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刘真的以为自己要在警察到来之前睡着了。对他而言,这不是容易的一天,尽管他从来也没奢望过日子好过。因为要准备达尔文将军一时兴起想出的新防御方案的相关资料和正式提案,他一直忙活到今日凌晨三点才得以入眠,而起后发生的事情又令他不得休息。酣然入睡的渴望随着夜色深沉愈发强烈,可从内阁传来的消息却是要所有人继续等待。
当然,作为一名理智的军人,他能够理解这一切行为背后的动机,但这并不表明他不会对刻意拖延的那两个警察心生怨怼。
“抱歉我们晚到了。”
打开门,那浅金色头发的女人这样说。埃里克几乎是在瞬间就意识到她是个向导——她有那种时刻沐浴在旁人感情中而不自觉形成的淡漠,尽管她并不以训练有素的热心矫饰——军人的条件反射发挥作用,他立马绷紧了神经。
“晚上好,警探们。是什么阻滞了你们的脚步?”
他的敌意引起了埃莉丝的注意。当然,埃里克·刘少校有足够的理由将她们当做自己的敌人,不过眼下案情尚不明朗,他的敌意未免暴露得太快了。一句简单的道歉应该能够使得局面回复原本应有的平和表象,但道歉的话在进门的时候已经说过一次了。埃莉丝思考了片刻,最终抿住嘴唇耸耸肩,显然是打算等待埃里克自己放弃他那富含敌意的诘问。
阿格尼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埃里克的疲惫在她眼中显而易见,敌对态度大概也是极度疲劳后的应激,可她同时也察觉到埃莉丝在和皮埃尔碰面后就神经紧绷。让这两个人自发地解决问题未免太浪费时间,打破僵局的重担归根结底还是落在她的肩上。
“我们必须对这起案件谨慎以待,干扰到您的作息时间实在是出于无奈。事实上,我是主张明天再进行问询的,可是您也知道,现在内阁的气氛有些过于紧张。”
“过于紧张的绝不只是内阁的气氛。”埃里克用他那戒备的目光再度扫过埃莉丝,随后他走向套间里的书桌:“我来为二位倒一杯水吧。请原谅,将军并不提倡深夜饮酒,我也染上了他的习惯。”
阿格尼丝在意地看着他用玻璃水壶倒满三杯清水。埃里克·刘少校如同大部分人一般,是一位右利手者,并且手臂没有受过什么重伤。他做事时的动作自有军人的刻板,在一手拿着一只水杯朝阿格尼丝和埃莉丝两人走来时,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两眼紧盯摇晃的水面,这种程度的果决其实也侧面反映着他的心态。
也许皮埃尔·德拉库尔上尉犯了急于下结论的错误,埃里克·刘少校可能在这起间谍案中是清白的。但问题在于,如何验证这一想法正确与否?
“非常感谢,不过请不要在意,我们本来也不应当在工作时饮酒。”阿格尼丝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问询吧。”
“当然。你们想要知道些什么?”
“首先,请你回忆一遍案发前后的情形。”
埃里克疑惑地皱起眉来:“我想行政事务司的伍列先生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来龙去脉?”
如果耽搁了那么多时间却连最基础的案发情形都没能掌握清楚,这一对哨兵向导搭档未免太失水准。埃里克·刘心想。他判断那名向导是个自命不凡的副手,在嫌犯情感薄弱的时候展开攻势,扮红脸的角色就交给好脾气的哨兵。当然,如果她们擅长利用自身优势的话,这一套路倒是可以所向披靡,但这算不上是警察工作。
“但事实上,真正处于案发现场的还是你们这几位当事人。我们希望听取每一位当事人对事件的描述,这样才能尽可能全面地还原出当时的真正情景,并找到遗漏的线索。并且,如果间谍想抹去自己的嫌疑,那么他就势必要在关键的地方说谎,而谎言会让他暴露。”阿格尼丝笑了笑:“请不要对我们的工作有所误会,听信一面之词这种行为,哪怕是旁观者的一面之词,也会遮蔽真相。我想你也希望我们能抓准那名盗走文件的间谍吧?非常好,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利益一致。”
这样的表演实在是过分夸张了。埃莉丝明白阿格尼丝是察觉到了埃里克对她们的轻视故意为之,但仍然不忍卒视。为了转移注意,她将目光投向这间套房。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套房,和皮埃尔与杜兰德将军共住的那一间几乎没有可比性,应该是伍列先生为了体现王国人热情好客性格所做出的安排。因为是紧急暂住,所以套房内没有太多私人物品,书桌上盖着一本厚厚的看过一大半的书,案头摆放着也许是从酒店员工那里借来的已经翻得要散页的字典。
“……将军把这次会议看得极为重要,他认为这是值得拼命抢占的先机,因此非常积极地思考各种策略,结果就是我得花大量时间来帮他整理。但奇怪的是,我发现到头来我自己发挥的最大作用是和匹克先生一起竭力使得这次会议的导向不要过度激进。我向来自认为对帝国抱有不小的敌意,毕竟一旦帝国与我们起了冲突,首先受影响的就是挣扎求生的普通人,可在这次会议上,共和国的代表们表现得甚至比我还要激进。以我个人的意见,这次会议几乎不能算作是一次联合防御计划会议,而应当被称作是一次联合进攻计划制定会议。”
“他们希望立刻对帝国发起进攻?”埃莉丝皱眉问道:“没有一刻考虑过防御计划吗?”
埃里克抿了抿嘴唇,背脊更加地挺直了。
“基于我个人的记忆,的确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提出要借由事端抢占先机,将军表示舰队资料泄露并不足以构成理由,紧接着他们便暗示共和国里有可以利用的事件。详细的讨论内容我并无资格告诉你们,但最终达成的计划,毫无疑问,会立刻将三个国家都拖进战争的深渊。”
“然后就发生了草稿纸丢失的事件,整个会议被迫停止,计划也暂且被废弃了。”
埃里克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不能说我没有对此感到庆幸。”
“是谁最先发现了草稿纸丢失?”
“是我们这边的记录员。”
“你没有察觉到当时有什么异常?”
“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算是异常。总之,刚发现草稿纸缺失时,大家先是仔细查找了自己手头的文件,又找遍了房间内,等实在是无法找到过后,匹克先生才慌张地找来伍列先生。接下来,我们就被送来这里,得到不许离开等待警探到来的通知,荒废几乎一整天的时光。”
“那张丢失的草稿纸,它大概是什么内容,还能记得吗?”
“当然。”埃里克稍稍思索片刻,道:“丢失的那页草稿纸记录的大抵是关于通过殖民地转移兵力的内容。”
“这么说,不是特别重要的部分。”
“我认为在这种时候,重要性并不靠内容区分。”
阿格尼丝明白埃莉丝想说什么,因此轻巧地替她接过来:“抱歉,只是关于文件丢失,之前在海军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刘少校知道吗?有一位卧轨自杀的职员,被发现由他保管的某种不重要的文件丢失了一小部分。”
“……我知道。利奥·史密斯,他是我的朋友。”
“非常抱歉,我并不知道这一点。”
埃里克宽容地摇摇头。“很少有人知道,而且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那么亲近。”
“我很遗憾。”
“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我们的工作都太需要保密,结果两个人在一起就没什么话好讲了。这种事情常有发生。”
“的确如此。说起来,为什么这次会议只召集了这么点人?即使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只邀请双方的一位将军——尽管是地位很高的大人物——也未免太少了。会议方向的改变,难道不正是因为参与人数太少而导致的吗?”
“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埃里克为难地说完了这两句话,自己觉察出了有点搪塞的意思,但他的确也不知道答案如何。他低垂着目光回避与提出问题的阿格尼丝对视,因此没有发现对面的两人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感谢你的配合。”阿格尼丝最终说:“如果有别的问题,我们之后会再找你。现在请你先好好休息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