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子前——辈——”
“哦,是小实啊。”久美子把乐器归位,开始收拾曲谱。她将长棕发撩到肩后去的动作已经很熟练,手腕上也常常套着发绳,这和她短发时用手托起发尾揉弄的熟练有些不同。
长发,见证了近两三年的时光:这些统一了昏黄滤镜的时光中,她过得很拼命,但心情不算太清明——关于她的“今后”,在她心中,还是常常落入一种无着无落的茫然里。
头发变长变重,似乎是这种感情随岁月延长、积累的具象化,每随意撩起一次,就像是诉说对茫然心绪的“随便、放在那吧、总之懒得解决”的态度。
不过,头发太长了,总要有一次改变。
她知道也希望,总有一天,可以梳开揪扯、烫直烫卷、染个颜色、或者干脆将它们剪下抛弃,做个短发丽人——短发?这倒不大想尝试……
收回心绪,久美子发现今天也被这个小姑娘缠上了。
早见实是个小提琴手,比起专业技巧、她的演奏魅力多源于天然:看她的外形,大概可见一斑。
小实刚及一米五,站在乐团众人内可以瞬间被淹没。可能为了改变因身高被忽视的缺憾,她的日常衣服总是太过华丽招眼,头发经常染成视觉系的红粉紫,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娇小的色彩炸弹……虽然在演出之前,会被顾问拎着耳朵三令五申地染回黑棕色。
早见实爱在排演之后缠着久美子去逛街,其实这“炸弹女孩”,性格是很柔软,虽然两人之间有点年龄造就的代沟,但至少很适合一起逛街。
很适合逛街?比如说?……她会配合自己的步伐速度,整体话不太密、对目前的时尚潮流吐糟精准、不挑食、吃相也很可爱……
只是今日对久美子来说有些特殊。五月正中,是丽奈的生日。今天,丽奈要回来了。
小实将自己层层叠叠的裙摆一折一折收起,显得乖顺,蹲在久美子身边,粉红夹紫的麻花辫垂下来,她将自己弄得如此可爱后,甜声问:“久美子前辈,你有附近dw商场的积分卡吗?”
“有……是有啊,怎么了?”久美子转头看她,语气有些诧异,因为她认定了,小实是绝不会使用积分卡的人类,怎么说?——每天都穿来不同样式的洋裙。搭配同色系的头饰、小皮鞋、缎带、洋伞,一身披挂俱全,富家女的气息过于浓烈,“积分卡”这种平民东西,似乎都不应该存在于她的认知当中。
“我看电视广告说,每月十五号可以用dw积分卡在717便利店换东西,今天五月十五,可以换月清新出的辣荔枝口味泡面,三点积分就够啦!限量新品,买都买不到的,久美子前辈……可以拜托你和我一起去吗?难得今天早早休息……我、给您两桶!然后买苹果味道的全品类点心作交换!”早见实过于用力地忽闪她的睫毛,正如她过分用力地加强自己的期望语气。
她怎么知道我喜欢苹果,而不是别的……久美子被她碧色美瞳中璀璨的星星光点闪得头脑晕眩。
“提问,”久美子微笑,语调仿佛也随小姑娘的少年气变得活泼了些,手指伸出去点了她的鼻尖,那鼻梁有些塌,带点雀斑,是别样的可爱。久美子压下眉头故作严肃,“小实一个金贵的大小姐,干嘛关注那种积分兑换的怪味泡面?其中有鬼。”
早见实蹲得老老实实,手上撕扯自己的皮鞋魔术贴,眨巴眼睛说:“我就喜欢那种怪味的东西。”
“撒谎嘛,明明薯片都只吃盐味的,上次是谁对着薄荷奶油味薯片新品吐舌头、说一生都接受无能的?”
“嘿嘿,人家……其实是想和久美子前辈一起吃晚饭来着……”
“抱歉啊,今天不行——”久美子干笑两声站起来,将包带扣上肩头,“七点我要去车站接人,走,现在给你换泡面来,点心回礼就不用啦。”
“喔,好的……”早见实用细声呜呜地悲鸣,不过还是乖乖站起来跟她屁股后面走了。
红漆色亮的圆头皮鞋踏在地上,是小马踩步般的“哒哒”声,洁白长袜侧面繁复点缀着小蝴蝶结,粉色头顶已经新生出一些原本的黑发。久美子低头看了几眼那些因烫染而变得蓬松细软的发丝,粉色在夕阳光下变得朦胧轻柔。
久美子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忘记带洋伞?”
“嗯~我故意的哦,”撒娇一般的声调,因为那份少年的纯真又不显得腻,她笑,“一个人打伞、会和前辈拉开距离的——喜欢贴在前辈身边的感觉。”
久美子没有回应这暧昧的言语,也不将其当成小孩子的撩拨。只是被谁说些越界的、赤裸的话这种事,她已经在数次心惊肉跳的激动中变得波澜不惊。
年少时,什么言语都可以招惹自己的是非,名为信念或情谊的感情和谁都可连接起来。
后来,她有些累了。
再后来的一天,像是在宇宙真空中被给了一个初速度,她将永远按着这个状态漂游下去一样——她被丽奈沿着空白的感情轨道推出去了,哪怕一直漂泊到宇宙尽头,也不会有和任何其他星球相撞的可能。
可能丽奈打心眼里觉得,既然她自己还没想好关于感情的事,那么与其将久美子让给其他任何人,不如让她被自己的空白牢笼关起来得好呢。
霸道到有些无理了。
今天,霸道的丽奈就要来收回她。
会怎么样呢?
小实见久美子没有搭腔、陷入了茫然的沉思,也不气馁。她反而喜欢这样对什么都露出无所谓表情的前辈。既然前辈不反应,她就尝试伸手挎住了久美子的胳膊,离她很近,近到久美子的长发可以扫到她的肩头。
就这么走了一路,久美子看见便利店的门牌,微笑说:“快到了,我来拿一下卡。”就不做声色地用拿包的动作脱开她——并非反感这样的揪扯,只是早见实……
她是能够坦诚暴露在蓝天白云下、同时意识不到自己正被阳光照耀的少年人,是情感方面的恒温动物。那颗炽热的心太近,只会在自己的皮肤上造成些烫伤,而自己这边如果强硬地拿出些感情来应对,可能会使她过早尝到“大人”感情的冰凉无味,变得失望吧。
早见实任久美子离开她的依赖、缓缓向前走去,她口中微微叹气:“前辈……”又迈起哒哒的步子地追上,如此锲而不舍。
……
“这是您兑换的速食面,三桶。”收银员将积分卡交还给久美子,而早见实嘻嘻笑着抱着她的限量新品,好似比得到任何珍贵的东西都满足。她放肆、可爱、坦诚而灿烂的样子,吸引了收银员的全部目光。
“前辈给我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存进家里的展示柜!”她开玩笑。
“住手,不要这样做,太可怕了。”久美子也温温地回应她。
她的欢喜发自真心,走出自动打开的玻璃店门,麻花辫上的塑料皮筋在夕阳下泛起细细的光泽。看那眼中闪烁着亮色的欢喜、久美子突然感到心虚——为了接丽奈,她选择了离JR宇治站最近的717便利店,而小实却不知情。
“嗯……我要去接人了,应该不顺路,你自己回家吗?注意安全呀。”久美子努力使自己语气像安慰孩子的母亲……怎么说呢?凸显一个年龄差距吧。
“顺路的。”早见实向她前倾身子撒谎道。
久美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宁愿冷下脸来显得无情。她见天色不早,径直向车站方向去,说:“你不是和父母一起住吗?太晚回去他们会担心的。”
“前辈……”
一阵凉风吹拂而过,早见实喊住她的声音也凉凉的,弱弱的:“到车站也只有十分钟,现在还不到六点呢……前辈要避开我有很多方法,可我实际上只想和前辈说两句心里话——就两句,我知道、自己黏人又讨厌,也很谢谢前辈一直以来的迁就……”
“小实并不讨厌……!”久美子抢白后,一时怔怔的,除了这句不知怎样回答,心却实在软了。为了掩饰尴尬,她只好将双手伸到脑后去扎起马尾,轻声说:“好,请说吧。”
小姑娘稍微迈步走近她,娇嫩的脸颊上浮现着忧伤,她的妆容很厚,但她的眼神纯净,于是那忧伤也显得纯净:“我很仰慕您……您吹奏上低音号的进步,几年了,您的拼命大家都看在眼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只看到一个封闭自己感情的前辈,这样的前辈、还努力吹出感情丰富的音乐,虽然越来越完美,却让我觉得很痛心,很难过。”
夕阳坠落山头,路灯忽而由远及近地亮起来了。
小实碧色装饰下的瞳孔点着橙光,此刻晕染均匀的腮红和眼影,以及巧致繁复的衣裙缎带,都不再将她武装成完美的洋娃娃,久美子看出她华丽精致的外表下的落寞和孤独。
“第二个,我……我实际上,我这样的人,又简单又无趣,看起来很轻浮,几乎没有朋友……”她抓住裙摆,“如果前辈愿意和我……”
“搞什么、直球百合吗?真是打扰了?”突然,森森语调在二人身旁响起,在久美子耳旁仿若鬼魅之语抓搔着耳膜,她肾上腺素飙升,本能地原地跳开几步远,恐惧的目光正对上一双目光锐利、光泽闪耀的眼睛。
“丽奈!你怎么!不是七点吗?”久美子抬手查看不存在的腕表,再目光闪闪地瞧阔别几年的丽奈,“真实”,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根根纯黑发丝、眼尾的弧度和唇角清晰的轮廓线:真实到令人感动、心折。
“我觉得你会早到,也想早点见到你,本来要在这买点便餐的。”丽奈直白地说着扫了那洋娃娃一眼,居然满不在意地忽略她,手指优雅地撩着黑色长发,情绪不明地向久美子叹气,眼睛越发明亮,“看来我差点来晚了……呢。”
“啊!不是的!小实只是想和我交朋友,对吧!”久美子向呆住的早见实摆手使眼色,可小姑娘抱紧泡面桶仰视着丽奈,似雕像般呆立着一动不动。
“小实……喂、喂……”
久美子小偷般的眼光在两人间不停闪动,几滴热汗渗出鬓角,才注意到丽奈穿着不太合时宜的露肩上衣、高腰半身裙,显然是错估了家乡的温度。
她心中叹息着丽奈“旅人”的身份,就见丽奈笔直地向自己走来。
她仍然盯着自己,但眼神却失去责难的厉色,变温柔了,快要贴上她的时候她还想躲,可丽奈低眉垂眸、眼中流露看不清的深情,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双肩,温和柔软的触感覆盖上彼此的身体。
淡香覆盖鼻尖,铺满整个世界,好像这一瞬间,久美子在茫然的真空中找到了尘世的归所。
“对不起,我回来了。”丽奈说。
“前辈我……我先走一步,回家啦。”早见实不料会见到这样一幕,不明原由的羞愤和委屈充斥在心间,但当她看到为这美丽女人瞬间破了假面的久美子前辈,明白此刻除了离去,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小实!别走!”久美子十分勇敢,开始在丽奈怀中挣扎,伸手招呼小姑娘。
丽奈抬头凝视她的侧脸,黑发揉在她脸上,这么近的压迫力,这么强的占有欲,久美子感觉下一秒就要被丽奈吞噬,但她……还是对着停住了脚步的洋娃娃的背影,说:“请打起精神来,我会做你的朋友的!我觉得,有小实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很幸运!——而且,小实。”
“嗯,前辈?”早见实回头应答,声音虚弱,泪光闪闪。
“不许轻视自己!简单、单纯,这都是你的优点,是你最强大的地方啊!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给自己下定义!”久美子笑道。
久美子不知道,此时早见实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久美子前辈,第一次爆炸性地散发出生机和活力,就像机器人被谁擦得锃亮,关节上油,舒展过来。这样的改变,恐怕仅仅源于黑发美人的一个拥抱吧。
“我、我知道了!我先走了,谢谢前辈!”早见实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鞠躬之间的动作。她心有惴惴,明白了什么,同时又丢失了什么,少女就这样跑开,留下慌张的背影。
“呼……总算没做亏心的坏事。”久美子抹汗。
“久美子都不欢迎我吗?”丽奈声音低下去,就要放开她,面容也透出冷色,“久美子心里……”
“笨蛋!”久美子立即骂她,却笑着,用两手环住丽奈的腰,说,“欢迎回来,生日快乐。”
丽奈呼呼地笑了。
她们沿着宇治川河岸步行。五月黄金周已过,傍晚游人并不多,河面流过夕阳,景色一如既往显得开阔。这片景色她太熟悉,可是,和丽奈并肩而行使得一切景致的氛围都出现了变化……感怀之情,使得久美子有万分心绪无法言说,她鼻根一直酸酸的,沉默着,目光总向丽奈以外的地方投去。
“冢本结婚了?”丽奈问她,毫不顾及地伸手来,用手掌托了托她的长马尾低部,目光显露好奇。
“嗯,跟公司的同事吧,好像是。”
“久美子不会生气吧?”
“什么?”
“我开口就问你这个。”
“你明知道不会嘛,”久美子叹笑,“要我帮你拉行李吗?接下来去哪里?”
“当然是去久美子家。”丽奈指她现在租住的地方,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不知是源于兴奋还是一种侵略性,总之坚定无比,大概不会允许她改变这一决议。
“好吧,我就知道,”久美子为丽奈肯定性过强的话而发笑,“我是说,晚饭呢?”
“茶和抹茶荞麦面吧,虽然穿的少,但还想吃个冰淇淋,还好刚刚没在便利店买奶油面包,好久不回来,那种发胖的东西的海报、最馋人了。”丽奈答着,向茶坊聚集的小街方向信步走去,有些絮叨,“开始从家里带到伦敦的茶,很快就喝完了,妈妈叫我搬了一整套茶具去——哪里有时间慢悠悠地点茶呢?也一次都没用原样就带回来了,现在好了,回来想喝多少、喝多少。”
“嗯,毕竟英式的茶和宇治的茶很不一样,”久美子随声说着、低眼一看,瞧到丽奈的手,发现她小指上套着一环银戒,“丽奈,这个是……”
丽奈随她的话而抬起手去看,眨眨眼睛。
“我忘记了,”她说,随手将尾戒扯下来,扬手一下子就掷到川水中去,动作显得有些粗暴,“现在不需要了!”她洒脱地说,随即伸出那只手抓住久美子的,根根指头穿插她指间,最终让掌心相合。
不再需要了。
象征独身意志的尾戒。
“丽奈!……”一切的动作都很快,久美子惊得瞪大眼睛四顾、手上冒汗,汗水黏在二人相贴的手掌之间。丽奈却放下行李箱拉杆,伸出另外一只手,纤白的指穿过她的长发,捻落她的发绳、看棕云随风飘动,仔细瞧着久美子,她的脸上扬起一如既往的美丽微笑。
“久美子这样,也很好看,我很喜欢。”
久美子没有精心化什么妆容,头发也没有细细打理。
她的心,如同十几年前与丽奈相伴的电车上、吹奏比赛的候场区、大吉山顶,那些时时处处的——久美子的心一般,愈来愈快地跳动起来。
见过丽奈沮丧、愤怒、哭泣,可一提起她,自己却只偏心地想起她最美丽、最青春、最明亮的样子,那飘逸的箱褶裙,那闪亮的制服鞋,放学路上覆盖她顺直黑发的阳光……在数年的念想中被剥离、打磨、美化成梦幻般的姿态。
已经不再真实了,她却愿意相信那就是真实——直到现在,那样的真实,就在她眼中重现……
丽奈歪头看她:“不喜欢这样?”
丽奈问牵手。
“刚刚那个戒指、算是丽奈往河里乱丢垃圾吗?真厉害啊。”久美子脸侧流汗。
“喂,回答我。”丽奈笑开了花。
久美子随她迈开步子,感受到紧握的手一荡一荡,强按下内心想哭的冲动,勾起嘴角否认道:“当然……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丽奈,还和从前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更温柔了?”
丽奈朗声笑道:“久美子也是,有些不一样了,更……”
“这么多年的时光,我只是变得不年轻了,有些麻木了吧。”久美子自嘲。
时光格外偏爱丽奈,如今,只是为她十几年前含苞待放的美好作了修饰,却未添风沙侵蚀,她的洁白丰盈、她精气神里的洒脱优美没有改变,只是本来更加傲然的攻击性,变为了另一种温吞柔和的侵蚀性,这样的温柔,也很吸引人……
可自己,只是被时光没收了青春,拖长了头发的普通人而已。
丽奈摇摇头,不顾忌地握痛她的手,直视她投来的清澈眼光,认真说:“久美子……如果,我是秀吉公的话……”
“啊?啥?”久美子扯起一边嘴角。
“哈,听我说,是比喻来的。如果我是秀吉公的话,那么这么多年的时光就是利休,把满花园的夕颜都剪掉,只留一朵插在壁龛的花筒里*,对我来说,那朵夕颜就是久美子你。”丽奈说罢,笑容满面地直视前方红绿灯,还有十秒左右的通行绿灯,走过去稍微有些勉强……
于是她果断停步,享受这一刻与久美子相伴的安闲。
时光对丽奈说,满园花色、不尽为你所用,你的课题是:仅仅、好好地欣赏这朵花的美。她可能不是最好,但她是时光留给你的唯一。
将久美子比作唯一一朵夕颜,说时光强硬地留下久美子在自己眼前、留下久美子在自己生命里,傲慢、却也深情——这是何等的表白?
久美子不明白她全部的深意,却也晓得她感情的重量。
她很快凝眉、转过脸去,抿起的嘴唇不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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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丰臣秀吉(日本战国三杰之一)听说利休(茶道宗师,发扬日本抹茶道)的花园内夕颜花盛开,遂与其相约开办茶会,可到了约定的日子,丰臣秀吉来到茶室外,却见满园夕颜全被利休剪去,他走进茶室内,发现只有壁龛的花筒里插着一朵小小的夕颜花,望此景象,秀吉似有所悟,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