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那没有在约定地点等来要等的人,反倒被几个巡逻的武士给盯上了,虽然她认为自己藏进阴影里的本事绝对万无一失,但那些家伙们似乎早预料到这个角落里有人一样,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相互使着眼色靠了过来。
该死。
她当机立断转身窜出这片已经不安全的区域,在那些失去目标的武士重新锁定她之前淹没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等到她最终回到藏身之处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纯那花了好些工夫刻意往相反的方向绕远路,在江户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中兜着圈子,那些烦人的尾巴终于经不住百般周旋放弃了陪着她四处乱转。
刺客兄弟会在江户地区只有唯一的一间用作联络处的旅店,他们在幕府势力的中心地带难以做到布下一张完美的暗网还能保证不被察觉,更何况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与圣殿骑士向来都走得很近,臭味相投的家伙们总是互相吸引。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纯那也不得不承认,圣殿骑士团如今在日本的势头要远比刺客兄弟会强大,无论是寻找伊甸碎片,还是引导这个国家的未来,刺客一直都处于被动。
必须得把主动权夺回来才行,总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纯那在无人的小巷子里纵身跃起,抓住旅店外墙开始向上攀爬时这么思考着——但是要怎么做才好?目前来看,他们苦心努力了这么多年,唯一能够期望让局势稍微逆转一些的机会也在她今早被爽约之后彻底消失了。
身穿白色刺客服的少女敏捷地爬上了二楼,纯那找准那扇熟悉的窗子后翻身窜了进去,轻盈地落地过后她反手关上窗,摘掉兜帽把为了行动方便而盘起来的长发放下,拿起被提前润湿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随后她开始脱起衣服来。
一件看似普通的刺客服上面暗藏了太多玄机,纯那把腰带上的两把匕首和十二支弩箭摘下来扔进桌上打开的箱子里,挂在内衬上的六把飞刀也被她一一摘下,最后是绑在右边小腿处的短剑,除了从不离身的袖剑以外,武器全都被放进箱子后她把刺客服脱下来叠好也盖了上去。箱子被关上,落锁,然后无情地扔进了凿在墙上的狭小暗格。
纯那把沾了不少汗的短衫也脱下来,少女匀称的肌肉线条和小麦色肌肤一览无余,她把胸前缠绕的白色布料一圈圈解开,背上一道陈年旧伤这下子就完全显露了出来——那是一条从右侧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左后腰上的刀伤,虽然早就已经不再疼,但纯那拿起毛巾擦背无意间碰到时还是不免走了会儿神。
零零碎碎闯进脑海的思绪让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纯那把毛巾丢进水已经凉掉的木盆里,又重新把白色的布条缠了回去,她没有去拿那件扔在地上的短衫,而是掀开被子把早上临走前叠得整齐的一套衣服取了出来。
纯那抖开最上面那件内衫套到身上,随后是浅灰色的袴和藏青色男式羽织,穿好后她熟练地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然后翻出枕头下的小木盒取出那副细边框的西洋眼镜——她超出常人敏锐的视力当然不需要依靠这种东西来进行矫正,但镜片架到鼻子上后那股藏不住的凌厉气势明显收敛了许多,甚至还给她增添了几分书生气,实在不失为一种巧妙的伪装。
纯那拿过镜子笑了笑,镜中的自己露出一副斯文又弱气的表情——很好,非常完美。
“纯,你起来了吗?”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轻轻敲门的声音十分适时地响起来,纯那最后确认了一遍装束没有任何问题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拉开了门。
“我起来了,母亲。”温润而低沉的少年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纯那瞥了眼从隔壁客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出来的一名武士,和面前站着的女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起来了就赶紧下来帮忙,整天躲在房间里读书读书,也没见你读出什么名堂来。”女人换上了一副说教的语气,但声音却不失温柔,“把衣服拿给我,换下来就满地扔,什么时候你能知道自己洗?”
“是、是,母亲辛苦了。”纯那笑着捡起短衫递了过去,拉上门跟在女人身后跑下了楼,“厨房还有吃的吗,母亲?我睡过头,现在快要饿死了!”
肩上绣着井伊家纹饰的武士咂着嘴伸了个懒腰,不怎么在意地扫了眼纯那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哎呀,那对母子还是这么清闲啊,什么时候我也不用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好咯……”
“哟,纯,好久不见了啊!”纯那叼着半块烧饼从厨房里出来,一个倚在柜台边上揣着手的男人就立刻朝她打招呼。
“梅之助[注①]!你怎么来了?”纯那高兴地跑过去,“之前听说你要和山口町奉行家的次女结婚了[注②],还以为这段日子你都没空呢——啊,对了,恭喜啊!”
“嘿,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提了不提了。”梅之助摆了摆手笑道,“等你以后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结婚、成家,有时候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件好事。”
“你不喜欢她?”
“倒也不是,雅子人很好。”梅之助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啊,接下来我可能没法尽到一个好丈夫的职责了。再过不久我打算去东北地方游学,纯,这次我是来辞行的。”
“新婚燕尔就要离家吗……”纯那闻言露出了一点惆怅的神情,“老师说得还真不错,他的弟子们注定要为这个时代奔波啊。”
“没办法,或许就像老师所说的一样,这是我们所逃不开的命运吧。”梅之助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随后又抬起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一下,“说起来,纯,你初到松下[注③]拜访老师是两年前吧?那时候你就这么高,怎么两年了一点儿也不见长?”
纯那气愤地拍掉了他的手:“我还没成年呢!”
“哈哈哈,是啊,你可是我们这些同门里头最小的一个,当年老师总是对你特别关照,荣太郎[注④]有段时间可看不惯你呢!”梅之助大笑起来,“当初他总是说:‘纯只比我小一岁,为什么老师总是偏爱他而不是我?’要我说啊,他是没弄清关键的问题——老师可不是因为你年纪小才这么做的,对吗?”
纯那嚼烧饼的动作顿了顿,迎着梅之助那双探究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把食物吞进肚子里才若无其事地说:“是吗?连我都一直以为是这个原因才得到老师关照的,你现在说不是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
梅之助眼底浮现出笑意,随后意味深长地叹道:“纯,我总觉得,你虽然最小,却是我们之中看得比谁都要清楚的人。”
“你这也太抬举我了……”
“这可不是奉承话,我一直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有那么点自信。”梅之助说,“你眼中所见的并非我等之辈能够轻易企及的世界,你与我们都不同,纯。无论是老师、荣太郎、义助[注⑤]还是我,我们所思考的仅仅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日本民众们的出路与未来,但你并不仅限于此,你所思考的不仅是日本,还有这之外的许多国家,不,不仅仅局限于国家,而是——”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眯起眼睛遥望着门外清澈无云的天空说道,“是整个世界,是无论日本人、清国人、英国人、美国人还是法国人……所有这些被称之为人类的‘我们’,我说得对吗?”
纯那目光深邃地看了看梅之助的侧脸,随后摇了摇头笑道:“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要我怎么回答呢,梅之助?”
“不必回答,”梅之助也笑起来,“我只是在老师死后实在无处感慨罢了——要变天了啊。”
“是啊,要变天了。”纯那也说。
“我该走了,”梅之助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引来纯那一个不满的瞪视,“这之后还会见面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纯那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听从命运的指引吧——再见,梅之助。”
“再见,纯。”梅之助跨出门外,又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希望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能够不再躲躲藏藏。”
他说完后挥挥手离开了,纯那站在门边发了会儿愣,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老板娘狠狠敲了下头。
“哎哟——”她眼泪汪汪地回过头去缩了缩脖子,“母、母亲?”
“你又在发什么呆啊,臭小子?”老板娘叉着腰气呼呼地说,“有客人退房也不知道去帮忙打扫打扫,我养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
“今晚子时来我房间,有新任务。”
这句压得极低的话贴着她的耳朵钻进来,纯那立刻会意,一边朝楼上跑一边大声说:“知道啦,母亲!我这就去打扫——”
子时,纯那推开老板娘的房门走了进去,她仍旧是白天那副男装打扮,只不过开口说话时变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我来了,师父。”
“早上你并没有见到人,对吗?”露崎真昼背对着她坐在灯前缝补着什么东西,听见声音后也并没有回过头来。
“是,我们上当了。”纯那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而且,我怀疑对方还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些武士,我在回来的路上被跟踪了。”
“不,她大概只是想耍你而已。”
“……啊?”
“如果真的透露了消息,我们现在可不能在这里悠闲地聊天了,纯那。”真昼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你这次倒是做得不错,至少知道先把尾巴甩干净再回来。”
“我……”纯那低下头窘迫地推了推眼镜,“上次在萩城,您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一晚上我还没忘呢……”
“那是你该罚。”真昼冷哼了一声说,“当初我是怎么教你的?绝不牵连兄弟会——你没有处理掉跟着你的麻烦就擅自返回联络处,导致我们只能紧急摧毁那里才得以脱身——如果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你认为光是跪一个晚上就能解决了?”
“不,我……”纯那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我错了,师父。”
“好了,我今晚让你来可不是翻旧账的,真要翻的话,恐怕你还得出去再跪几个晚上。”真昼叹了口气说,“关于摆了我们一道的那个家伙,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去追踪她。”
“可以确定圣物就在她手上了吗?”
“没错,就在她手上,如果她没有得手,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摆脱那帮家伙的追捕了。”真昼说着咬断线头完成了手里的工作,她回过头来朝纯那招了招手,纯那立刻起身走了过去,“把这个带上,必要的时候可以一用。”
纯那惊讶地从她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件刺客服和一个明显装着什么东西的小盒子:“师父,您怎么——”
“你那点藏东西的伎俩对我来说不值一提,纯那。”真昼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给你缝了个专门用来装这些‘新朋友’的口袋,就在飞刀袋子的下面。这个里面是十支毒镖,毒是麻痹和致幻的效果,并不致死,但关键时刻十分有用——如果用完了可以找最近的联络处补给。”
“谢谢师父。”纯那把盒子和刺客服抱在怀里,认真想了一会儿后又问,“不过……师父您好像对她的事并不太意外?”
“因为我可从没相信过她。”真昼笑了笑说,“纯那,你觉得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在黑与白之间反复周旋,那么最终他到底是会被彻底染成黑色,还是保持原本的洁白呢?”
“我认为还有第三种可能。”
“哦?”
“既非纯粹的黑,也非无暇的白,而是哪一边都不属于的灰色。”
真昼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也是我的答案。纯那,听好了,永远不要在选择与矛盾中迷失自我。西条克洛迪娜就是个前车之鉴,她是个刺客,也是个圣殿骑士,但同时,她又哪一边都不是,仅仅只是她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我们无法评判其对错,但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却因一己私欲而不计后果——圣物不属于任何个人,它必须被夺回,这是为了所有人类自由的未来。”
“如果你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动身。”真昼抬手轻轻抚摸纯那的脸,纯那乖顺地低下头来倾听她的吩咐,“你的目标是伊势方向,送她离开的车夫透露了这条线索,其余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找了。纯那,务必谨记,无论身陷何种险境,不得滥杀无辜[注⑥]。”她说完这句话又伸手搂过纯那的脖子令她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说道,“当世人的心灵盲目追寻所谓真理时,记住——万物皆虚。当世人的行为被法律与道德束缚时,记住——万事皆允。”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纯那目光坚定地重复道,“我们躬耕于黑暗,服务于光明。我们是刺客——师父,我不会忘的。”
“很好,”真昼推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去吧,纯。”
“我明白了,母亲。”
“我早就说过了,她不可信。”奈奈坐在窗沿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对屋内发着脾气的真矢冷嘲热讽,“是你非要相信她的,天堂大师——”
“你说够了吗,大场?”真矢黑着脸打断她,冷冷地说道。
“当然——不够,不然你怎么能长记性呢,真矢?”奈奈丝毫不在意地抛出了更加尖锐的话语,“要我说你还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觉悟,这么容易就沉浸在所谓的爱情里面,轻信一个身份背景都可疑的家伙,把我的忠告全当成耳旁风——怎么,现在尝到苦头就只知道发脾气了?别告诉我你还念着你们之间那么点谁知道真假的旧情,直到现在都没有下令派人去抓她——”
伴随着利刃出鞘的声响,一把武士刀架到了奈奈脖子上,冰凉的刀背紧贴着她的皮肤,真矢握住刀柄与她对峙着:“闭嘴。”
奈奈轻蔑地笑了起来,她从窗沿上跳下,不急不缓地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为什么不用刀刃那一边呢,真矢?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对吧?你让那个姓西条的叛徒——哈,别这么瞪我——你不顾我的劝阻让她一个人去跟井伊那老东西会面取得圣物,结果她带着圣物就这么跑掉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把它交到那些刺客们手里了呢?你现在还有工夫在这儿冲我发火?要是真的被那些刺客拿到了圣物,那我们至今为止得到的线索又有什么用?”
真矢的面色非常冷,她盯着奈奈嘲讽的笑脸没有说话,在一阵火花四溅的视线相交之后冷哼一声收回了刀。
“我可以理解为——我们的最高大师终于舍得履行她的职责了吗?”奈奈挑了挑眉说道。
“大场,你立刻动身去伊势,我知道她往那里去了。”真矢刚说完这句话就得到了奈奈不加掩饰的一声嗤笑,为此她烦躁地皱了皱眉,“伊势方面的联络和人员调动交由你全权负责,追回圣物,还有——活捉西条克洛迪娜。”
“不是杀了她吗?”奈奈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据我所知,圣殿骑士团对叛徒可没那么仁慈。”
“我说——活捉她。”真矢恶狠狠地强调了一遍,“你是听不懂我的命令吗?”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我们的最高大师。”奈奈从她身边走过去拉开了房门,“不过,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呢?话先说在前面,我只能保证她‘活着’。”
真矢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接话。
奈奈无趣地啧了一声,正准备离开时却又听见真矢开口说:“大场,如果是你,你能亲手杀了星见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活着的。”奈奈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每一次见面,我都巴不得把刀亲手插到她心脏里,我和你可不一样,真矢。”
她说完后摔上门走了,真矢却摇头发出一声嘲笑:“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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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谷 梅之助,高杉晋作使用的化名之一。
注②:1860年,高杉晋作和山口町奉行井之平右卫门的次女雅子结婚,随后不久就动身前往东北地方游学。
注③:松下村塾,吉田松阴在松下村开办的私塾,培养了一大批后来的明治维新重要人物。
注④:吉田稔磨,初名荣太郎,与久坂玄瑞、高杉晋作一起并称为松阴门下三秀。
注⑤:久坂玄瑞,名通武,通称义助,号玄瑞。
注⑥:刺客三原则之一:不得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