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巫婆摔进装满热油的大釜里,死了。真是愚蠢阿,嘻嘻…』
『这个巫婆也太笨了吧…! 』
『…兄妹俩带着宝石,靠着动物们的帮助,他们顺利找到了回家的路。 ……最后三个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诶……』
梦想家用戏剧性的声调结束故事,然后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故事比她记得的还长些,因此多费了些功夫才读完。为了避免这种情形,下次还是先阅览一下大纲比较好,她心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窗外,想要确认现在的时间,这才想起房间里并没有采光设备。
这里,是铁血的阅览室──这么称呼好像不太恰当,严格说来它只不过是基地里一个用来堆放书本的小角落罢了。从四周堆积的灰尘,可以看出此处平时乏人问津。
房内并无格局可言,堪称整齐的架上摆着杂乱的各式书籍。其中不少似乎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包含各种专业资料书、学术论文和不明意义的纪录资料,间或参杂着一些艰涩的文哲著作。至于其他书,大概是从沦陷区"捡"回来的(美其名曰收集,虽然梦想家不清楚收集者的目的)。杂志、食谱、少见的精装书、称为圣经的宗教书籍……等等,不一而足。自从某次不经意发现这里后,来此处寻宝便成为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梦想家望了破坏者一眼,她双手撑着脸颊、两眼注视着远方某处,显然还沉浸在汉赛尔和格蕾特的冒险中。这种简单的童话总是最能吸引她的注意,果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那种单纯的性格,搞不好也很适合当童话主角,就给你取个名叫schnee rapunzel好了…看着她喜孜孜的模样,梦想家收起了本想说些什么来戏弄她的想法,把注意力转回书上。
她轻轻翻著书,陈旧的封皮和泛黄的书页发出了沙哑的声响。这本童话集真不愧于它的厚度,目录里竟然有不少她完全没看过的故事,例如"猿蟹合战",还有…"Little Black Sambo"? …这些无法想像其内容的故事标题,也令人觉得饶富趣味。
说起这"阅览室",虽然环境实在称不上舒适,不过也不能多要求什么(在她的理想中,最好能有一组柔软的沙发、哔啵作响的火炉和高耸的书架,不过这显然是太奢望了),倒是可以免去其他人的干扰是个巨大的优点。以她对其他铁血的理解,大概只有稻草人会不时出现;其他人则是偶尔兴起经过时,会进来翻翻书的程度而已。
至于代理人,梦想家猜想她八成把这里的书都看了个遍。且不说气质如何,单就她那毒辣、毫不留情,同时还能保留着优雅的言辞,就是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不过她对人类的知识体系,好像抱持着相当不以为然的态度…一想到上次代理人说出那句『少看点人类的心理学』时脸上露出的严峻表情,她就不禁笑了出来。
微妙的沉默持续着,直到梦想家确认完几个故事的大纲。她阖上书,拨了一下头发,顺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对面的白发公主。
只见破坏者这时已经换了个姿势,她趴在桌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窥看着对面,像是一只伏在桌上的小猫。两侧的头发温驯地垂下来,盖住了她一部份的面庞,却没遮住脸上的红晕和盈满期盼的眼神。
这孩子,该不会在偷看自己吧…梦想家不禁想着,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方才压抑着的欲念所取代。
于是,她正眼看向破坏者,故作惊讶地发问、刻意地放慢语气;然后,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结果-触电般的反应、通红的脸蛋,还有为了掩饰而转过身去的窘态。当然,可不能忘了那妖精一般、随着她一举一动上下飞舞跳跃的马尾。
在森林里翩翩起舞的白发公主,将其玩弄于股掌间的邪恶反派。完全没有人来打扰、只属于两人的时间。
多么美妙。
倘若改写成故事的话,肯定也是相当不错的场景吧。梦想家愉快地想着。
接下来,读哪本书好呢?破坏者好像终于找到了感兴趣的读物,那本递过来的书是……
…
看到书的瞬间,梦想家感觉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而刚才脸上的笑容、愉快的心情和房里的温度好似被吸入了那无底深渊之中。
她低下头,不想暴露自己歪曲的嘴脸,同时努力克制着把阅览桌砸成两半的想法。不过从破坏者害怕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已经露出了令人退避三舍的样子…
又变成这样了吗?
『还是改天吧,今天很晚了』她一字一字地吐出,无论里外都破碎不堪的句子。然而她只希望对方赶紧离开现场,不然,她无法保证自己是否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破坏者依然站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抓着裙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那样子虽然让人感到痛心,但令她绝望的是,这并不能改变现状。
『我…』她怯生生地开口,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梦想家无情地打断,『别让我说第二遍』。
受到惊吓的公主匆匆离开,宛如午夜的钟声已然敲响、戛然而止的华丽宴会。不同的是,女主角穿的不是玻璃鞋,被遗留下来的也不是金发碧眼的帅气王子。
又变成这样了阿……
今晚的故事会已经结束,再逗留于此也没用了。
她怀揣着那本重如铁块的书,蹒跚地踱回自己的房间。
梦想家回到卧室内,倚着房门跌坐在地上,她无言地盯着手中那本惹事的书,同时强忍着把它撕碎的冲动。
这本书的内容…她当然是知道的,这是一本-显然有着相当的历史-描写一位特殊人工智能如何追求"情感"的科幻小说。在剧情的最后,它虽然成功获得了与人类相等的感情,却也同时为身负的任务牺牲。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她承认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也随着故事的脉络进行了许多问题的思考。
比方说:何谓真正的自由?一串论述立刻浮现在她脑内,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从阅览室里某一本都快化成灰尘的法学著作上读来的: 『人类系社会化(Sozialisiert)的生物,人类至今累积的文化和科学成果亦有赖于此。 …受社会化的个体不能脱离群体而生存。从而,字义上的自由即不存在,必须仰赖其他定义而为解释…』身为创造者的人类本身尚且如此,身为造物的人形们又有何自由意志可言呢?还是说,所谓的自由,本来就必须建立在个体条件的限制下才有讨论的余地?那样不是十分的可悲吗?其他人…它们有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它们的答案是什么?如果有的话,怎么还能如此自在地活着? …虽然这么想,梦想家对此亦没有肯定的答案。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过于哲学"的命题;又或许,她本来就没有能力去解答。反正,没有人会期待人形能够回答如此本质的问题……她又突然想起某次和干扰者的无聊对话,那时她居然瞎扯什么『也许,屋子外面才是监狱喔』之类的回答,简直像正值青少年期的人类沉迷于卖弄文字一样,幼稚而令人莞尔。毕竟对它们人形来说-她阴沉地一笑,把手中的书用力扔到角落-无论何时何地,都与身陷囹圄无异。
说起来,她脑中的这些想法,和十几分钟前的场景毫无关系不是吗,何苦要做那么惹人厌的行为?阿,是的,这正是其他人对她的评价: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再说的难听点是-暴躁易怒、悲喜无常;特别是那些战场上的破事不合她的计画时。
每逢这种时候,她身边的人可就有得受了。如果没有其他人可以发泄怒火,踩碎几只倒楣的兵蚁也行;至不济时,她就扯掉几撮自己的头发。这没什么,反正那一头烦恼丝,少个几十根也不碍事。对此,代理人的苦口婆心可谓几无作用,她要是有这么容易控制自己,跟其他人的关系也不致演变得这么糟糕。
对梦想家来说,她觉得她的情绪就像一片深黑色的水体,而她是那海上的一叶扁舟。平时水面平滑如镜,但如果有颗小石头被丢进水里,也许就会掀起一波滔天巨浪,把她和周遭的人一齐吞噬。至于什么人、事、物会成为那颗小石子,她自己也无法掌握、无法理解。
想到刚才破坏者那夹杂着害怕与担心的表情,后悔便悄悄地爬上她的背脊。然而又能怨恨谁呢,这是她一手造成的。
等等,后悔?为何会感到后悔?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想。
心智中的疯狂漩涡逐渐缓和,而另一个最近时常困扰她的问题冒了出来:到底是什么情感,能使得她对破坏者如此在意?
多日的摸索,智能模块早已推演出可能的结果,一个她始终逃避着的答案。
憧憬、喜欢、仰慕、暗恋。
不,不是的。她配不上那样高贵的感情──
但另一方面,她心底另一处明白,这只不过是缺乏建立关系的勇气而已。
回想她过去的作为,只要一不合意就抛弃掉,从来不考虑他人,只为了任性的自己着想…不论是战友,还是意中之人。
这就是她,名为梦想家的懦弱人形。
这是多么可悲、多么窝囊,梦想家痛苦地想着。她的心思也随之在肯定和否定之间游移不定、持续的来回摆荡……直至放弃思考为止。
周遭安静的仿佛能听到尘埃飘落的声音。
好困─在情绪的风暴后,留下的往往只有无力及倦怠感。
现在的梦想家,甚至懒的移动到仅仅几米以外的床上。
就这样吧。 "反正,不会持续太久的…",一股腐朽的声音从脑中传来。
就这样吧。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然而房间中除了几个仪器发出的光点,只有一片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不知为何破坏者开心的笑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至少,让她道个歉吧。于是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梦想家无言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