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零二救出之后的事情,在莓的记忆里总是断断续续的。她的身体比她想像得更为虚弱,尽管知道自己不小心和零二发生了点意外,但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她也记不清晰了。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和那樱发少女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到了只要睁开眼,视线里也只有对方的眼瞳这般的程度。
但她感觉相当安心,那是她会觉得非常舒适且放松的距离。
耳边是不断的爆炸音,火光燎烧着脸颊,黑色的尘雾弥散在空气里,两人身下的承载物不断沉陷崩坏,但一秒也罢十秒也好,都暂时与她无关。
她觉得自己似是又见到了曾在『S-planning』现场出现过的,仅仅露出地面以外的部分就能达Rehmann级大小巨大手臂。那次她会驾驶着翠雀出击一半也是因为在作战会议室里看到了这怪物。她总觉得或者会再次见到这家伙,但世界一片恍惚的这蓝短发少女是看不清的。
实际上这次的这怪物,已不是之前所见所能比拟的大小。
仅仅是手掌的部分,就已抵得上两人身下山峰一般的巨型叫龙,或者更甚之。这庞然大物如巨蛇一般灵巧地弯曲延展着,却是以卷起狂风的势头像驱赶苍蝇一般驱散了纠缠着超Rehmann级的五架九式,而后手掌的部分便暂时悬停在不远处。
记忆的最后,莓再一次看见了叫龙的公主,她就站在手掌的边缘,亦真亦假,如虚似幻,却依旧是孤傲而迫人的威压,以冰冷的视线扫过来。
视线的颜色逐渐深重,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不断缩减的失色的暗浊圆圈。
「人类……尽情享受吧,你最后的时间。」
『大波斯菊』,最高会议室。
大裂缝战役已经进入了尾声,并非叫龙或者人类的哪一方占据了不可逆转的优势,而是两者的兵力都已无法维持战斗的消耗。相对于统治高度集中的叫龙族群,在翠雀代行了叫龙公主的意志进行『宣告』之后,FRANXX显然战意大不如前。也因此,属于人类一方兵器的残骸与死尸数量不断上升,已经逼近了战斗前预估损耗的警戒线。
迫于战况,七贤人就在不久前再次由『大波斯菊』发射了几枚携带了大量钨柱的磁轨武器,虽是制导还未完成的半成品,但没了翠雀的干扰,高密度的大规模轰炸着实将战场清扫了一遍。
「果然……」,首席看着投影在手边的战场图像,「……叫龙的公主居然把这等可怖之物藏匿如此之久吗。」
屏幕上的巨型手臂已是几乎将整个战场囊于手中,哪怕是在空中俯瞰,也让屏幕这一端的家伙们产生了类似遮天蔽日的错觉。
这是——缠绕星球的怪物,或者说成是代行着星球意志的叫龙公主,其真正的模样也未尝不可。
「看样子,这座星球本身还是在拒绝着我们啊。」,某一位身材瘦高的贤人开口道,「我还记得,身为脆弱的人类时,世界上曾兴盛过所谓的环境意识。那时候就应该清楚的,身为人类,注定将驶往星辰大海的我们,自从开始掌握突破这座星球的限制——牢笼的力量开始,就也注定了有这么一天。」
「——将毁灭带予这怪物吧,让这座星球知道身为高贵的人类的我们,脱离了生老病死,是终将凌驾于物质其本身的存在!」
附和着之前的瘦高贤人,另一位矮小的白衣蒙面人激昂道。
但出乎意料的,包括首席在内的另外五人对此不发一言。
瘦高的一位不易察觉地露出了疑惑,甚至说算是不快的小动作。
首席沉吟了一声,最后转眼继续看着定格了的战场画面。自从诡异的Gutenberg级不断由大裂缝飘出开始,信号传输就时不时受到相当程度的干扰。对战况掌握不明,就算是运筹帷幄走一步看十步的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预料外的巨手虽出现了,却也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现在不能定论人类已经失败,但无论如何,继续这么战斗下去绝非明智之选。
况且之前的26部队和37都市的自毁,以及翠雀的『宣言』造成的影响也必须计算在内。
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首席连同另一位贤人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态进行了超乎人类极限的运算,最后,他平静地转向方才发言的两人,开口道:「并不需要。」
「灵舡的建造已经接近竣工,妨碍计划的家伙们都将被抹除。在这个时间点,既知叫龙的公主有着棘手的武器,再次展开进攻并不明智。」
「——可是事已至此,单单就论我们最具威慑力的轨道武器,被摧毁的数量就已经算是四肢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程度了啊!」,瘦高贤人敲击扶手,十分不甘。
「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了。」,首席以极具压迫的声线重复,强行让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这之上的牺牲不可取。」
「况且,现在最凶狠的怪物已经被锁链所困。别忘了,既然自诩高贵,就必须和叫龙有着云泥之别,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破坏——我们,即秩序本身。」
说道这里,首席以最高指挥权向地表的所有残余都市发布了新的命令。残存的都市开始先后撤离已面目全非的大裂缝周边区域,同时沿途收容都市被毁的FRANXX和驾驶员。圆形的都市如有幸躲开了鞋底的小虫,零碎着一座接一座地从巨手覆盖下的战场狼藉缓缓钻出,尽数向着某个方向缓缓逃离。
虽然对命令该是极为不满的,方才的两人却也没有再置喙。
「这一次的战斗若是能取得成功自然再好不过,不过大幅度削减叫龙战力的战略目标也算是完成了,至于惨重的代价……想必『花园』也可以尽快的填补吧。」,某一位贤人开口道,「虽然也想过通过这一战让叫龙的公主理解我们所代表的伟大意志,但事与愿违。不过,这也是进行谈判的最好时机,趁此机会,就算不能亲手打开大裂缝的大门,也说不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听到这,首席的面具轻轻地动了下,同时看向已然沉默了的瘦高矮小的两人,说道:「不错。」
人选已经决定了。
「……但奇怪的是,既然code:015有着如此可怕的战力,为什么『大波斯菊』能够安然无恙呢。」,某一位贤人突然发问。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谈判的原因。」,首席低声说。
从本质上来说,云泥也没多大区别。
「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保护她。」
「对于我而言,不,我或许只是希望零二她能够解答我对大人们的无数问题而已。」
「莓,你是我的伙伴。」
「——不,你是她最信赖的人,然后,你是我的伙伴。」
「她很聪明,你,我,我们给予了她名字,可是她从没有真正称呼过自己。」
「以『我』来称呼『我』。」
「那是——比一切都重要的……」
「她必须学会,必须坚信——」
……
「人类,你的时间不多了。」
莓呻吟着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头疼,意识稍有些混沌。
「……槲寄生?」
澄明浅淡而温暖舒适的阳光透过微风鼓动的浅色调窗帘钻进房间,洒在莓的床脚。空气里漂浮着微量的尘埃,萤火虫一般于光辉之中舞蹈。
保健室里尽是些熟悉的摆设,散发着微量的药剂味道,包裹在木质房间特有的沉静气息里。浅色温暖的日光配着微风和这般稍显典雅的室内色彩相混合,杂糅出的颜色如温软细腻的手掌安抚着莓抽痛不已的神经。
——好像还有些粉色的剪影来着?算了,头好痛……想再躺一会。
这么想着,莓刚要钻回柔软舒适的被子里,一个似乎带着微妙愠气的少女音突然响起。
「呐,还要接着睡吗?」
——真是的……嘟囔什么呐。
「五分钟……五分就——诶?」,下意识敷衍道。可还没说完,莓便惊坐而起,不甚清晰的240p视像随着大脑的高速运作,立马进入了720p状态。
然后,就看清楚了某个咧嘴对她露出笑容的樱发少女。
世界转眼而成了原画质60帧的超绝高清。
「Dar——不,零二!?」,莓眨眨眼,而头痛被惊讶驱散的同时间,席卷全身的凉飕飕感迫使她注意到了自己浑身上下只有内衣。
脸红了一瞬,这蓝短发少女手忙脚乱地把刚刚惊坐起时蹬开的被子拽回到胸口以上,然后狠狠瞪着神色好似掠食者观察鼓掌之中猎物的樱发少女。
「……Darling不就挺好么。」,身着红色戎装的少女显得有些不满,声音和方才一般稍带愠气,「而且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吧,性别相同这一点抛开,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又不是没看过。」
……倒,倒也是。
莓方才的反应实属条件反射,被樱发少女如此一提,还处于重启状态的她倒是有些放下了戒心,对方确实不是什么别人,而且不管怎么说自己应该都是受了不少关照的那一方。
「给,喝点水吧。」,零二递过来还温乎的一杯水。
莓犹豫了一下,脸颊微微鼓起,抓着被沿的手渐渐松力,但还是维持在了胸口以上。喝了口水,咳嗽了几下,她的脸色稍稍缓和,视线也更为清明起来,接着就注意到了零二笑意双眼下浅浅的黑眼圈。
「那个……零二,你——」
另外,莓也察觉到零二那不是生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休息好,所以呼吸比较沉重的缘故吧。
「啊,顺便一提,就算现在有内衣遮着,给睡着的你擦身体的时候可是什么都看过也摸了。」,零二敏锐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以主动踩雷为代价。
「你这人啊!!!」,莓认为那个一瞬间竟觉得有愧于这樱发少女的自己简直天然到了极致。
面部二度充血,双手紧紧攥着被沿,这次她把全身都蜷进了白色的被子——铁壁的防御里。她一瞬间想要把枕头扔出去,可那样还要变成半裸状态,虽然只要一瞬间,但莫名觉得是在便宜这家伙……待议!
现场暂时陷入僵持,蓝短发少女像是拱起腰炸毛的猫,浑身微微发抖,怒视着零二。
而那慵懒姿态的掠食者只是微微一笑,这次对决的结果不言而喻。
「……有精神了?」,可零二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实际上她对此却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樱发少女伸了伸懒腰,身姿稍显飘忽地从摆在病床一边的沙发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向着保健室门口迈开脚步。
——诶,怎么……
莓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这家伙一通煽风点火添柴加油然后就这么要跑路了?!
……
——等等,沙发?
就算是处于反射弧迟缓状态的莓,也看得出不自然。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但槲寄生保健室里原先病床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张在休息室里才有的抹茶色双人沙发。并不算宽大,刚好能搬进来的大小,因而对于零二而言该是伸不开腿的。
可沙发上轮廓模糊的塌陷痕迹绝不会骗人,而且这东西放的极近,莓就算摔下床也根本跌不到地上。
……
——所以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病床不去睡啊!
虽然樱发少女时常脱线也时不时莫名其妙,但这怎么想都不合逻辑啊。
——总不至于说是防止掉床之类吧,和某人比起来自己是绝对没问题的好不好。
莓是编号二位数的优秀驾驶员,13部队合格的前队长,9’s里私下称呼的大和抚子。而且,能很快察觉到零二的疲劳的她还是个温柔且认真的好孩子。
所以她十分在意,而短时间内各种超乎预料的莫名状况让她反应依旧比较迟钝所以更加在意得不得了。
令她混乱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自己为什么在槲寄生,以及是怎么回来的,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没有零二的血了吗,还有大裂缝战役如何,叫龙的公主是怎么回事,翠雀在哪里,13部队的孩子们在这里吗,以及……
不久前失去意识时所看到的最后景象,长着犄角的樱发少女近的让人窒息的,瑰丽面容的残片记忆——
明明闭眼和睁眼不过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断篇卡停——
却好似整个世界都被无形的力量翻了个底朝天。
不甚通畅的理智回路里,莓下意识判定还是拿沙发的事情来缓冲一下思绪比较好。
于是伸完了懒腰,甩了甩几天都没能好好打理的樱色长发的零二刚刚向着门口迈出第三步,就听见背后传来忸怩却又强作镇定——甚至带着类似想要主导话语权的强硬音调,可还是抑制不住弱气占据上风的声音。
随风而动,轻柔,温和,细薄清晰的穿透力,微凉同时也卷挟来属于正午的燥热。
「零二……这个沙发是……怎么回事?」
——要是和那时候一样叫自己Darling该有多好。不过,这样或者也没什么。
长着犄角的少女眯起眼,尖利的犬牙因为嘴角上扬而钻出唇缝,但等她转身却又是那一副没怎么好好护理而懒散疲惫的神情。
「嗯?怎么,在意得不得了?」
「你这人怎么——」
莓眉眼一皱,从被角探出头,脸颊鼓起,最后却陷入了沉默。
但画在表情里的纠结和好奇并不难察觉。
对此零二早有对策,她再次转身欲走。又是三步,莓果然按捺不住再次开了口。
「就是……那个,稍微有点……在意?」
——搞不好这招对她百试百灵。
「我说啊,我反正不能坐椅子上坐上三天吧,就算是我也会累的啊。」,樱发少女微微扬头,转身直视着莓因为不可描述的羞耻感而涨红的面颊。不到半秒,那脸因为零二的眼神更红了。
「三天?!!等,等等……可谁也没让你——」
「那硬拽着我,离开三步就陷入不安定状态的家伙是谁啊?」
莓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然后她似乎断定了这是谎言,皱起眉道:「不可能。」
对此,零二冷笑一声,撇开视线:「是啊,真假什么的,这么麻烦,随你好了。」
「蛤?——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看来成功激怒了。
「字面意思哦。」
零二向后退几步靠在门上,别向一边的面孔上,微微睁开的一只眼睛斜瞄着莓微妙的表情变化。
沉默的隐忍,猜忌的睫毛扑闪,陷入思考怪圈之后紧张的舔唇,反驳无力的欲言又止,然后拼命摇头。为了掩饰,莓下意识去摸耳鬓的发卡,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微微僵硬,她又转而去撩耳边刘海。
脸颊温度不降,这蓝短发少女接着瞥向这边,似是想观察出糗的样子会不会被看了去,一开始没什么发现,可眨眨眼后又发现结果确实如此,于是刚要松懈下来的五官全都扭曲了。
就像几月之前被自己公主抱时那样,十分可爱的表情。
「噗。」,这边的偷窥者忍不住笑了出来,单是看着而已,疲劳好似就全部飞走了。
「零二!!」
——啊,枕头飞过来了。
轻松接下,零二轻捂嘴,搞怪地微微一笑露出犬牙,但于她而言,到这里才是刚刚开始。
樱发少女抱着枕头坐在靠门的病床上,翘起二郎腿。
对于这样的厚脸皮搞事分子,莓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十分憋闷,看着零二轻松接下自己甩出的愤怒一击就更委屈了。
此时的她无法察觉到,但自己确确实实地已经没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问题,满脑子装的都只有面前的这个长着犄角的少女。
漆染上阴郁颜色的情感也很久没有如此活跃地调动起来了。
若是有可能,她几乎是想要逃跑的,但和之前扔枕头时纠结的原因一般无二,绝不想便宜了这家伙。尽管莓本人也知道这不过是她别扭的自尊心罢了,但事已至此,冒着再次被看光的风险扔出的枕头也不过是棉花打在拳头上,她彻底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局面。
……
……
——那就比持久战好了。
莓观察着零二的神情,和这边好好休息过了的自己不一样,那边的家伙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合眼的——如果她所言不虚的话。虽然从那双祖母绿的眼瞳里同样读出了接战讯息,但这一次,莓有着绝对的信心……大概。
至此,莫名其妙的沙发问题已经发展成了无解的降智对决——第二轮。
……
保健室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可莓忽略了一点,她需要在意的并非什么精力,而是……饥饿。
于是无所事事又不好睡下的艰苦等待延续了十分钟后,比起宁死不屈的莓的意志,她的胃部在自律神经的诱权下轻易地就屈服了,胃袋收缩的『咕咕』叫在连呼吸也彼此收敛的环境里格外响,响得莓都有踢自己一脚的冲动了。
她的第二轮对决也以出糗的失败告终。
好在零二绝非残忍的调教系女王,或者说比起间接杀死了上百个搭档的野丫头——乃至比起和某黑发少年搭档的那个她,对待莓就温柔了不止一点两点。
「真是,喜欢勉强的家伙。」,抱怨一般说着,她抱着枕头几步走到因羞愧难当而陷入自闭状态的莓身边。
轻轻把枕头递给半缩在被子里,不知是气急而哭还是在哀天怨人自暴自弃的蓝短发少女,对方的反应是微弱的反抗,「……走开啊。」
对此零二自然是无视的,她转身从沙发的后面拿出了一早就用保温容器装好了的食物。这少女喜欢吃但不会料理,因而这是从槲寄生的储藏室拿出来的自热食品。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东西准备停当。莓刚有苏醒的迹象她便开始着手,期间还不能长时间离莓太远。为此,她在急急忙忙前往储藏室取食物的时候甚至不小心掰断了指甲。
话是这样说,但莓并不会知道这些。至于这军用粮食……就味道而言,极端偏好甜食的零二自然不觉得好吃。
实际上,这里该是是莓的包容力的发挥范畴,据零二所知,一般的FRANXX驾驶员在训练期间似乎接受过更为苛刻的饮食训练。
「难吃。」,得到的反应毫不留情。
「啧,那就别吃了。」,樱发少女同样,毫不留情。
好不容易等对方平静下来好说歹说——或者说是稍稍留情的冷嘲热讽——劝出被子,天知道这蓝短发少女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零二咬了咬牙,把注意力放在了确实不怎么显得美味的自热食品上。
……
……
——啊,是真的,这东西好像过期了。
零二看了看还冒着刺鼻热气的一团水分满满的肉色浆糊,又看着原包装里变成警戒色的过期警示试纸,才想起13都市的槲寄生好像从来也没陷入过餐桌上没饭,休息室没零食的局面。
再次,甚至连FRANXX里也一贯都配备着便携的注射用营养液。配合着记忆里积了重灰的储藏室,莫名的窒息感。
转头看了看缩在床头,纤细的喉管一下一下小幅度蠕动却怎么也吞咽不下去的莓,零二凑过去,把食品容器放在蓝短发少女嘴边,想让她吐出来。
可莓却甩着头发,用力摇头说:「不要——」
说完又再次用力咽下嘴里的东西。
——欸你别啊!
「你怎么给咽下去了?!」,零二急切又自责,表情看上去却好似是要吃人。
「蛤?!」,莓并没有尽数咽下,她微鼓着脸颊,眉毛高高蹙起,「不是你让我——蛤?!」
说罢,她的喉咙又是轻轻地蠕动。
「都说了别——」,樱发少女急忙跨到床上对着莓的稍稍有些皲裂的双唇凑了过去。并不是吻,但毕竟也不算是虎口夺食,只是自责加成下的情急做法。若是有时间想想,零二或者会解释一下,然后让莓自己试着催吐。
但事实是,因为突然凑过来的面孔,和突然在脑海里复苏了的那么零星一点却分量极其可观的身体记忆,过分惊愕的莓直接涨红了脸扇了零二一巴掌,然后嘴里的食物就这么咽下去了。
……
「那个……抱歉。」
看着打翻在地的自热食品,和还算显眼的过期警示,莓不知说什么好,但最后还是憋出了这么一句道歉。
看到零二为她准备的食物时,莓确实有些抑制不住的高兴。不擅长这些的高傲公主亲自动手,就算是自热食品也不好浪费的。莓甚至做好了多难吃都能咽下去的觉悟,只可惜世事难料。
——说起来,零二这两天都是怎么填饱肚子的呢?
「零二,这两天……」,虽然也算是同时转移话题,但莓看着零二那略显憔悴的样子,总觉得这答案不言而喻。对比起来打翻食物又打人的自己,蓝短发少女有些羞愧。
「我不是想……可那时候想起来之前的,那个……」,她卷着自己的刘海低声嗫嚅,「就是,手自己就动起来了,所以……」
——不不不,这样就认输也太丢脸了,况且是零二先凑得太近了。
「可说到底……都是零二不好啊。」
零二的脸甚至没有发红,莓这一巴掌还不及她自己拍蚊子的力道。
可这是借题发挥的好机会,曾把广玩弄得一愣愣的樱发少女立刻如此反应过来。
「啊啊,被讨厌了呢……」
做出受伤的神色,零二轻轻抚摸着被扇了一巴掌的脸颊,然后不易察觉地扭了自己一把,于是延迟了几秒的湿润眼瞳和充血的『伤处』就这么拙劣地伪造成功。撇开视线,闪烁的眼瞳反射着透过浅色窗帘的正午日光,好似盈满了一片伤心的湖泊。
绮丽而纤弱,刺得莓心中一阵不安。
「……不是这样的。」
零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一反常态的恬静老实,静待发落。
莓更慌了。
「——不讨厌,一点也不。零二也好,零二的……那个,触碰也好……」,莓的表情变幻着,边说边「呜哇呜哇」地发出手足无措的呻吟。最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她移动到床沿,向着打翻在地上的过期食品伸出手:「就,就算是掉在地上,我也不讨厌——」
意料之中的展开,零二挪动身子挡住莓的视线,一手掩住的嘴角微微上扬。
「唔……」
莓无奈地收回手,嘴唇微微翕动:「抱歉,Da——Darling。」
「那就原谅你。」,樱发少女扬起胜利的得意微笑。
……蛤?
「啊!」,莓这才察觉到自己又被摆了一道,「——零二你怎么能这样!!」
「因为有趣。」
「笨蛋零二!!」
「够了!不理你了!」
「……走开!」
愤怒的三连,莓彻底心如死灰一般重新躺回了自己的小窝里。也只有这温暖柔软的被子能够一心一意地给她带来呵护。什么小时候的伙伴,约定的对象,救了自己的人,守护着梦境的护身符,都是假的,假的。
自以为是的白痴。
也不知道骂了谁,缩在被子里的莓心跳快速而凌乱。
她觉得自己在等,但等的是什么说不清,吃到肚子里的过期食品并没有如预料之中般带来腹痛,樱发少女也没有就这么离开。
……
……
保健室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时间不甚清晰地慢慢流逝。
以鸟笼的季节变换,现在已是早春——或者已是樱花飞舞的时节。午后的阳光和气温对缺觉的人而言仿若安眠的药剂,配着钻过窗隙的轻柔微风,木质房间的沉静色调……若是盯着光辉中漂浮的微尘看上一会儿,或者就连并不疲惫的人也会有想要闭眼休憩的欲望。
如此的环境里,莓渐渐察觉到身边的另一道气息逐渐平稳舒缓,好似真的是在休息。
刚睡醒的她并不想睡回笼觉,心中的躁动也跟随着零二有节奏的呼吸声而渐渐平息下来,倒是变成了另外一种微微悸动的瘙痒。
——睡着了吗?
莓轻轻翻了个身,避免发出动静地看向趴在沙发扶手上的戎装少女。
——自己的睡脸肯定是被看了个够的,要看回来才行。
柔软的身子微微蜷起,纤白紧实的双腿被空间所拘束折起,轻飘的裙装因此也起了褶皱。
少女轻阖的双眼下是浅淡的黑眼圈,稍显粗糙紧绷的面部肌肤,尽管瑰丽之色不减半分,终究还是显得失去了许多活力。樱色的长发就这么随意地搭在后背,肩膀,沙发外垂下的部分好似面纱一般挡住了她的嘴唇,若隐若现。
就像……从樱色的云朵里顺着早春的阳光飘落下来的精灵。
……好喜欢啊。
莓的瞳孔微微睁大,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
可这想法如此自然,如此真切,她甚至不想对自己摇头。
「说起来,还没道谢呢吧。」,对着睡梦中的少女,莓很容易就能放下不安与戒备。她悄悄移到床边,和零二的面庞仅仅隔着一拳的距离,并不是记忆中的那般靠近,可这样对现在的她却还是需要不少勇气的。
一边祈祷着零二安稳地睡着,一边轻轻开口:「谢谢你,把我救出来。」
——虽然现在有点勉强,但只要是为了你的话,这双翅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可以再次张开的哦。
这件事,就先保密吧。
莓情不自禁地咬着下唇,舒展开面容,突然就想这么闭上眼和咫尺之外的少女共眠。
「不用谢。」
……
「你啊……」,莓皱眉,然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真是差劲。」
……
「呐,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把沙发搬过来吗?」,趴在沙发上的少女慵懒道。
莓犹豫了一下,然后颇为僵硬地点点头。
「相信我说的话吗?」
「是真的就信。」
零二轻笑一声,祖母绿的双瞳与近在咫尺的浅绿眼眸对上,道:「是因为你的Darling我啊,想要一直握着你的手啊。」
这么说着,她也这么做了。铁壁的防御里悄无声息地钻进来一只温软纤细的少女的手,温柔地叠在蓝短发少女的手背上。
观察着莓想逃又不想逃的,稍有些羞涩的表情,零二决定这次就定下胜负。
「当然,睡觉的时候也是,本来确实是搬了椅子过来的,但是果然太勉强了。」
莓的脸颊微微泛红,莹光流转的眼瞳错开,嗫嚅道:「不,不……不知羞耻。」
「好好看着我哟。」,零二翻身侧卧,另一只手摆正莓的面孔,四目再次相对,「我是你的Darling,对么?」
一拳的距离,即便是最微弱的呼吸也能够彼此传到。蓝短发少女笼罩在午后的澄明阳光中,樱发少女触碰着她,也触碰着世间的一切温暖,好似会刻印在骨子里一般。
温柔,虚缈,易逝,因而是几乎夺走心跳的美好。
「嗯。」
「但是……」,莓虽然觉得现在气氛很不对劲,但该问的还是问出了口,「不是有床吗,不管是你想还是我离不开,一张床睡不开,两张床并成一张不就好了?」
——胜利了。
樱发少女微笑起来:「说出口了呢,莓。」
那是在许久之前,从海边回来后不久,莓和零二夜探了一楼前13部队宿舍,回到自己宿舍时的事。
零二在宿舍是有自己的床铺的,但因为各种原因——简单而言就是她自己不老实——那铺位实际上是有些糟糕的,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吃了一半的棒棒糖掉在上面。
因此,这所谓的床铺在没有整理的情况下并不适合休息,而若是这个时候收拾必然会惊醒其余的女生,莓自然想避免这一点。
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悔了一晚上的决定,那就是把那樱发少女安排到了自己的床上。
虽然挤,但当时的莓觉得忍一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糊弄一下也就无事发生。
结果,就是当晚的女生宿舍被莓的怒吼给吓得一夜亮灯。
——「零二!!我绝对,绝对不会再和你睡一张床!!」
莓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立刻人设崩坏一般地大笑出声:「噗——那算什么啊?!」
零二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察觉到气氛确实不对了的蓝短发少女急忙咳嗽一声,眼神飘忽:「咳,那个……零二的心情我理解了,但是这个理由……说到底那个时候也不过是气话——」
「没事。」,樱发少女跃下沙发,背对莓道,「反正也是笑话级别的小事。」
……
「零二……」
——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要走……
莓坐起上半身,对身边气温的霎时降低竟是极为敏感了。
「够了我知道了,今天晚上零二拼个床过来行了吧!」,莓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啊,我可是听清楚了哦。」,在蓝短发少女的挽留里慢慢挪到门口的樱发少女回眸一笑。
……
「零二!!」
——差劲差劲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