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伊部晓在车上回忆着在料理教室搭话过的女生,现在想来或许不合时宜,但连日来的悲伤已经让她心力交竭,况且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晓需要想一些和伊部俊一的葬礼无关的事情来放空一下自己——她坐的是副驾驶位,坐在驾驶位执掌方向盘的是自己的丈夫辛舒霖,开至机场的路途上无事可做。
黑色的轿车在公路上行驶,辛没有像往常一样开他喜欢的音乐,什么背景音都没有,他神情严肃地直视前方,严肃的表情掩饰不住倦容。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直面亲人的死亡,这还是第一次,只有在丈夫面前她才能像二十年前那个少女般表现得无所适从,“我来准备就好。”辛安慰她,葬礼的大半都是他操持,晓打从心底感谢他的帮助。
“学校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正想着,辛突然开口,晓愣了一下,回话道:“啊…已经请完假了。”
主职那边先请了一周,社团活动请了两周。
“不过排练那边有需求的话可能还是要去。”
“贝洛……什么兄弟的那个?”
“贝洛斯拉夫兄弟。”
贝洛斯拉夫兄弟诞辰一百五十五周年的纪念演出,晓负责主持、话剧的旁白,自己现在的状态能不能胜任呢,她有些担心,幸好之后就是春假,她能有更多的时间来调节心态。
辛点点头,之后暂时无话。他一提学校的事,晓的思绪又飘向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身材娇小的,姓氏拗口的,做巧克力切到手的女孩。伊部晓其实根本不认识她,上周的巧克力班时候才第一次见,稍早之前整理教室时候翻到急救箱,里面的东西近乎全新,大家还打赌说下个用到这个的会是社团里的谁,没想到被一个外人用上了,而且还是做巧克力时候用上的。
晓第一次见到做巧克力还能切到手的人,她当时想,真是无奇不有。
今天去料理部也没想到会看见她的,只是一推门就见到了,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教室后方,望着面前的盆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于孤寂的她和教室其他方位的欢声笑语相斥,像是一块漂离大陆的孤岛,一块流冰。为什么会想起她呢……晓在车上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绵绵细雨心想,可能是自己也刚好处在悲伤的情绪中吧,这个和自己全然不相关的女孩给了她一种安宁的抚慰,晓被她孤零零的身影所吸引。
不过,这么擅自猜测也有点抱歉,她会来针对情人节特别开办的料理教室,也就是说明她是有心上人的,或许她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像晓猜想的那么孤单。
“我说啊。”
“嗯?”
“俊一…的葬礼,小阳和小雨要参加吗?”
“我也不知道啊……明天再说吧。”
“后天就是葬礼了,得快些做决定。”不可以再拖了——辛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
晓只好把注意力从能给予自己安慰的地方挪开,不得不再次正视现实世界,夫妻俩要孩子要的比较晚,06年才生了第一胎,晓犹豫是否要让十二三岁和更小的孩子出席葬礼那么悲伤的场合,这个问题已经拖延好几回,后天就是葬礼,辛说的没错,是该做决定了。
“你的意思呢?”
“死亡是他们今后也不得不面对的一道坎,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辛的语句里暗喻自己和他总有一天也是会去世的,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病故。大概是和童年时代的经历有关,辛比她更早面对过亲人朋友的死亡,晓总觉得辛比起其他人要显得更决绝冷酷,不过,辛说的没错,即便孩子和父母再如何不舍,最终也一定会阴阳相隔的。
“我知道了,我会和妈妈那边联系。”
一直被抑郁的话题所包围,晓感到喘不过气,在无话的间隙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那个姓氏拗口的女孩子,她叫什么呢,晓真想飞奔回教室看看花名册,这种无意义的联想直到车子开到机场,她下了车才得以缓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冲淡了关于那个女孩的回忆。
“奥村的飞机什么时候到?”晓问他。
“就快了吧,我看看……大概还要半小时左右,上飞机时候说没延误。”
“人好多啊。”
“机场嘛。哪有人不多的时候。”
辛进了机场也没有摘掉他戴着的太阳墨镜,他很喜欢这样耍酷,晓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美国他来接机时候脸上也是这样打扮,一转眼,辛都已经是大叔了。
“嘿嘿,要举个牌子吗?上面写‘欢迎奥村英二回国’。”
晓和辛聊着和奥村英二有关的事情一块上楼,奥村是美籍日裔的独立摄影师,定居在纽约,已经很久没有回国了,辛结婚后为了家庭定居日本,和他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虽然是因为葬礼这样悲伤的事情才得以见面,但晓还是很高兴。
奥村英二是和辛、俊一叔叔,还有晓自己都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奥村对三人的意义都不同。
奥村可以说是俊一叔叔的第一个模特,俊一叔叔是父亲的弟弟,不顾爷爷及父亲的反对,当上了摄影师,奥村是让叔叔得以步入摄影职业领域的那套照片上的模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担任叔叔的助手。
奥村和辛的认识,则是在很早以前的一场涉及黑手党、一个叫“Bananafish”的精神毒品的斗争漩涡,据说最早还是有些敌对的关系,但到现在已经是非常亲密的好友,他俩在那个事件和后续的波折中失去了好几位友人,是个离和平很远的悲伤回忆,辛关于这件事提的不多。
辛习惯叫他‘英二’,晓还是习惯喊他‘奥村’。
对晓来说,奥村则是个每次见面都会陪她玩的温柔哥哥,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和那个流冰一样的女孩给人的感觉不同,奥村英二像是春风一样温暖。
“喔,来电话了。”
她正想着,辛的手机响起来,奥村说他已经下飞机了,很快就能见到。
一会后,奥村的身影出现在到达口,没有拖行李箱,只简简单单背着一个包,晓心想,虽说奥村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印象,但果然还是男人啊。
“辛、晓,久等了。”他朝着两人这边打招呼,加快脚步走过来。
和服丧期间全黑打扮的辛和晓不同,奥村穿着针织毛衣背心,里面是白色衬衫,下身牛仔裤,旅游鞋,暂时还是一身休闲打扮,他还是这样穿着好,全黑色的阴沉色调不适合他。
奥村比辛还要大五岁,多年未见,已经中年的奥村给人的感觉依旧没怎么变化,头发稍微有些银丝,皮肤比早年要粗糙黯淡了,不过比起同龄人他还是很精神,奥村的脸长得显年轻,说是比辛年纪还小也会有人信。
“累不累?要先去酒店休息吗?”
“不用,我在飞机上睡过,先去吃饭吧。”
随着奥村的到来,本来车厢里沉闷的气氛也稍微变得活泼了些,“中饭吃寿司怎样?说到日本,当然就是寿司啦。”辛打趣地说道,语调比先前活泼多了。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啊……”奥村对辛反客为主的话语哈哈地笑着,要说谁是外乡人那也只能轮得到辛,辛是中国人,不过都已经在日本待那么久了,奥村反而变成对日本最陌生的一个。
“东京变化很大呢。晓现在在做什么?”奥村看着窗外公路边的建筑说着。有吗。晓心想,她从大学到工作都一直在东京生活,一直身处其中,倒是没觉得有变化太多。
“没变化,还是在音乐大学教书。”
“还要带两个孩子,很辛苦啊。”
“还好啦,小雨和小阳托给父母带比较多,现在也长大了,已经挺懂事了。你呢?”
“还是老样子,拍拍照片之类的。”
还是一个人吗?晓想问的其实是这个。
“英二,你这次回来待多久,葬礼完就回去吗?”
“不,稍微久一点吧,待到七八月这样,我自己家那边也有些事要处理,总是麻烦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晓欲言又止,再之后车上谁也没有提到葬礼,不过想必辛也在电话里和他说过了。本来一直佩戴有心电监护仪,不至于这样的,但怎料碰巧俊一叔叔洗澡的时候突发心脏病……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晓叹了口气。奥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是暂时不谈这个了。
辛和晓说出口的都是些不打紧的俏皮话题。
家庭的事啊……
日本和中国都崇尚多子多福,现在晓和辛两家人组合在一起,又诞下一双儿女,已经是一个大家庭,但奥村的身上非常清爽,完全没有女人的气息,甚至连‘他人’的气息都没有,孑然一身,这点和以前见到他时候也一样,晓突然对从他身边抢走了在美国时候一直陪伴他的辛这件事感到抱歉。
他还是对亚修念念不忘吗——晓问不出口。晓只在蛮早之前奥村的一个私人摄影展的照片上见过这个人,金发碧眼的青年,晓对他了解不多,第一眼见到只觉得是非常美,和电影明星不相上下的身材和外貌,又不受尘埃污染,宛如黎明般清爽的气质。
那个人是奥村的挚爱,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他而去,他们都比自己要更早地面对死亡。
晓从来不曾具体地想过,奥村在亚修的葬礼时候,那种离去的场合,会想什么呢……
“奥村。”
“什么事?”
“…那个,有空的话,要来看我们学校的表演吗?和其他大学联合的,贝洛斯拉夫兄弟诞辰一百五十五周年的纪念演出。大约在七月中旬。”
“贝洛斯拉夫兄弟……”他回想着这个姓氏,奥村博览群书一定知道,晓等着他回忆起来。
“我想起来了,贝洛斯拉夫·比奇。是写过《利兹与青鸟》和《奥戴尔公主》的那个吧。”
“对,我担任主持和话剧的旁白。”
晓说的是关于《利兹与青鸟》,贝洛斯拉夫兄弟在国际上享有盛誉,最知名的代表作还是这一部,贝洛斯拉夫哥哥先写作了小说,之后弟弟又以这为蓝本绘制了绘本,还改编成歌剧、话剧,前几年还有日本的作曲家新编了交响乐。
说来惭愧,晓以前只是陪着小雨小阳看过绘本版,还是接到演出任务后才更细致地去读原著,这是一部关于分离的题材的小说,晓在俊一叔叔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彻夜难眠,将为了演出准备的,放在床头那本小说和绘本都看了多遍。
“我记得是部很美的小说。”奥村说。是的,很美,能让人的心灵安静下来的遣词用句。
晓说不出确切的感受,那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但她想那是真实经历了分别再去读小说才会有的新的感悟,她想让奥村也来看看。
“原来如此,是晓参与的演出啊,那我一定会去看的。”
奥村看着她,露出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