门规擅闯条例中,束手就擒者行劳役两年即可。

“追…追…追李瑾湘…误入的”,杨晟吞吞吐吐答道,语气中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尽显惊恐疑虑,似是不明齐敏再提此问的意图,另两人也随之气息慌乱,齐敏未感意外,三人如此反应不难预料。

上次提审,初时,杨晟言语虚虚实实,另两人更是嬉闹无礼,不把齐敏放在眼里,以为她和济世一样,心善好哄,未有威胁。齐敏无意浪费时间,径直几针深扎痛穴,三人抽搐蜷缩倒地,疼得连惨叫也无法出口,悠闲地批审几张药方,齐敏拔针又让他们服食蚀骨散,丢进地牢关上两日。再提到偏殿时,三人恭恭敬敬,问一不敢答二。

“无人可追”,冷笑一声,放下茶盏,齐敏缓步走近,三人随齐敏移步,越发颤动得厉害,蚀骨散毒性如此,百虫蚀骨,身体未可自控,越是不静心越是疼得厉害,越是疼得厉害越发不静心,循环往复,无尽无解,折磨到头,唯有以死了结,也有被逼疯的,“听好,你三人赌约,欲探生死门虚实,于药谷被捉,念及态度端正,门主施恩,劳役两年即被放行,可懂?”

“懂懂懂”,听及门主施恩,三人连连磕头,不敢言他。

“每日晨起一粒”,丢下三瓶药丹,齐敏走出偏殿,将三人留给弟子发配。

殿门外,日出东方,半贴着山峰,欲离还休;廊檐下,正月新挂的红灯笼随风一路闪烁,宫中弟子正将它们一一取下,换上元宵花灯;齐敏舒展腰背,深深吸气,药香贯入心神宣告一日初始,该去查房了。

走向瑾湘所在,还离着几十丈,济世银铃的笑声已经飞入耳郭,齐敏也跟着勾起嘴角,快乐的飞眉、清亮的眼眸、微皱的俏鼻、跃动的酒窝,济世的笑脸清晰在脑中飘荡,曾击穿她所有心防、替她赶走缠身噩梦的笑脸,是齐敏唯一的宝物。

“敏姐吗?怎么可能吖”,济世笑地停不下来,见齐敏进屋,笑得更甚,扑倒在床,耸肩岔气,齐敏为济世拍背舒缓,有些好奇,“笑些什么?”

“敏姐,没什么”,瑾湘坐在床上,急忙伸手让齐敏号脉,两月来日日如此,齐敏也未觉不妥,捏脉品评,“无恙”,断骨已归位,内伤也愈合,瑾湘已可以下床稍作活动。

“敏姐”,济世至床沿腾起,朝齐敏行王族跪礼,“湘儿一直把你当作表姐,公主在上,受小民一拜”,说完拜完,不可自抑地继续扑床而笑。

齐敏听而不语,到桌边为自己倒杯泉水,细细品味,甘甜如济世的欢乐亦融在其中,瑾湘不懂齐敏脾性,怕她生气,紧跟着解释道,“大家都叫敏姐宫主,一时听误了。”

“无妨”,点头示意瑾湘,齐敏看向济世,“世儿,好笑吗?”

“好笑”,济世跳到齐敏身旁,抬手伸指在齐敏脖间比划,“敏姐你想,若是表姐在场,肯定要以此为由,拔剑与你分个真假,民儿瞧得心痒,也掺和一脚,又是一场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你们热闹了,北宫又要修缮”,握住济世飞扬的手,齐敏笑语,任济世手掌的暖意融化她手心的寒气,济世被冰,微微寒颤,拉过齐敏的手在双手间搓揉,帮她取暖,甚是熟稔。

“民儿还不回来吗?缺了她,除夕守岁都没趣了”,提起同胞妹妹,济世噘嘴不满,“敏姐让她快些回来嘛,湘儿也想见她,对吧”,静观两人姐妹情深的瑾湘也配合地点头,“常闻小门主名,想见见。”

“初七有信,这一两月便回来。”

“还要一两月吖,等她回来雪都停了,算了,不理她。敏姐一会还有事做?”

“没有要事。”

“正好正好”,济世抽出手,将齐敏推到门外,“取个轮椅来,我们领瑾湘逛逛,天天闷在房里,等伤好又憋出心病可不划算。”被打发推轮椅回来,路遇管理病室的弟子,齐敏顺便问了不在病室的袁立术去向,说是去玉雪村帮忙拓建。

屋里供着热碳一直未察觉着冷,刚到庭院雪风袭面,久卧温室的瑾湘生起一阵硕寒,寒意骚弄着鼻腔,接连打十几个喷嚏,齐敏拿狐裘与暖袋予她才缓住。随在济世身侧,瑾湘向推着轮椅的齐敏微笑致谢,齐敏也点头会意,两人都安静听济世侃侃而谈,不时也搭话一两句。

“湘儿,你瞅北宫可大?”

“不输皇家宫苑。”

“皇家也长这样?”

“形制相近却没有这里的朝气。”

“今儿过后就会开山迎客,若北宫四十病室装满了人,湘儿怕是会被朝气熏了眼,还有东宫百间、西宫三十、南宫六十。不过现在各地有分馆,门里大多病室都常年空置着,有些寂寞呢。不说这些,湘儿看那边山峰上是神武楼,天下奇功武学、传世兵器尽收楼中,你想学可尽管去。”

“谢济世姐美意,我不擅习武。”

“知道你喜欢读书,马上到藏经阁了”,在藏经阁正楼前济世边向瑾湘比划,边支使齐敏,“敏姐你抱湘儿去大堂,我请梦婆婆来。”

“好”,齐敏轻松抱起瑾湘,瑾湘这两月也习惯了被人抱来抱去,侧身配合着,登上数十台阶走到大堂,将瑾湘放在木椅上,齐敏也随意坐下,藏经阁弟子送来清凉泉水,供两人饮用解渴。

等了一刻钟,济世和齐梦踏着楼梯缓缓下来,齐敏迎过去,躬身施礼,“老师”。

“门里认真叫我老师的,也只有你”,笑着扶起齐敏,齐梦走到瑾湘身侧,“身体可好?”

“已经不疼了,谢梦姨关心”,和齐梦只是除夕夜匆匆一见,瑾湘却很喜欢这位安闲雅致、书香醇厚的阁主。

“不疼就该痒了,别想着忍,他们讲究望闻问切,做病人的也要配合,你”,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齐梦,齐三拿着半成的天灯跑到大堂,哭丧着脸抱住齐梦,“梦,帮帮我吧。”

“你做神武楼的天灯,到我藏经阁嚷嚷什么”,推开齐三,齐梦冷哼一声拂袖上楼,留下齐三焉了气,“梦……”

“三姨,你帮神武楼做天灯?”济世好奇地问,跟着偷笑,“真的?”一代大侠姜云长为齐三拜入生死门,这可是江湖人尽皆知的故事;神武楼姜楼主与藏经阁梦阁主相视仇雠,也是生死门里不争的事实,三姨这浑水只怕趟不过了。

“姜云长那孙子使诈,把他楼里二十七盏天灯都叫我今日做”,齐三忿忿不平,扔了天灯,瘫坐地上,“丫头你别只笑,也帮三姨想想办法啊。”

“三姨做了几个?”

“就一个”,齐三指指一旁灯架已散的残品,抱臂看着济世,“我不会做,年年都是梦做的。”

“三姨,你该不会想要梦婆婆帮姜叔做事吧”,济世惊诧,三姨莫不是被姜叔的酒灌傻了,敢叫梦婆婆为情敌做事。

“谁要帮那孙子,梦是帮我”,齐三长吁口气,“不过行不通啊。”

“三姨,我和敏姐还要带湘儿四处走走”,惹梦婆婆生气的事济世可不做,拉着齐敏要去抱瑾湘走,齐三跃起拦上去,“你们不帮我?”

“三姨,你让弟子们做吧”,齐敏觉得这都是小事,无需为难济世,交给宫中弟子就好。

“梦下了令,谁也不让帮我。”

“梦婆婆说不让,我们也没办法”,济世心中默默祈祷着三姨善心大发,能讲些道理,不过她的心愿没写在天灯上,齐三看不到,“梦又没叫你们不帮我”,又对瑾湘问,“湘儿呢?”

济世满心期待着瑾湘能看懂她眼中的求助,瑾湘却只记着三姨为她疗伤的恩惠,看也不看济世就答应了,“三姨有难,瑾湘理当相助”,“还是湘儿知恩善报”,怕有悔生,齐三连忙抱起瑾湘往楼上去,济世无可奈何也拉着齐敏跟着。

齐梦看着济世三人全神贯注地编制灯架,只有齐三在一旁敷纸,还心不在焉地不时瞅她、对她讪笑。齐梦知实情也明事理,清楚齐三对她一片痴心,姜云长更从来不是敌人,她只是气齐三过于大大咧咧,对姜云长的好意毫无顾忌和避讳。不过若不是齐三这个性格,也不会不顾她次次拒绝,追着她到生死门,陪她到看开了礼义廉耻,想至此,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轻声唤齐三,“小三。”

相识相知三十多年,齐梦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齐三一双仅为齐梦而生的灼眼,见齐梦眉间缓和,迅速地献媚凑到跟前,递上脸给齐敏捏,齐三乖巧地听齐梦警告,“下不为例”,“是了是了,我发誓”,齐三举手指天保证着,只要她的梦消气,凡事好说。

“你内服的生骨祛痒药呢?”

“祛痒?宫里丹药阁还有。”

“去取些给湘儿。”

“好,那天灯呢?”

“你敷纸太厚上不了天,给我吧。”

齐三离开不久,唤齐敏的钟声也响起,齐梦理解也无奈,“做宫主的都这么忙,你去吧”,“是,学生告退”,齐敏再一躬身,看济世微笑挥手,用眼神示意要她放心去忙。与济世的交流,很多时候已不需要言语。

走进偏殿就看到早上发落的三人又都跪在殿中,一旁站着袁立术,头上缠着麻布,有血隐隐渗出,齐敏想起听弟子汇报过袁立术去玉雪村的消息,事情就明了七八分,还是问弟子,“怎么回事?”

“我带三人去村里工地入籍,袁公子突然提铲冲出来,四人打作一团,拉开时,已经这样了。”

走近袁立术,齐敏同样问,“怎么回事?”

“他们杀了爹,我要杀了他们”,袁立术双拳紧握,青筋四起,牙齿紧咬,咯吱作响,瞪眼三人,目眦欲裂。

“你想报仇?”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袁立术已然失聪,气血都化作仇恨的利刃,亟待破身而出,将三人剁个血肉淋漓,便好好地饥餐渴饮一顿。

“生死门内,禁止私斗”,齐敏走上分立两侧的殿台,从剑台拿下两柄虎皮宝剑,“放帖比武可以,但死伤由命”,一柄交由袁立术,一柄给三人,暗声道,“点到为止,杀人偿命。”

殿外,袁立术与杨晟拔剑相向,交击间,袁立术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脱剑后被剑指眉心,齐敏殿上观战,安然指挥,“换人”,三人轮换,战果如一,齐敏意料如此,只拍手道,“此事就此了结,谁再生是非,门规处置”,挥手对弟子,“带他们下去。”

换第三只茶盏时,齐敏仍看到袁立术散发跪坐殿外,筋肉紧绷,身躯微颤,有水滴从发间滴落至衣衫,化作一个更深色的墨点。齐敏想起姜楼主曾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弹必摧心”,谁又不是呢,过去的自己、如今的李瑾湘、将来的千千万万。

一时恻隐,齐敏走去格外开解道,“无能之时,谈何复仇,先做好能做的事”,当初,老门主也是这样教训她,所以齐敏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终成为一个合格的门生,能做的事都做了,想做的事也变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老门主教她放下仇恨,才得享受心中宁静,“你好生想想。”

再批几份文书,出宫门已是日落西山,山间浮着节日的气息,药香夹着元宵的甜蜜,该去接济世和瑾湘到仁宫陪门主过节了。

神武楼上,弟子捧着一盏天灯到姜云长房中,“楼主,三宫主送来天灯,说是不见您”,姜云长笑道,“知道了,放着吧”,前几日齐三与他赌酒输了,他今日才提出要齐三给神武楼做天灯,也不怪齐三恼他,他本意便是要她为难,‘姜云长啊姜云长,你也只能用这种办法让她念着你’,研磨提笔挥洒,心愿落在天灯上,“世梦两厢,永结同心”,天灯升起,萧声也随风入夜。

藏经阁中,见齐梦手中的天灯已脱手飘开,齐三匆忙丢下笔,飞身踏上窗框将其拉回,急呼着,“等等,我还没看呢”,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和’字,满心疑惑,“和?”齐梦藏笑看着夜空中零星的天灯,正色道,“天下和,苍生兴”,齐三瞅见齐梦笑,只当帮神武楼做事的阴霾已除,心里也跟着轻快,“心口不一,明明是家和万事兴”,齐梦不做辩驳,反问齐三,“你的呢?”几笔添好,齐三将天灯举给齐梦看,“一世一梦一双人,此生此情此归宿。”

仁宫庭院里,齐敏将点亮的天灯呈给叶月,叶月已多年不放天灯,迷惑地接下,看到灯上贴着一张药方,狂傲的字迹出自民儿,‘求娘饶我板子’,宠溺笑道,“早点回来就好”,济世举着两盏天灯,欢快地轻轻一抛,“敏姐,我帮你放啦”,不同的字迹祈求相同的心愿,‘如常’,瑾湘的天灯也随济世一同抛出,在长安时她从未放过天灯,志为男儿身的愿望只是天方夜谭,今晚的天灯却写得满满当当,一侧是她如今所愿,‘瑾年无恙,早日重逢’,一侧是家族世代所求,‘大周永固,国祚绵长’。

玉雪村和生死门放飞的天灯源源不断,带着真诚的祈福与众星满月同辉,为夜空布上最美好的点缀,所有人都在畅想未来,心思随天灯一路飞到梦实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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