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默恩的国家,伊莱沙骑着维克托一路西驰。
太阳从一个方向落下,又从另一个方向升起。哲学诗人望着它思索,那杂乱无章的运行轨迹中蕴藏着何种规律。
风渐暖,柔和地吹来,像母亲的手一般抚过骑士的鬓发。
红色的土地在马蹄下褪去,裸露出的坚硬的灰白色岩石上,攀附着褐绿的地衣。
马上的骑士取下头盔,深吸一口气,金发如同太阳的恩赐,双眼碧蓝仿若湖泊的幼子。
维克托载着伊莱沙在这片灰岩上走了七天七夜。
现在他们到达了它的尽头。
尽头是一片悬崖。
崖下是无垠起伏的绿色山林。
维克托迷茫地踱着步子,伊莱沙勒住它颈上的缰绳。
我该怎么办?莉莉斯?
你相信我吗?
我信仰你。
那么,我的骑士,不要迷茫,就这样走出去,我会帮助你。
“来吧,维克托!”伊莱沙犹豫了一瞬,便转了个弯往回走了几步。
隔了一段距离,又调过头来,直面悬崖。
维克托似是不愿意面向这边,把头向右边侧去。
“听话,好伙计。”伊莱沙轻抚维克托项上的鬃毛,它沉静了下来。
伊莱沙一甩缰绳,维克托奔跑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一人一马飞出了悬崖。
伊莱沙低头往下看,茂密的绿色山林。
太高了,她有些眩晕。
开始下坠。
莉莉斯……
伊莱沙晕了过去。
她的背后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环抱着她。随着那个人影的背后展开一对巨大的透明的羽翼,伊莱沙和维克托降落的速度骤然减缓。
最后,他俩轻飘飘地落到了草地上。
伊莱沙伏在马背上似是睡着了,维克托却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既然没有人给它下达指令,这匹魔马便依从自己的本能凑到树边,嚼食鲜嫩的幼叶。
等伊莱沙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树林并不十分茂密,日光穿过叶片间的空隙,在草地上投射出片片光斑。
太阳变成了橘红色,即将隐没于前方的山林。
林间光线昏暗,景物都洇染着太阳的颜色,像空气里漂浮着一层橘黄的雾气。
伊莱沙骑在马上,从远处看像一道黑色的影子。
太阳落下,落下,落下。
伊莱沙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很长。
哪边是西方?
伊莱沙的眼中弥漫起淡淡的疑惑。
左边。
魔女的声音响起。
其实这些时间,伊莱沙发现,除了她首次历险时必要的安慰,魔女几乎不曾开口说过话,只有当她提问的时候,魔女才会出声回应她。
而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竟然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伊莱沙坐在维克托背上慢慢地向西移动。
“伊莱沙,你还记得欲魔吗?”魔女语气轻快。
“当然,莉莉斯,不过那是什么?”伊莱沙分出心神与魔女聊天。
“那是魔物的一种。它们依靠人类的欲望为食,人类的心中如有邪恶的欲望,它们就会闻讯而来。”
“为何我能杀死它?默恩说……”
“因你是纯净的。欲魔依靠欲望的气息分辨活物,若你身上没有它所吸食的那种欲望,它就无法分辨出你。”
“罪恶之中,所诞非人。光退避处,暗影随行。”魔女似乎很愉快,口中哼起了陌生的歌谣。
那是伊莱沙从未听闻过的语言,像是比遥远的咒语更加古老的事物。
很古怪的小调,拗口的音节合上生硬的节律,从魔女的口中唱出,竟然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光从何来?暗从何来?罪恶与善,非人与人。”
“光阴之中,独我永恒。善恶见我,如同混沌。”
伊莱沙的耳边响起一种嘭嘭的声音,像有什么在脑海里跳动,又像心脏鼓动的声音。
伊莱沙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婴儿,在摇篮里轻轻晃动。
风徐徐地吹拂着。
耳边的歌声陡然停止了。
伊莱沙恢复神志,从刚刚那种虚幻的状态脱离了出来,额头上流下一滴冷汗。”
“不好意思,我一时忘形了,你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伊莱沙仍觉得有些恍惚。
“这首歌人类是不能听的,但是我太开心了,就忘了。”魔女解释道,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
伊莱沙想到高塔中那个懵懂的少女,心中不自觉柔软了一些。
“没关系。”伊莱沙道,“很好听。”
“是吗?太好了。”
这首歌会将灵魂污染。
而人的成长,其实就是灵魂中被不断掺入杂质的过程。
魔女觉得,伊莱沙还不够成熟。她想看那懵懂清澈的眼神变得沧桑而坚毅的样子。
只要一想到,就觉得特别诱人。
伊莱沙听了那段歌,精神似乎不太好。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问道:“莉莉斯,魔物是什么?”
“嗯……”魔女沉吟片刻,道:“没有灵魂的生命。”
“什么是生命?”
“无法独立存在之物。”
“魔女……是什么?”伊莱沙问得有些谨慎。
“魔女只是一个称呼。”并未有预想中的不快,魔女很随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同一种称呼会有不同的含义。”
“如果你是问我的话……我是存在。”
“默恩他……那个魔女同你一样吗?”伊莱沙聪慧地理解了魔女的话。
“也许吧……”魔女似乎又回忆起了悠远的过去,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掌控着东方之时。
天色更暗了。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魔女和伊莱沙都不说话了。维克托沉默地向前走着。
伊莱沙觉得可能要找个地方休息了。
这里不比阴森林,随时可能遇上有害的东西,伊莱沙要选个较为安全的地方露宿。
不过她有一匹不眠的魔马站岗,维克托会为她盯紧夜晚。
就在伊莱沙四处查看之时,远处响起一阵飘渺的歌声。
与魔女刚才吟唱的不同,这是很普通的人类的语言,很美丽的旋律。
隔得太远,伊莱沙听不真切。
维克托载着伊莱沙又向前走了一段,那歌声渐渐明显起来,源头好像就在前方。
伊莱沙现在能听出来那歌里唱的是什么了。
“远方经此的人啊,请你到这里来看一看。”
“这里有清澈的泉水啊,与带露的雏菊。”
“我的爱人啊,他离开我到远方去流浪。”
“诗人写下了,我与他的故事到处传唱。”
“黄金筑成的雕像,西方的风的母亲与王。”
“红宝石是她的眼睛,鲜血是她的嘴唇。”
“我的梦说到,正是她带走了我的爱人。”
歌声哀婉凄清,引人心神不宁。
伊莱沙被这歌声吸引着向前走去。
拨开层林,眼前出现一小片空旷草地,前面是一堵灰黑的岩壁,一缕泉水从岩壁上淌下,汇入下面一小汪深色的潭水里。
潭水周围也被灰黑色的礁石包围着,潭边背对着伊莱沙坐着一个黑发的女人。她赤身裸体,黑发披在一侧,露出雪白的后背。
礁石里一个白色的东西隐隐露出一角,不知是什么。
伊莱沙借着仅存的一点落日的余光,看得不很清晰。
歌声从那个姿态柔美的女子处传来。
她在沐浴吗?伊莱沙想到,停下了脚步。
维克托不安地打了一个响鼻。
伊莱沙不再往前走,歌声忽然停止了。黑发的女人开口道:“善良的过路人,我的衣服被人偷走了,您能借给我一件衣服吗?”
“对不起,我也没有多余的衣服。”伊莱沙觉得有些奇怪,正好她没有多余的衣物,就这样回答她道。
周围阴阴的,冷飕飕的风盘旋着。太阳离去时似乎也带走了温暖。
黑发的女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我已饿了一天了,您能给我一点吃的吗?我会非常感激您的。”
走了这么多天,伊莱沙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多了。那种怪异感越来越重,伊莱沙摸了摸背后的重剑。
树林包围的这一小片空地,只有伊莱沙和这个黑发女人。
“对不起,我也没有多余的食物了。”伊莱沙回答道。
那个女人再次沉默,就在伊莱沙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忽然,她开口了:“我的脚抽筋了,您能过来扶我一下吗?”
这下伊莱沙没有拒绝的余地了。但是她就是觉得不对,仿佛有什么在警示着她,告诫她不要过去。
“你是……魔物吗?”伊莱沙不确定地问道,缓缓地抽出了绑在背上的重剑。
黑发女人沉默片刻,道:“我怎么会是魔物呢?我是人类呀。”
伊莱沙一下将长剑带出,打了个转旋回来,双手持柄,横在胸前。
“你是魔物。”伊莱沙一字一句地肯定道。
黑发女人听了这句话顿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维克托惊慌地驮着伊莱沙调头就要跑,马上的骑士却一头栽到了地上。
剑被扔到了一边。
伊莱沙喘着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黑发女人开始唱歌。
这次她的声音又尖又厉,歌声又快又急。
伊莱沙一听到这声音,双眼便发直,站起来僵硬地向那魔物走去。
一步又一步。
长剑被遗弃在地。
马儿在原地打转,既不忍离开,又不敢过去。
一步又一步。
银色的铁靴踏上黑色的礁石。
被迷惑的骑士走到那魔物的背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黑发女人兴高采烈地转过身来托住伊莱沙,露出一张可怕的脸来。
她没有眼皮,两颗圆圆的眼球镶在眼窝里,猩红的眼珠停驻在眼白上。她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色的圆圆的小孔。嘴是类似于鱼类的淡色突出唇吻,扁长,长到耳根下,裂开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颈下两侧长着腮一样的东西。
成功捕获了食物,它仿佛十分高兴,水下一条灰色的鱼尾欢快地摆动着。
就在它张开大嘴,准备向伊莱沙的胳膊咬下去时,天知道,那样锋利的牙齿,我们可怜骑士的铁护臂可能都会被咬断,一个声音制止了它。
“停下来。”
它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深肤色的裸体人类女性。
深紫罗兰的长发微微卷曲,垂下掩盖住那具诱人酮体最美好的部位,在风里轻轻摇荡着。
成年女性的形态,魔女莉兹。
魔物对美丽没有什么概念,却拥有最原始的嫉妒的情感。
但这点微妙的情绪在对方浓重的威严下几乎等同于无。
魔物在看到魔女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那种最原始的战栗,那种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流淌在血脉中的恐惧。
这只魔物有些小聪明,只见它转了转眼珠,谄媚道:“尊敬的大人,我有一个提议,我把她还给您,您放我走怎么样?”
还是那空灵柔和的声音,配上这张怪物的脸实在有些慑人。
莉兹即使在生气时,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更何况她几乎从不生气。
但现在,那张脸上冷漠无比,微蹙的眉间还隐含着一丝厌恶。
“浦洛提明的走狗,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只听魔女冷酷的声音响起。
魔物丝毫没有被称呼为走狗的不快,那么我们也叫它浦洛提明的走狗吧。
浦洛提明的走狗回答道:“您认识我们的王吗?我被王流放了,不知如何就到这里来了。”
莉兹似乎并不喜欢听到它谈论它们那位所谓的王,她的声音依旧冷酷:
“只有你一个吗?”
“是的大人,只有我一个。”
“我的孩子们呢?”
“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并没有其他魔物。”
魔女冷酷地睨它一眼。
“好了。”
浦洛提明的走狗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然而下一秒,这表情就凝固了。
“你无用了。”
黑色的礁石里猛然蹿出一根尖利的石刺,穿透了浦洛提明的走狗的胸膛。
从那人类般的躯壳上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不是鲜红的,是暗沉的紫色。
黯淡的光线几近于无,漆黑的山林上空是灰黑的天空。连空气都仿佛变成了冷酷的灰色。
紫色的血液淌过雪白的背,像泉水淌过灰黑的岩壁,滴落到水潭中,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与远方呼啸的山风,在这无人的林间,凑出一曲森冷的悲歌。
莉兹消失了。
那具尸体也消失了。
它被大地带走了,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当你蹲下凑近那附近的地面查看时,才会发现那一块的泥土相比其他地方,要更湿润,也更微微地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