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照例会有学生代表发言。这学期的学生代表是1班的,一个矮矮的短发女生,在台上平心静气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沈雁回自己从来没有当过这种学生代表,心里总是很好奇到底他们都是怎么被挑选出来的。听着听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女生的语气有些熟悉——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慢和不耐烦——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同校但不同班,中考动员大会上发言的学生代表也是她。当时沈雁回就特别留意了这个人,没想到在高中里又听了一次她的讲话。
冗长乏味的开学典礼结束后大家又排着队回到教室,有的人还在抓紧抄寒假作业,有的人却已经拿出自己买的练习册了。老谢突然闪身进来,说不用每个人都交数学作业,他看不过来,打算分层抽样调查一下完成情况。课代表用草稿纸做了十个签,上面写着0-9,他随机抽了一个,是2,于是宣布学号尾数是2的同学都要把作业交上来。教室里有人小声欢呼,沈雁回心里很别扭,有种作业白做了的感觉。其实她知道这个想法是不对的,但总是抑制不住地认为,如果作业认真做了却没被收上去,那就像是少了个名分一样,不是一份完整的作业。说到底,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和努力能得到报偿,具体而言,老师仅仅是检查一下作业,学生就会感觉获得了回报。
沈雁回的生日在2月13号,她没有告诉过班上的同学,甚至连谢昀也没有,但那天早上她在课桌里看见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没有署名,她直觉是谢昀送的,因为即使她没有告诉过谢昀自己的生日,谢昀也可以从老谢那里知道答案。果然,课间谢昀问她:“你怎么不拆礼物?我等了半天了,你就是不打开。”
“那我当着你的面拆吧。”沈雁回说着从课桌里掏出礼物,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本曲一线的数学《3年高考2年模拟》。其实打开之前她就感觉应该是书,还猜了一下谢昀会送什么有趣的课外书,没想到竟然是本辅导书。她咽了咽口水,看向笑得发颤的谢昀:“这是你以个人名义送我的,还是老谢让你给我的?”
“喂!如果是老谢,你觉得他会包装得这么好看吗?”
高二下学期,理科还剩一门生物没有会考,得一直上到这个学期结束。生物老师名叫王莲,外号巴西人,因为有次大家在生物卷子上发现竟然有一种植物叫巴西王莲。虽然给老师起了个亲切的外号,但并不代表大家对生物足够重视。上课时除了谢昀会活跃地接话以外,老师提问几乎没有人回答,甚至有男生会在上课上到一半时拿着政治书到走廊去背。沈雁回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尊重老师了,就算不想听,也不用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走出教室吧。但老师什么也没说,她只好私下里和谢昀吐槽这件事。
沈雁回很同情教文科生理科的老师和教理科生文科的老师。上学期学《项脊轩志》的时候,老翟有事不在学校,7班的小严老师来给他们代课。小严老师很年轻,有股白面书生文艺青年的气质,讲话的声音也很温柔,他抱怨起7班的同学不解风情,没有情趣,不能理解课文最后一句蕴含的感情,说在2班上课感觉就好多了。小严老师就代了一周的课,但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2班的同学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叫他归有光。
这学期所有教室都换上了鹅黄色的厚窗帘。窗帘的厚度弥补了颜色的不足,遮光的能力并不差。一旦拉上,教室外面发生什么大家一概看不清。有次午休结束后窗边的同学还没拉开窗帘,有些人不知为什么讨论起了下一次的语文课,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老翟在哪里”,老翟恰好从窗外走过,拨开窗帘探头进来:“老翟在这儿呢。”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但从此以后“老翟”变成了公开的昵称。
也恰好是在那天沈雁回听谢昀说了另一件老翟的轶事。就说隔壁班有个女生在语文课上悄悄写数学卷子,一边写还一边偷瞄老师,生怕被抓住,结果老翟以为她在对自己翻白眼,没收了她的数学作业不说,还罚她站了一整节课。
沈雁回住的小区旁有一家报刊亭,她有时会帮住校的女同学带几本杂志,什么《花火》、《萌芽》、《读者》、《意林》的,也有男生托她买《足球世界》和《舰载武器》。说来心酸,其实以前学校里是有报刊亭的,她高一的时候每天吃过午饭还会去那儿逛一逛,但后来这家开了十年的报刊亭竟被学校关掉了,原因据说是高三2班有个女生在晚自习时看BL杂志,被他们那不苟言笑正处于更年期的班主任发现了,关键是这位班主任还是副校长夫人,所以没过多久报刊亭就在学校里消失了。多少同学为此深感痛惜,只能像走私一样请走读的同学代买杂志。
有时“走私”的货物还不仅限于杂志,有人曾经托沈雁回帮忙代买校外的早饭,就是路边早餐车里卖的那些,什么粽子、饭团、鸡蛋饼的,在食堂里是吃不到这些的。沈雁回起初只当是顺手帮个忙,但几次下来就厌烦了——每次好几个人,每个人要的还都不一样,她不仅要记在纸上,还得计算价格,实在是太麻烦了。不过,如果只给一个人带,那还是很简单的,所以谢昀依旧每天都能吃到来自校外的早饭,惹得大家都很羡慕,纷纷把目标转向另外五个走读生。
班上有个外号空姐的女生貌似是一家图书网站的会员,每个月都能收到他们寄来的名册,大家很喜欢翻看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借以了解都有什么新书。于是空姐就张罗着大家一起买书,每次都能收到一大箱子书,都是男生负责搬的。沈雁回凑过一回热闹,买了一套柏杨逝世三周年纪念版的《中国人史纲》。沈雁回听谢昀说了才知道,空姐之所以外号空姐并不是因为她以后想当空姐,也不是因为长得特别好看,只是空调遥控器归她保管。
因为不住校也不上晚自习,沈雁回有时会感到自己错失了高中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早上这种感觉是最强烈的,因为大家总在谈论昨天晚自习时发生的事情,诸如“第一排有个女生一晚上变换了十三个发型,被老谢狠狠批评了一顿”此类的事件。好在谢昀总会把好玩的事情都跟她讲一遍,使得她还不至于惨到像朱自清说的那样,感觉“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像是有天早上女生们互相传阅着一张笔迹杂乱的草稿纸,沈雁回拿到时一头雾水,只看出了几个男生的名字,不知道后面那些词是什么意思。谢昀就解释说,这是昨天晚上女生们给男生编的花名,长得最白的那个叫“白玫瑰”,最黑的叫“黑珍珠”。
三月起课间操从长跑又恢复成了广播体操,时间是上午头两节课结束之后。因为要做操,所以这段下课铃比其他几节课的听起来更加动感,但要不要出门做操不是取决于铃声,而是取决于体育老师有没有吹哨,只有听到哨响大家才要排队。周一是升旗仪式,周六和周日都是不做操的。愚人节那天是单周的周日,上过两节自习,铃声响过之后,远处忽然传来了哨声,响彻整个校园,于是大家都兴奋地讨论起周日到底要不要做操这个命题——全校的师生都犹犹豫豫将信将疑地排队向操场进发,但走到一半就全部折返回来了,说是愚人节的玩笑,哨子是4班的一个男生吹的。谢昀冲着沈雁回感慨,说4班的人还真是敢玩,居然把全校的人都给骗了。
沈雁回觉得谢昀有两个无聊到令人发指,但又莫名可爱的小习惯,第一是捏“小的好时巧克力”,第二是编戒指。谢昀喜欢吃甜食,课桌里总放着一盒好时巧克力,经常分给周围的同学和沈雁回吃。她喜欢在吃完之后把糖纸和纸条收集起来,不过不是像一般人那样要夹在书里做书签,而是要把它们捏成迷你的好时巧克力形状,捏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沈雁回就让她给骗了。那次下课她一脸神秘地对沈雁回说:“我请你吃小的好时巧克力。”沈雁回没反应过来,她就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一粒蓝色的“小的好时巧克力”放在沈雁回手心里。沈雁回天真地相信了,问她是在哪里买到的。乐得她到处跟人讲这件事,毕竟沈雁回是她骗到的第一个人。
至于编戒指——沈雁回喜欢买吐司面包当早餐和零食,谢昀每次看见都会要求她把扎口袋的扎条留下,然后当场给她编一个戒指,还是带钻的那种。半个学期下来,她的笔袋里已经有七八枚“钻戒”了。
语文课上老翟放2011版的《简·爱》电影给大家看。课后谢昀对沈雁回说,她觉得这个Mr. Rochester长得不够好看,还不如John。沈雁回倒觉得他还不错,因为她去年看了《X战警:第一战》,在那部电影里这个演员可好看多了。
谢昀的生日在4月17。想起两个月前自己收到的生日礼物,沈雁回决定好好回敬谢昀一下。于是生日当天谢昀收到了一本语文《3年高考2年模拟》和英语《世纪金榜》,贺卡上只写了一句话——“答案我已经帮你撕了,有问题可以来问我”。
沈雁回又做报告了,这一次她讲的是superhero。班上的同学除了谢昀以外,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竟有个超级英雄梦。其实她从二年级第一次看了《蜘蛛侠》之后,就常常幻想自己也能被变异蜘蛛咬一口——想想看,能在高楼大厦之间来回穿梭的感觉得有多酷。不过这个话题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这个女孩儿多的班级里之前从来没有人讲过这样的东西,而且沈雁回还开了一个先河——她在做完报告后播放了一段视频给大家看,视频的内容是很多超级英雄电影的混剪,名字叫21st century superhero。课后大家全都在谈论以前自己看过的超级英雄电影。
谢昀问沈雁回为什么每次做报告都要把眼镜摘掉,她老实地回答说是因为紧张,不愿意跟别人的视线对上。
“可是我觉得你戴眼镜很好看的。”谢昀说。
“嗯哼,因为戴眼镜戴得眼睛突出来了,所以摘下来反而不好看。”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嘻,我观察过,我们班一共有37个人戴眼镜,大家扶眼镜的时候都是用一根手指推推鼻子上那道杠,就你不一样,你是用两根手指抓住镜框往上提。我觉得这个动作很酷——有种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感觉。”
沈雁回简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戳戳她的脑袋说:“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五月多的时候有个女生请全班吃饭。她是福建人,高三要回福州去念书,走之前想跟大家做个告别。饭后跟谢昀一起等车回家时沈雁回告诉她,其实她也不是浙江人。她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恰好遇到这个契机,想要说明一下自己并不是本地人。她觉得南方的女孩子,尤其是江南这边的,总有种温婉的气质,讲起话来也是吴侬软语不紧不慢的,班上好多女同学真的是这样的,但她就不是。谢昀有点不服气,说她觉得沈雁回也很有这种气质。
快到高三了,学校为了不让大家有太多负担,通常不让准高三学生搬教室。老谢拿出他提前准备好的标语,嘱咐宣传委员在班里张贴一下。有一句叫“静能生慧”,是要贴到黑板上头的,好让大家一抬头就能看见。宣传委员是个有点矮的女生,拜托沈雁回跟另一个个儿高的男生帮她的忙。沈雁回拿着“静能生慧”这四个字,突然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先把中间的“能生”两个字给贴上了。大家一抬眼看见黑板上写着“能生”,全都在笑。稍后把“静”和“慧”也贴上去之后,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因为班上有两个女生名字里分别带了这两个字。
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市里有一个数学夏令营活动,大家自愿在期末报名,假期里到一个县级市的重点中学去集中学习半个月的数学,吃住都在那个学校里。当时沈雁回就没有报名,因为她不愿意住宿,而且弄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个班级。这个暑假还是有这个夏令营,只是换了一个地点,沈雁回依旧拒绝参加,因为上次听说这个夏令营管得很松,来讲课的基本都是在校的大学生,根本学不到什么,没有去的必要。
谢昀是不得不参加的,沈雁回猜得到原因,即使她本人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老谢也不会让她好生过一个暑假。于是沈雁回成了班里唯一一个不参加夏令营的人。大家一开始还不知道,统计缴费时才发现,全都很惊讶,因为沈雁回的数学并不拔尖,却居然敢不参加夏令营。最惊讶的是谢昀,她一直在追问沈雁回不参加的原因。沈雁回不愿意告诉她,因为有点担心会被老谢知道,于是一直逃避回答谢昀的这个问题。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一周,沈雁回收到了爸爸的邮件,里面附着她两年来每次月考的成绩单、各科成绩分析、年级排名走势曲线图和老师的评语。她这才知道原来爸爸虽然人不在她身边,却一直用这种方式关心着她。她考得最好的一次就是上学期的期末考,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厉害了,但一直稳居班级的前五名,没有出过大的纰漏。依照老谢的说法,沈雁回想上厦大是没有问题的。邮件里爸爸仔细跟她分析了她到底有什么不足,让她多多关注自己的弱项,高三的时候注意合理分配资源。爸爸是瞧不起厦大的,一心希望她能进浙大或者武大,因为爸爸是个土生土长的湖北人。
谢昀打来电话约沈雁回见面,语气很古怪。沈雁回欣然答应,跟她约定在一家甜品店碰头。她赶到的时候,谢昀已经在吃一块芒果慕斯了,唇边沾了一点蛋糕。沈雁回坐下时顺手抽了桌上的餐巾纸替她擦了一下。
“怎么突然约我出来啊?”沈雁回只点了一杯牛奶。
谢昀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叉子看着沈雁回,沈雁回被她盯得心里发慌。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她差点以为谢昀已经知道自己喜欢她了。那个眼神就像是看破了一切似的。
“你是不是要走了?”
“啊?”
“嗯,就是回原籍读书。”
“什么?”
“你不是说你不是浙江人,又不参加夏令营,问你你也不说为什么,所以你是不是要回原籍读书?不跟我说是怕我伤心?”
“不是的,我——”
“等等等等。我有话想跟你说,等我说完了你再讲好不好。”
“你——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发小?”
“记得啊。”
“我们开学的时候不是说发光波的事情嘛。”
“是啊。”
“我想过了,我觉得暗恋是能发光波的,只是有时候发出来了对面收不到,因为两个人不在一个频率上。”谢昀一脸忧愁的表情,捡起叉子无聊地戳着她的蛋糕。
“啊?”沈雁回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谢昀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究竟给谁发了光波,而对方没有收到?
“你看,我跟你讲正经的事情呢,你就这个反应!”
沈雁回讷讷地说:“发光波那句话我是开玩笑的,你当真了?”
“当真了,因为我天天都在给你发光波,但你就是收不到。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是你有问题。”
“我说我不歧视我发小是真的,因为我自己就喜欢你,怎么可能对他有意见。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排不排斥。”
“我从高一的时候就注意你了,你老是在走廊那里不知道干些什么,我好奇得要命,觉得你是个很酷的人,接触之后才知道你这么好玩。”
“你说你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所以我一直不想说这些,怕你觉得我很差劲。但是你都要走了,那我一定要把话都跟你讲清楚。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会觉得困扰,高三的时候也不会影响学习。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但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我喜欢你?如果是真的,那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沈雁回完全怔在了座位上,深深怀疑自己脑袋里是不是缺了一根弦。她从发现自己喜欢谢昀那一刻起,就坚定地把这段感情定义为“暗恋”和“单恋”,从没想过其他的可能性,因为她觉得谢昀没对她有过什么特别的表示。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频率不对,所以才没有收到那些光波吗?
“我——我先澄清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
“我没有要到别的地方去读高三。”
“那夏令营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不想去,我不想住到陌生的学校里去。而且听说在那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我不想浪费时间。”
“就这么简单?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老谢知道要说我。”
“我又不会告诉他!”
“那我现在再回答你的问题。”
“嗯。”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喜欢我。你不要生气,因为我真的没有多想。我只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你。”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喜欢啊。我单恋着你呢。”
“混蛋!你不是说喜欢就要早点在一起吗?”
“可是你也说现实里有好多阻碍,做起来没有那么容易呀。”
“你——说一套做一套。”
“我知道。自从发现我喜欢你,我就知行不能合一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要像电影里那样做二十年的朋友吗?”
“才不用,可是我想先调整一下我的频率,试试能不能接收到我错失的光波信号。差劲的不是你,是我。”
“不要,不用你调整,我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你,免得你再会错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