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将长椅上小憩的女人惊醒,她接起电话,翘起二郎腿,很快进入状态。
“……他也有跟我说啦,’吉川小姐,我去做植发了,感觉头皮紧紧的有点痛呢,你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又不秃。”
头绳不见了。
吉川优子环顾四周,长椅、地面,一无所获,而后将手伸进皮包,搅拌棒似的来回翻动。浑身毛色油亮的海苔卷绕着她的脚左右转。东京暑热似乎也将它的理智部分蒸发,海苔卷张口,露出柔软的粉色舌头和米粒般的尖牙,哈哈吐气,湿漉漉的鼻尖与她翘起的二郎腿亲热。
“明明记得扎了头发的……去哪了……”她小声嘟哝,又因听筒中对方的话炸开笑声,“噗哈笑死人了!就是说啊,有什么好装的。课长说看见他在茶水间偷偷戴假发,茶水间、假发——总感觉有点恶……”
她弯腰挠挠小腿肚上的一颗红包,压低声音说话。
皮包向外倒,其中翻飞出几张优惠券似的东西,两张穿过长椅缝隙、两张飘过海苔卷清澈无害的双眼前,落在地上。优子倾身去捡,亚麻色长发久违地倾侧在肩头,掩藏了她暴露在阳光下许多时日的、颜色健康的后颈。
“完全不行完全不行,”她似乎被手上毫无进展的忙乱进一步激怒,不由得将气全部撒在口头谈论的人身上,“那个秃子,管他戴假发还是植发,都一样逊!”
优子挂断电话,最后用手在小皮包中搅拌了一圈,依然全无所获。她热得喘气,心跳速度快地要突破极限,“别蹭了小卷!……”优子制止海苔卷亲昵的动作后,俯身观察边牧机灵的长相。
疏忽修剪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她的眼色沉没在阴影中,勾起一边嘴角:“……小卷……小希?”
自己的两只小巧的耳朵瞬间火热地烧起来。
“……骗人的吧!这就被念了……可怕。”优子做了“亏心事”,感到寒意包裹了身体,她捂捂耳朵,消停下来。
她将一口滞郁的气息缓缓呼出去,低眼,望向皮包被搅拌均匀的内脏,脑中困顿在这时也突然被搅乱破碎,她豁而开朗——
好像,已经不需要发绳了。
“我说你,刚刚说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一张大脸作突然袭击,完全盖住她的视线,优子一惊,还来不及向后缩脖子,唇上便被触感柔软、气味和湿度都熟悉的东西触碰、挤压。是夏纪,清爽的香味包裹棕色刘海,发丝尾端挠痒了她的鼻翼,舌尖舔舐,只浅浅湿吻就迅速离开,脸颊也缩回正常大小。夏纪抬起身,今日消失了做支撑的双拐,她的身体挺拔得像标杆。夏纪叉腰俯视着她,夏空下身姿扭曲出稍微有点不可一世的角度。
几丝发被液体黏在红润的脸颊上,优子先是接受了莫名其妙的吻,又稍微有点没弄懂夏纪话中含义,故而也没顾得上与她的“不可一世”做斗争,她仰起红热的脸,略有心虚地问:“……哪一句啊?”
说同僚的坏话?还是说希美……
夏纪的胳膊伸过来,将她“咚”地固定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动作轻柔,拍上她毫无装饰的头顶,手心向蓬勃生长的头发中传过去好些热量。夏纪咧嘴灿笑:“那么大声说别人是秃子,小心自己也会秃哟。”
“哦,那件事……知道了嘛。”优子稍微安心,她抬眼,用双手向上一齐用力推开夏纪的胳膊,恢复了焦躁,“热死了,拿开,发绳不见了——没扎头发好热。”
“挺好,这样的发型更’优子’。”夏纪顺势坐在她身边,还未等她继续发言,海苔卷嗷呜一声表示激动,毛乎乎的脑袋去蹭夏纪的腿脚,优子立即紧张起来,大叫道:“那只脚!还不能碰!”
海苔卷惊惧非常,缩回舌头后退两步老老实实坐下来,如果能看见狗狗的皮肤,那么它一定脸颊失血,面如土色吧。夏纪见状不厚道地笑了几声。“……你这段时间一直太绷着了,优子,”她将一只胳膊搭去优子身体后面的椅背。夏纪嗓音安适,眼角微垂,用脸颊挨近她的脸颊,“这样下去会变暴躁哦,要得神经官能症啦——你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不是吗。”
“要你管……”优子闻言眼角发痒,她低头抬手,使劲揉眼睛,披散的亚麻色长发也被揉进手心和脸颊之间,摩挲出沙沙声,她嘴硬道,“根本……没事。”
“没事吗?”
“滚啦。”优子开始无声地掉眼泪,轻轻抽鼻子。
长久的付出,只需要一句力道轻柔的“你辛苦了”,就可以将强装坚硬的心挤压出泪水。
十分钟之前,优子仍然在长椅上沉睡的时候,夏纪没有忍心打扰。
她的睡相糟糕,马尾根硌在脑后,稍微散开。头因重力歪向一边,半张着口,因陷入深度睡眠未曾感觉到有人接近。夏纪向看守主人的海苔卷比了噤声手势,海苔卷黑色的耳朵翻动两下,前爪在地上轻踏几步,安稳坐好。
夏纪刚痊愈的脚步无声无息,走近,看那丰润的脸颊被不知什么样的梦境渲染,光色朦胧,看起来有些梦幻,她伸手,忍住触摸她皮肤的冲动,转而以关节明晰的指勾住那根发绳。
轻轻带落,亚麻色瀑布便泼散流泻于她身侧、肩头、脸颊旁。优子鼻头小巧,睫毛弧度卷翘,发色清浅,异国的爱丽丝误打误撞流落在东京街头,稍微显露脆弱。
她的心性与外表仍然倔强地留在最甜美的年纪,因为始终被谁迁就、呵护着,在风雨难以触及的地方延长了花期,花瓣仍然柔软,含着点滴清露,亭亭玉立。
在海苔卷不解的目光中,“发绳小偷”将优子用以束缚自己一贯精致的东西藏进口袋里。
夏纪悄悄拨弄她蓬松的发丝。
为照顾自己,刘海也好久没修剪了吧。
夏纪眼睛不眨地望着她的睡颜,在心中轻语——我也被优子保护着啊。
“别扎马尾了,我们去买发带吧,超夸张的蝴蝶结?你高中时候扎的那种。”此刻,夏纪牵起优子胡乱抹泪的小手指,放在手心里乱揉一通,开玩笑说,“对身高也有促进作用。”
“去你的,叫我出来等就是为了发带?”优子打开化妆镜检查妆容,她先假装嫌弃,又嘟着嘴道,“现在去哪里?”
“银座。”
“银座?”优子还当她在开玩笑,立即拍拍裙子站起来牵住兴奋起来的海苔卷,霸道要求,“走,现在就去银座买最豪华的发带!”
浴室没有翻动水响。
只从拉门半敞出的、温润的橘色方块中,漏出轻轻翻书的声音。双肩裸露出浴缸壁的女人正置身于这幅色彩明缓且柔亮的画中——她正泡澡。
说是用39°的热水浸泡仅仅肚脐以下的部位,用以增强血管弹性、促进血液循环,增加饱胀感、从而消耗多余卡路里,减少卡路里摄入……久美子想到这里眼前一黑,捏捏自己柔软的腹部,虽然大概明白每日300大卡的缺口差别是造就这块丽奈所没有的赘余的原因,但是她最近一直忙于乐团竞选,拿不出多余精力来为此做出改变。
从对方对她身体做出的评价来看,似乎也没有很大的必要。
久美子仰躺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缓慢抚摸因吹奏变得红肿胀痛的嘴唇。她自顾思索了一会儿,抬起上半身问道:“丽奈?还要泡多久?”
刚向那副画出言便觉糟糕,偏偏是从自己拘谨的口唇间,传递出了什么错误的急不可耐。“我是说……”
对方让书页划过橘色的湿润空气,目光不转,在一片湿润的雾蒙蒙中出声清亮,声波余韵回荡出波纹:“还有二十分钟左右,久美子,九点十五分提醒我。”
“嗯,知道。”
久美子对于她女王般的闲适表示驯顺和迁就。久居英国的丽奈养成了不少有趣的新习惯,譬如说对下了三回阵雨的东京天空说天气真好,譬如说仪式般的入浴活动和雷打不动的下午茶时间,在午后四时的第一口红茶之前,丽奈会将一整颗方糖含进嘴巴里——唤醒久美子整个下午的并非茶水中的咖啡因,而固定成了丽奈红唇间方糖雪白的亮泽。
环视房间,刚搬到这处东京的住所不久,房间四处仍然很空,可以想见以两人现有四处奔波的方式生活,今后这个居所仍然很难堆杂出什么无法“断舍离”的杂物,很难拥有所谓的“生活气息”,永远无法脱离令人惋惜的“整洁”。
对整洁的不安让久美子感到深层的疲惫,她费力将眼神从那双似乎是故意裸露给自己看的圆润肩头离开,像八爪鱼那样,缓慢地在浅色床单上挪动,而后翻身下床,拖着脚步慢慢“爬行”去略显窄小的夜景阳台。
棕色长发被东京港区夏夜湿润的风掀起,缓缓落下。
夜中的东京湾。大抵是窗子橘色、蓝色为主的方形小点,先是成排,再是成面,嵌进幢幢高楼,斜侧或直立,各个楼面沉没入黑夜暗色、固态的水中,只余喧嚷漫散的灯光寂然包围着正前方色彩绚丽的彩虹桥,包围着左手边燃烧着橘红色的东京铁塔。
这些喧嚷似乎与久美子无关,离她遥远异常,她本人也渐渐静默冷却,沉没进黑色、固态的夜风里。
“最好能看见东京铁塔。”
从丽奈父母关于女儿初婚住所决定性的对话中,久美子只拆出这样一句,她不由得反复咀嚼。
她在宇治的住所仍有一年租期,不过为了刚递交婚姻申请的“新妇妇”工作便利,大概之后一年半载都要长住在东京的新居里。这所能够观测到东京铁塔的富人区公寓是丽奈一方全款买下的,丽奈父母做了资助,两人对这桩婚姻的温和大度让久美子张皇而无所适从。
自己父母那边依然难以交代。
更重要的是,与丽奈每日奕奕的期待和行动上的活跃不同,自己似乎已经完全失去可与丽奈匹敌的、初婚那种纯净的新鲜感了。
完全从自卑出发——如此“贫瘠”的自己,算是让丽奈“委身”了吗。
不能这样想,真的会惹丽奈生气。
尽管压制自己所有的不安,但抽离出牵连的思绪,合着夜色中东京铁塔鲜亮燃烧的影像,一遍遍践踏久美子的脑神经,让她无意识、无感觉、无所谓的天性逐渐被踩挤出些敏感的颜色。
久美子在与丽奈的婚姻中尝到了浅淡的痛苦。
“结婚”,不仅是两人间的契约,也是将以两个人为首的家庭与社会关系网一点点缝合的牵连活动。如果从自身和家庭来说,这都是令人疲惫、受伤的,强硬而徒劳的牵连,那么一向能够清楚感知自身处境,清楚看见目的地的丽奈,为什么此只字不提呢。
“我泡好了——你没有提醒我。”
这句淡色的责备刚进入久美子耳朵里就被吓了出来,因为左脸颊被啤酒香味和冰感的铝罐击打,听觉系统瞬间麻木,几近瘫痪。
久美子为突然袭击受惊,“啊!丽奈!”她睁大眼睛向右边跳开,温热手心捂起冰凉的脸颊。她看着面前的丽奈,将黑发与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包进白浴巾和白浴衣中的女人,后颈处漏出一点湿润的黑色,碎发的黑过于深沉,纯净,以至于包裹她身体的所有白色也变得不够洁净,相形见绌。
她捏着的两罐啤酒都已经被擅自开口,啤酒独特的香味逸在两人之间:“怎么?”
久美子扶着栏杆,弯腰笑言:“如果我不想喝,丽奈今晚要喝两罐吗?”
丽奈闻言眨眨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笑说:“你想喝。”
“好吧,我想喝。”久美子耸耸肩,接过来。实际上满心流着泪想“啤酒——得救了——”的事情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丽奈。
“不去泡一下吗?保温盖已经盖上了。”
“要泡满一个小时,总感觉好麻烦——坐不住。”不如说是想延长此刻什么都不要想,只感受舒适本身的时光。小口品尝啤酒,发酵的香味在齿舌间漫延,久美子快活地躬起身体。
“从半个小时开始尝试也可以。”丽奈面对夜景说话,舒展那润白的脖子,“可以听音乐,也可以看书……不至于无聊。”
“好。”
丽奈闻言,有些迟缓地望向久美子,视线似乎缠绕着她背后长长的发尾不放,接着上移,紧紧盯了她红肿到有些凄惨的唇一会儿。
丽奈看回远处那片深海:“明天不要练习了,休息吧。我今天在银座吃蛋包饭时遇到夏纪前辈和优子前辈,优子前辈给了我夏日温泉票,她说工作忙用不上,我就收下了。”
“好。”
丽奈闻言顿了顿,面对夜空硬声说:“前辈——希美前辈她们说,新婚礼物会送乐器,上低音号,和小号。”
“太贵重了——我们只送了一对筷子欸……乐器?嗯——前辈的’青见’确实在造乐器……”久美子斜侧着脑袋点头。
“‘青见’,现在只有电吉他和长笛。”丽奈的声音迸出几块碎粒。
“啊确实。”
丽奈闭了闭眼睛,稍微呼气,忽然低头向下,仔细凝视光的深渊之外,路灯映照街面的浅滩,之后又直回身:“我在新宿遇见明日香前辈,她这几天都在东京歌剧城附近,一场专场音乐会,一场作曲比赛,可惜之前不知道,现在票已经售空了——前辈说我们住得太高……不过她大阪的新居在一层,不知道前辈怎么想的,我觉得那样很不安全,虫子也多。但既然是那个前辈,大概建议什么都没用。”
“嗯,我是不太擅长应付虫子……”久美子倚靠着栏杆闭上眼睛。
“久美子。”
随着丽奈浅淡的呼唤,左脸颊又在瞬间中被冰凉感打过一遍——丽奈第二次这样恶作剧。
“丽奈?!”
久美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发出二次袭击的丽奈,表情活像什么美梦被惊起、拆碎了似的,又像是内心中稍微责备她顽劣的行为而不敢表露。她的嘴角扯起来:“你……”
“久美子……什么时候对别人的事情那么不关心了?优子、夏纪,希美前辈她们,还有明日香前辈也是,”丽奈收回武器,嘴唇被酒水润泽过,说话时的光色变得美丽异常,她严肃道,“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应该全部告诉我。”
“’全部’什么的……”久美子稍微缩起双肩,眼神撇到海水中心去,她感受到自己的瑟缩,感受到很久未经修剪的长发的重量,她在精神恍惚中尽量轻松地说,“我的心事大概一目了然?……丽奈先说说吧,我更不明白丽奈正在怎么想。”
此刻自卑的样态已经暴露了她的一切,丽奈一定能看明白,她无所遁形。
丽奈没有强硬地揉捏她的身体或是脸颊——她竟然在此时叹气。
紧接着,她放松全身,略带撒娇地冷淡道:“久美子肯定看不明白我也很苦恼,那是因为你不交流,和我冷战。”
“哪有冷战!”久美子被莫须有的罪名压垮,同时感受到其中微妙的撒娇情绪。她惊慌委屈道,“不是让丽奈……先说吗。”
丽奈皱眉,声音于是变得细微,她垂下睫毛,让彼此的身体贴近。“我也有……”除去水光无任何涂饰的红唇,丰润又软和,在久美子眼前开启又合上,微微颤抖,属于女人的娇声是轻柔的,舒缓的,可以磨碎成细腻的粉末,融化入夜的余波,“我也有……说不出口的事情。”
“啊……”久美子大脑中陷入混杂,一双脸颊憋得通红,她被对方身上沐浴过的水香味弄晕,意识到自己真正被丽奈以妻子的身份毫无保留地撒娇时,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缝隙都被丽奈的柔情和软弱塞满——她感受不到什么居上位的欣喜,只是被这样美丽的“异样”迷惑,不由得软声诱导,“丽奈……说吧,我在听。”
丽奈将头靠进她的肩侧,不知是不是头发湿重的缘故,她的脑袋沉得可爱。
丽奈稍微蹭了蹭,这才冷言叹息说:“爸爸妈妈的态度……是觉得我还在打闹,因为两个女人’结婚’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孩子玩闹,所以可以宽容——就是说,我和久美子的婚姻,实际上没有被承认。”
“……是这样吗?”久美子先是惊奇,其后似乎可以很快理解丽奈父母的想法,毕竟宽容不等于承认,丽奈这样的女儿要结婚——寻找伴侣,对方是久美子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不如说“久美子”这个熟悉的年轻女人比任何人更加可靠、安全。对他们来说,如果丽奈的愿望难以改变,那么保护女儿现在时的幸福和舒适才是要紧事。
全款拿下的公寓,就是最好的证明。
久美子得知真相不由得感到深刻的失望,但瞬间又陷入一种放松的情绪里:因为自己和丽奈,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平等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需要共同面对一切。
“嗯,是这样,花火大会上,也是为这件事许愿……许愿又有什么用,现在看来,就算婚礼那种仪式上的宣誓也不能解决,”丽奈声音梗在喉咙酸痛的地方,很快又用一贯的、执拗的口吻说,“不过,我非得被承认不可。”
“哈哈哈!”久美子为她可爱的执拗笑出声,心态忽然变好,她舒心地大咧咧道,“丽奈想要怎么做?我觉得这样下去就好了,就这样两个人生活——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离开丽奈嘛。”
“嗯,”丽奈抬头,在夜风中,用她三十岁的脸颊,舒展出孩童般的笑容,用腻润的指尖点她鼻尖,点上凉凉的水滴,“……我也是,黄前夕颜子。”
最后一朵夕颜,离不开你。
久美子闻言突然眉头稍蹙,整个脸颊皱起来,她不自觉、无法控制的泪腺不争气地狂涌泪水,“丽奈怎么也会这样,”指尖将铝罐压得稍扁,她耸着双肩孤零零地站立,声音颤抖出一些脆弱,“好像相依为命一样……明明没什么……”
“久美子刚刚说话的表情可不像是’没什么’,”丽奈笑着戳穿她,脸颊从她身上离开,夜的潮湿从两人之间穿过。丽奈正视她,正经道,“不是没有改变的余地,之所以我们不被两方的父母承认,是因为这样的结合在他们眼中和’组成家庭’有一定距离,我今天问过优子前辈,她也经历过这些,不过是更强烈的反对,相较之下,在我分析,希美前辈和霙前辈的顺利,也许不仅仅是前辈们父母性格的原因——我是说,对于’家庭’的定义,我认为年长者普遍还是留在同样的模式里……我……”
她第一次在久美子面前结巴,像背不出课文的小学生。
“我觉得可以接近那个定义!”
她不知从哪里挤出这一句。
“等一下,等一下,我听不懂,丽奈。”久美子打断她混乱且结构不明的长篇大论,这是她今夜第二次感到眼前一黑。她们同穿拖鞋,身高优势的久美子就可以稍微俯视这个完美的女人,于是她俯视她,歪头问,“丽奈说的,普遍认识的’家庭’,是什么样子?”
丽奈凝视她几秒,突然夺下她手中的啤酒罐,并着自己的一齐搁在阳台地面上,她很快解开头上浴巾,光泽潋滟的黑发湿腻地垂落下来,扑散浓郁诱人的香味,她伸出两臂,近乎强硬地勾紧久美子的后脖颈,做这些时,她的表情带有一种孩童般的认真。
“我要和久美子养一个孩子。”
一秒,丽奈莹白的脸颊开始急速泛红,为了掩饰这些颜色,她抬头便吻久美子的唇。
“丽奈——!”久美子手忙脚乱地推开她,鼻息紊乱,“我们这样……这样……是不可能有的!况且!”
“这个我当然知道。”丽奈皱眉眨眨眼睛,露出无语的神色,似乎是质疑她的智商——在咫尺之距与久美子对抗。她冷声抗议说,“我今天这么主动,久美子真能忍呢。”
热血冲上眼睛,久美子双目湿热,视线不清,挣扎说:“那个……丽奈啊!我是说!况且!只是为了被承认是’家庭’,就要共同养大一整个人类什么的,也太夸张了,这样做……太幼稚了?当然!并不是质疑丽奈的能力和决心……丽奈……可是我……我就是做不到!”
丽奈似乎在她的神志不清的宣言中轻轻嗤笑出声,也许是嗤笑她奇怪的脑内画面和定义方式,但丽奈选择不予回答,只用唇舌的触感与她对话。
完美的风情、身体的柔软度、湿度,包裹成一整个空间。丽奈的一切,渐渐如夜晚灯光的喧嚷向上漫散,变成万丈光辉遮住她的眼帘,充入她的耳道,穿入她繁长的头发,将她依然年轻的、亟待被燃烧的躯体照射成鲜美、透明的赤红色。
“不行……这个情况下不行……”久美子最后一次用软弱的双手轻轻推搡她。
“……真的是,’柔肌热血无所动’。”丽奈有条不紊地吻咬她血红欲破的耳垂,自下而上,侵压她的皮肤。
“呃……怎么突然念这个!”久美子向一边缩脖子。
“在浴缸里看的。”
“那为什么突然念。”久美子持续颤着声打岔。
“没什么,就我不能念?”丽奈凉声道,“听说你……给冢本说了什么’春色无高下’……”
“啊!那个不是……!”
“嘘……”
不知这种一方压制另一方的事情,会不会发展成两人间的恶习。
总之当她们藏身,又暴露于灯光之下时,她干松的长发被死死压在背后,湿水的手指和黑色头发悬停在她上方。
微光闪烁般的触摸从高耸的肋骨滑下肚腹的低洼地时,指尖萤火细碎绽放,唤醒了湿地的呼吸系统,湿地如凶暴的、沉睡的兽被唤醒,上下起伏——剧烈运动时,其主人发出不可解的而痛苦的诉求,为激切回应这些诉求,从洼地之上的高耸的髂骨、膝盖骨,平直的胫骨到脚趾尖的山丘,均留下了火红色山风噬咬的、湿润的痛楚。
痛楚持续衰退,变成了温和的痒,肌肤之间毛茸茸的感情将痒意培植成湿润的期待,她的身体在湿润的波荡中,埋下了期待的种子,生长名为期待的植物,终于植物伸展绿韵,完全成长,其躯干变成了内里干燥的树木。
坚实的柴木被齐根斩断,树木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终于火光充盈——更类似熔浆喷发,热度熔断了她的某根脑神经,让她发声失常。
她用这具热情的、摇晃的、簌簌掉屑的焦土,与润白丰盈的雪碰撞出滚滚水蒸气。
蒸汽消弭。咸湿的、海的余波,冲刷仰躺在海滩上的她们的手臂、手指、小腿、脚趾,最终从脚底缓慢、有序地爬离。
“丽奈……”仅仅是呼唤,便让言语中的感情大方裸露出来。她依恋、爱恋、温存、不安,她用冒着冷汗的手试探自己肋骨下的洼地,顺滑而下,感受到那里是安定的扁平,于是哭丧着脸无助道,“我还是不想,还是……”
“你在干什么?”丽奈坐起身,好笑地抓住她的手臂,浴衣半敞的领口下,莹白胸线微微起伏,她大口呼吸,挑眉笑道,“别摸了。”
“呃?不是吗?”久美子现出一脸死刑犯突然被释放的表情。
“我说过吗?”
“要说什么?”
“没什么,到时候再说。”
“搞不懂丽奈。”久美子低声抱怨。
“别打岔了,”丽奈抬手撩弄头发,露出白皙的脖颈。细小的水滴轻轻溅到久美子脸颊上,她眼神直白,“快点。今天想早点睡觉。”
“这家店。”
“这家店?发带?”
“是这家店。”夏纪笑嘻嘻地掰她双肩。
“绝对不是这家!”优子在阳光下慌乱躲避,用双手护住装满了蛋包饭的、温热的腹部,她左右翻动肩膀,妄图逃避夏纪的手心,她的身体扭成小虫,蠕动的影子在橱窗上映现,和橱窗内纯白色华裙混合成不搭调的重影,“我!我先去一趟健身房——美容院!”
海苔卷仿佛嗅到有好笑的事发生,从嗓洞中漏出嗷呜嗷呜激昂的语调,可能是在为她鼓劲,也可能是在快活地奚落,总之优子听不懂,也无闲回应。
夏纪在某个瞬间趁她不备,从后边抱了一下她的腰,“走啦。”声音像夜里落入水中的线香花火,柔亮火花从肩侧沉落到心底的深水,令人安静。
优子不知道是悲伤,亦或是喜悦,她背对夏纪顿住身体,低落视线,而后猛地抽起鼻腔,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蓬松的发在阳光下丝丝交融着抖动。
像是夏天,在街边突然撞见的、女同学露出凉鞋的白脚趾。虽然上个夏天也出现过,但它被捂过一整个秋天、冬天、春天的轮回,此刻羞怯地袒露出来,脚趾蜷着。脚底黏着热汗的赤裸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于比起叫对方惊诧,自己倒先羞涩了起来。
优子夹着双肩,似乎这样就可以夹住、掩饰自己双肩赤裸的美。
她被前后簇拥、摆弄,“吉川太太的双肩很漂亮,这套露肩,做主纱最合适。”原来自己也会受到这样的评价,优子的得意突破羞怯的层层封锁,笑意压迫脸颊,优子就无保留地扬起笑容。
温婉风韵,对此,大概她自己最是陌生,此时却如虚幻却景致的谎言一般,在镜中明晃晃地显现——浅色头发被编起成三股辫,在脑后松挽成结,中央空调吹不动厚重繁复的洁白裙摆,只使她的碎发悠悠摇摆。
“让我看看!诶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太不’优子’了吧。”有人蹭过来。
“什么是’优子’,我不’优子’?”她声音软绵绵的,根本不打算反抗,眼光从夏纪的裙角顺着利落的裙身,走过她起伏顺畅的身体曲线,望到她顺驯的棕色发髻时,优子吸收到其中浓郁的安恬气息,又咬起嘴唇。
“嗯?现在确实不,感觉就像往自贩机里丢120円(约合人民币8元),结果竟然掉出来瓶果冻果汁。”
“那么便宜吗?”优子低眼,手指头轻轻摆弄纱裙,“……很贵吧。”
“不便宜,但是比起结果嘛,投入也就是120円的程度。”
“喜欢果汁?”
“喜欢果汁啊。”
“为什么还有果冻。”
夏纪以手指头最温热的前端、以其下跳动血脉的指纹触到优子的掌心,寻找指根缝隙,由浅入深握紧,亲手编织送给她的腕带挨上优子的手背,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蹭痒。
夏纪深呼吸,皮肤下的两条锁骨一起一落,她眼尾上吊,明亮的双眼看向镜中的女人:“因为是惊喜中的惊喜。”
外间下起骤雨,很快止息。
阳光透进室内,海苔卷从交叠的前爪上抬头,循着阳光的通路望去,望向两人铺展、交叠的白色裙角。
优子为掩饰泪光再度低头,汗湿的手心贴在夏纪的小臂:“……喜欢死了。”
她似乎无法顺利道出感谢,只能言出“喜欢”,优子不能明白的是,现在、之后在她们之间,“喜欢”永远比“谢谢”更加动人心弦。
“喔,这是什么?”夏纪突然说。
优子闻言抬头,望见镜中景象瞬时双肩坍塌,失去了追问的力气——她看见对方变魔术般从身后摸出了看起来眼熟的小物,是刚刚遗失的发绳。
被偷走了,夏纪是小偷。
“发绳就留在我这里!再也不让你扎上这个了,”夏纪笑说,“我们……也举行婚礼吧,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