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没想过会有人来过问他。”
戒酒互助会的联络人林杉先生今年刚满三十七岁，但头发里已经能够看见点点银星。显然他曾经酗酒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他还留有一个红鼻头来证明这一点——但他的左胸已经佩戴上了戒酒五年的奖章。不过乙醇并不是唯一一种他花上小半辈子与之打交道的化学品，路远曦注意到他两只手的手指上都留有新新旧旧程度不一的腐蚀痕迹，左手的食指上甚至还贴着一张崭新的创可贴。不管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都有着相当的风险，这和他瘦弱的身体似乎并不相称。
林杉递给路远曦一杯咖啡，路远曦摇摇头，拒绝了。
“抱歉，不过我想我并不是第一个来问的。之前警察也来问过，不是吗？”
林杉在咖啡杯后露出个苦笑：“是的。”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见那天晚上你在和小李交谈，所以告诉了前来询问的警察。我只是在尽公民义务。”
“不，我没有在质疑你。我只是觉得预先挑明这件事，可以给咱们彼此都省点事。你瞧，我是李轩的朋友，同时做一点侦探工作，”感谢李轩，他没在这里编一个别的姓氏的名字：“我也想弄明白他到底为什么会死。”
林杉沉默了好一阵子。路远曦明白这是死者为大和规避麻烦的传统观念阻止他吐露心声的时刻，但他是一个戒酒互助会的资深成员，早就习惯了通过分享来安抚自己的情绪。如果他真的知道点什么，他一定会说的。所以她安静地等待。
在林杉开口前，他先不适地抖了抖腿。
“他不是那种一般的来戒酒的酒鬼。话很少，情绪又平静。大部分的酒鬼，包括我，都得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才会来互助会，你能明白吗？那种状态下的人基本上都是混球，但小李不是这样。我最开始去和他搭话，是因为我是这里的联络人，和成员们聊聊天，尽量建立起足以把他们留下来的联系是我的义务。”
“他给你碰了个软钉子吧？”
“最开始总是碰钉子的，软钉子比起硬钉子来说还算好事。”林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但几乎是立刻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被人打过一拳，见笑了。总之，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小李有他自己的步调，所以就不再去打扰他。过了一段时间，他有些时候就会在结束后留下来，和我讲一两句闲话。一般都是他问，我说，涉及的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我给他颁发了戒酒一百天的奖章，然后有一天我在热线值班的时候，他打进来告诉我说他又喝酒了。后来他一直戒一阵喝一阵，但还是按时来聚会。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还能发给他另一枚奖章，没想到就没机会了。”
“我都还不知道他曾经得过奖章。我以为他就一直这样喝喝停停的。”
“你也喝酒？”
“我喝一点，但我不怎么喜欢喝醉。”
林杉点点头：“这喜好不错。曾经有个心理学家来参加过聚会，他说这一切其实也就是个简单的控制问题。”
“他戒酒几年了？”
“我不知道。他在聚会结束后就钻进了对面的酒吧，把自己喝进了急救室，再也没见过他。”
“这倒真没想到。”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戒酒互助会的对面会有一家酒吧？哎，还不都是预算问题，对面酒吧的老板每个月给我们付一半租金，这样我们才能一直在这地方办下去。”
“他打着肯定会有人去他那喝酒的主意。”
“是呀，这主意也并不赖。就像在学校对面开一家游戏厅一样，你知道肯定会有忍不住诱惑的小朋友。哎，人类太软弱，这世界给我们的考验又太多太沉重。”
“我想问你点别的事。”路远曦拿出手机来，找到之前在警局网站上搜索到的吴天阔资料里附带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林杉皱着眉看了看照片，点点头：“她常来这里。你怀疑是她杀了小李？”
“噢不，这是一点别的事。”路远曦说：“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我恐怕还是得问一下。你知道那天晚上聚会结束过后，李轩去了哪吗？”
林杉叹着气，摇了摇头。
“如果我知道，路小姐，如果我知道。”
路远曦在戒酒互助会外边点了一根烟。得到的消息如同预想一样少，不过这也是干这一行的常态。警察们通常会利用人力协作上的优势来度过这一难关，单打独斗的侦探可没法用这一招。她深深地吸入一口烟雾，幻想尼古丁从肺泡进入血液流到脑子里，将那些沉寂的脑区一个个点亮。她现在需要整合已有的信息，做一点大胆而可靠的猜想。
然后她看见了打火机上的logo。
这个时间的乐东才刚开门，吧台后的酒保理所当然的是一副陌生脸孔。他正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把水果刀削苹果，薄薄的苹果皮一长条地垂下来。
路远曦坐到他的面前。
“要一瓶姜汁汽水。这会你们这里有点什么吃的？”
酒保的手抖了一下，苹果皮当即断开来。他抿了抿嘴唇，脸颊上泛起尴尬的潮红，把苹果和刀都放到一旁的果盘里，弯下腰去拿汽水。
等到把姜汁汽水和酒杯放到路远曦面前之后，他才开口回答问题：“中午只有小吃和三明治。”
“三明治里夹牛肉吗？”她看见酒保点了下头：“那么给我来一个吧。”
酒保又点了一下头，反身在通向厨房的小窗口那敲了敲：“一个牛肉三明治。”然后他拿起苹果和水果刀，从断掉的地方继续削起来。
但几乎只是刚开了个头，他就停了下来。
“你是个警察？”
路远曦吃了一惊，但她没表现出来。她只是耸了耸肩，没承认也没否认：“店里平时生意好吗？”
酒保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说：“我发誓，你要是敢勒索这里……”
路远曦挤出来自己感觉是最真诚的笑脸：“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问一问店里的生意如何。”她伸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对面有个酒鬼集散地，生意应该很好做吧？”
“不好也不坏。”
“我能理解。你拿固定工资，对不对？酒吧赚多少钱都跟你没关系。”路远曦想了想，拿出来之前那张监控视频上截到的李轩的照片：“这个人，他是这里的常客吗？”
恰在这时候，厨师拍响了上菜铃。
牛肉三明治皱巴巴的，两三片干牛肉片挤在生菜和番茄片中间，偏白的蛋黄酱滴到包装纸上，看起来像是去哪家买来存着的外卖，有人点单的时候热热就上菜。路远曦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比较谨慎地咬了一小口。过于甜腻的蛋黄酱味让她把三明治又放回了盘子里。
酒保放下那张照片，摇摇头：“大概来过几回吧。”
“他前天晚上来过吗？”
“星期四晚上？不是我的班。”
该死。
她早该想到的，明明那天晚上她还在这里喝过酒，怎么会忘记当值的酒保是越晓？路远曦懊恼地收回照片，问：“能给我看看监控吗？”
酒保露出个僵硬的微笑：“我想这该是我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了。”
很多时候，你明知道自己是出于正当的目的调查，但你还是不希望暴露给无关人等太多信息。这种时候就比较麻烦。路远曦喝了一口汽水，打量着酒保，琢磨着到底告诉他多少算是合适。她想看一看录像，尽管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直接去问越晓，但她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毕竟视频里才会包含那些即使是身临其境也难以注意到的细节。
“我正在调查他的死。”
酒保抬起手搔了搔下巴，说：“而这和监控……”
“监控能够帮助确认他的确切死亡时间。”
“噢，我还以为这是法医的事儿呢。”
“法医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时间区间，很遗憾，技术还没发展到允许他们施展魔法的程度。他应该是星期四晚上戒酒互助会结束后过来的，我只需要十分钟。”
与此同时，她拿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块，压在酒杯下边。酒保看了看钱，又看看路远曦，说：“我以为协助办案是我的公民义务。”
路远曦耸耸肩：“怎么说呢，我有小费给得很慷慨的坏毛病。”
如同路远曦所猜想的，李轩在戒酒互助会结束后来到了乐东。越晓接待了他，两个人聊了几句，最后李轩得到一瓶姜汁汽水。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路远曦在这之前就知道越晓绝不会让他喝到酒。李轩花了七八分钟一边和越晓聊天一边喝完那瓶姜汁汽水，然后拿出手机，捣鼓了一阵子，就离开了酒吧。
借着APP开屏时的动画，路远曦认出来李轩打开的是时下格外热门的一款导航软件。他这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