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瞧不起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

爬树摸鱼，挥霍钱财买了许多不需要的东西，使唤仆人背着我走过繁华的大街去往杂草丛生的野山，前不久还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欺负了一个女的——谁叫她一个劲瞪着我半天不说话几次三番挡了我的去路，搅了我玩耍的兴致。总之，我做的坏事并不算少。

但是不少又怎么样？我还是瞧不起右转到头左手边的那家店子。

小时候我打那经过，门口的大姐姐冲我笑，我突然懂得了许久不能明白的“温柔”和“和煦”。我回家拉着母亲说那个姐姐生的十分好看，换来的却是母亲的一顿毒打。

我捂着开了花的屁股，听母亲说“这么小就去那种地方”“父子俩到底一个德行”之类的话，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母亲是不敢顶撞的，只好将平白无故遭受的苦痛怪罪到那家店子和那个原本十分美丽的女的身上。

呸，定是她知晓了我的身份，也想攀上我家才这么引诱我。

我记得母亲经常同我这么念叨：“涯子，你往后出去要和其他人保持些距离，不要被那些其他地方来的人给骗走了。”我知道，我们家在当地是十分有分量的。

屁股刚一接触到椅子便疼的我眼泪花直往外冒，我厌恶那个女的，和那家店。

“涯少爷肯定不敢哈哈”。刘三指着我笑。

我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是我母亲她曾经就是风俗之地里面的罢了。我捏紧了拳头，红着脸顶回去：“谁说我不敢！我现在就敢去！”

四周的人又开始笑，丝毫不相信，还有人起哄说：“行啊！那你现在就去！”

我今年十六，对男女之事已经有了了解，也知道那家令人厌恶的店被大家叫风俗之地，里面都是些骚气冲天的女的。我几年前刚知晓时，连带着看出身于那的母亲都带了些恶心。

但是现在比起我的不要钱的自尊，周围这些人仿佛更重要——我受够了被排挤的日子了。

我咬咬牙：“去就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跟着我一起进来的人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哄闹着再来一曲。

台子中央的人用一张面纱遮住了自己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环忘四周。虽说脸被遮住了一半，但是那纱偏偏没有遮严实，若隐若现不说，随着她的舞蹈偶尔也能看见一闪而过的轮廓。

当她的视线扫过我后停留了一瞬并对着我绽放出一个笑容时，我呼吸一滞，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指责我的那句“父子俩都一个德性，被风俗女子迷了眼。”

我觉得完了。

自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往里面跑，为了显得不是那么刻意，我在她不出来的时候也去看，为其他笑得谄媚的女子砸钱。白花花的钱交到白花花的手上，我脑子里装的却是她现在在干什么，晚上吃饱了没。

小时候站在门口对我笑的那个人现在已经老了许多，她凑过来跟我说明晚就会开始卖她的首夜啦。

轻飘飘的“啦”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我转过去望向对方，那人一副看摇钱树的眼神看着我。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愿者上钩”了。这不但愿意，还责怪对方为什么下钩子下这么慢。

不出意外，我下买了她的首夜。

推门进去，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扯起一抹笑容说：“你来啦？”

霎时我满腔的兴奋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她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我走过去坐下：“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从今往后都是。”脸上有多平静，我的手颤抖地就有多厉害。

我的心上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呀，笑着对我说“你来啦”，床上定是收拾的好好的，今夜也没人会突然闯进来搅了我的雅兴。天时地利人和，全部都占齐了，可最后我挥一挥手说放弃攻打了。

她在对面望着我半晌没说话，我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难过夹带着刺骨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她眼里满是震惊，存粹的震惊。

我不由得苦笑，原来去除拙劣的演技她的眼睛也可以如此清澈。

终是没勇气再呆下去，我转过身夺门而逃。

我靠着门压抑着哭声，让眼泪放肆地往下掉，我对自己说：“就放纵这么一把，以后你再也不能伤到我了。”她大概还不知道她的演技有多么差，一如我明知她的心思还自欺欺人。

摇钱树还是继续上门看她的表演，但大家都知道我除了不断买下她以外没有任何动作。

娟姨，也就是那个对我笑的女人每次也只收钱没做些其他的事情或是说其他的话。我乐得清净，但是刘三就没这么有眼色了。

刘三色迷迷的样子：“干嘛呢？你不是都买了这么久了么？流钱也不是这么个流法啊。”

我笑：“你懂个屁，这叫培养感情。”

刘三呸了一声：“就这面都不见还培养感情？逗狗呢？”

说完像是意识到骂了自己，又叽里咕噜说上了。

有人问娟姨怎么不背着我再把她卖出去，反正我不做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娟姨是怎么回答的，反正刘三说后来是再也没有看见问的那人出现在这店里。我记起小时候娟姨还年轻的时候，靠着门对我笑得风情万种。

我问过娟姨说小时候为什么对着我那样笑，是不是瞅准了我是一棵摇钱树。

娟姨乐了：“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看见未来。”她不过是觉得当时的我干净的像是和煦的春风。

我也笑，说当时我也觉得我当时像和煦的春风。娟姨笑骂我不要脸。

我没告诉她我原本想说地是，当时她在我心里也像和煦地春风，带着清香拂过我。

我突然没那么讨厌花枝招展的女人了。

那天我和刘三正一同喝酒吃着小菜，她在台中央翩翩起舞。刘三突然冒了句：“这么多年你花在她身上的钱也不少了啊，你怎么就不直接把她赎身娶了呢？”

我愣了一下，大概是酒麻醉了大脑。

刘三说：“你就忍心让我和其他人一起看她这么表演？”

我一拍桌子，吼出声：“娶！现在就娶！”

我站起来的动静太大，周围的人也都认识我。大家一同沉默下来，台中央的人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样。她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

就在我思考怎么同母亲开口的日子里，母亲突然让我跟着她一起外出去，直到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一个多月，并且回家后就找了种种理由将我禁足在家里，我才意识到我经常泡楼里并且在一个女人身上砸钱，扬言要娶她的事情败露了。

看着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加之她对那些地方的嗤之以鼻我不由得急了，拍门吼到：“是我缠着她的！”

母亲拿鼻子冷哼一声走远了，我砸门半天没有砸开，蹲在地上难过。怎么楼里那么有能力的一个人连门都开不了呢。

我又坚持拍门许久，最后或许是我的动静太大，父亲过来敲敲门：“怎么了？”我憋了多时的紧张和难过有了宣泄口汹涌而出。

我赶到楼外的时候娟姨靠着紧闭着的门，看见我就赶紧过来了。

满心都是那句“你母亲现在和林月儿都在屋子里”，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现在大门紧闭，为什么楼里空无一人。

我在快到门前的时候放缓了脚步，门内的两个人也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现在到了门口我反而做不出什么了，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见过语气。

母亲说：“我也是走这些地方出来的，我知道你的心思。”

林月儿没说话，大概是默认了。

母亲也不恼，继续说：“涯子他单纯，什么事情都不清楚。我知道他这些年从来没有碰过你，我也知道你的那些小把戏。不过，不管他是赎身还是娶你，我都不会拒绝。”母亲沉默了一会，接着一声轻响，像是母亲将茶杯放下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以后必须让涯子娶别人。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便娶了你，以后他若是后悔或是有了新欢，你必须受着。”

我捏紧了拳头没再打算进去了。

母亲说的是她和父亲。

父亲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成天泡在楼里。最后母亲为了脱离苦海万般引诱这个出了名的有钱人，最后她如愿地嫁入了蒋家。

不同于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父亲就十分简单。他爱她。

正是如此才让母亲更加内疚。

我曾经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当初是我故意勾引的你，本来错就在我，所以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的。”父亲笑了：“哦~怪不得连我俩感情这种事都不插手。”

母亲对父亲或许有爱情，但是内疚让她无法直面父亲。

或许父亲再娶别的人能让母亲好过，但是终究没有娶过，他说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而且可能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母亲一辈子呆在他身边。

父亲比划，脸上是遮不住的爱慕：“你不知道，我当时见到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怕就是仙女掉下凡间了吧！’”他又垂下眸子，放缓了语气，“我知道拿她的内疚做要挟将他困在我身边不对，但是我不舍得。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配不上，所以我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啊。”

多好一个人啊，明知道对方是故意利用她的自责，依然将错揽到自己身上。

母亲怕她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没有呆下去，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里。

晚上母亲回来了，依旧是那个我所熟悉地泼妇腔调：“你干的那些破事儿我都知道了，要娶就娶吧。”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像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似的。

我的心揪成一团：“谢谢。”

母亲的脚步顿了下，没回头，她说：“傻孩子，跟母亲有什么好说谢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最后也没有娶她。

我帮她赎了身，给了她一些钱便叫她自己去其他地方发展。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跪在我面前道谢。我没吱声。

我记得站在她身旁的女人。她是我许久前，久到我还骑在仆人脖子上，有个女孩子挡住了我的去路。她一言不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们前面，开始我还准备让开对方结果对方步子往旁边一迈又缠上来了。最后还是我狠狠地羞辱了对方一番让仆人大步跑走了。

王月儿同我说，那时候这个叫周香的女孩子是想找我借些钱好将被卖到楼里的王月儿救出来。王月儿的舞技和演奏技术并不是凭空得来的，她原本是外地的一个小姐，本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健康长到适婚的年纪，然后找个合适的人嫁了。

可周香就这么出现了。

周香是派给她的众多丫鬟之一，说是丫鬟其实有些不对。更像是一个护卫。

王月儿的父亲花重金买下了“体格不凡”的周香，将她训练了十年然后派去保护王月儿——毕竟哪儿有人能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周香却是小姐身边最坚固的防御？

最后周香一次次的舍命相救，终是让王月儿动了不该动的心。

我此刻仿佛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后面的故事跟我从话册上看见的故事看见的相差无几，无非是周香因为两人身份将小姐一次次推远。最后王月儿才放手一搏选择跟别人通婚来刺激周香，结果也如她所愿，周香最后还是带着她私奔了。

要说有什么没想到的，大概就是她们私奔时没有带上足够的钱财，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就失去意识被卖到了风俗之地。

周香虽说体力不支但对付这几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惜当她醒来的时候王月儿已经被送去了风俗之地。终归是个女孩子，她敌不过十几个练家子一起上。

于是两个人里应外合，共同演了这么一出戏引诱我。

心里对她的爱是真的，此时的厌恶也是真的，希望她嫁给我是真的，祝愿她过得很好也是真的，希望她离开周香跟我走是真的，祝愿她俩好好过也是真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袋子里剩下的全部银钱全部给了她们，说：“两个人，需要的更多吧？”

我脸上的笑容，大概和王月儿首夜那天的笑容如出一辙。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月儿是在十几年后了。

母亲给我找了个外地的小姐，贤惠好看，和我站在一起大家都夸我们“十分登对”。给我乐得找不着北。

我最近跟着夫人回到她老家住，那天我拎着小崽子出门溜达，我小时候喜欢骑仆人，小崽子喜欢骑我，也算因果报应了。

今天小崽子引着我往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去，我由他去，反正最后夫人也会找到我。

正走着，我就远远的看见有个人坐在路边上发呆。走进对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王月儿问我：“能帮我个忙吗？”

周香和她颠沛流离了许久，最终来到了这个镇上。

由着她俩都是女人，又加上王月儿不凡的美貌和气质自然吸引来了好一些人。她们俩拿剩下的钱盘下了一个铺子，开始生意兴隆了几天，后来那些沉迷美色前来消费的男人们的家室找来了，一口一个狐狸精。

店子不知道被砸了多少次，周香搂着王月儿一次次安慰，然后又将东西收拾好迎接新的一天。

后来看见这两个人好似真的只是安稳做着买卖，镇上的人们消停了许多。她俩的日子也就安定了许多。

直到有个人打那经过，诶了好几声才问：“你不是王月儿吗？怎么？蒋家少爷不要你了？”

我心里一惊，想起刘三跟我说的那个“问娟姨怎么偷偷卖王月儿结果再也没出现过”的人。“后来呢？”我赶紧问。

王月儿笑了笑。

后来，整座镇子都知道了她曾是风俗女子。也没人说过有我这么一个让她一直清白的人在。

大家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于是曾经那些砸过店子的人又来嗤笑，那些安分了的人又来了，被拒绝后恼羞成怒，流言愈演愈烈。

周香问：“你后悔吗？”

王月儿仔细回想了下，思考的时间太长，让周香不自觉低下头紧紧攥住自己的裤子。王月儿将手覆盖在对方手上轻轻捏了捏：“要说不后悔吧，肯定是假的。”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王月儿笑着继续说到，“顶多是后悔没再早点让你带着我跑呀。”

她们依旧过自己的日子，这时候她们才注意到每天都有人来这采购。于是王月儿留住了对方准备打听一下对方是谁，毕竟在这样一个大家都嫌弃她们的时期有这么一个人每日都来支撑她们显得格外重要且美好。

我凭借王月儿对对方的描述，猜到了是我的夫人。我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问：“然后呢？”

然后我夫人开始明里暗里地帮助她们，两个人的日子终于渐渐走上正轨了。王月儿说可惜夫人结婚那天没能送她一程。

我问：“为什么？”

王月儿神色平静：“周香她死了。”

周香死了。大夫诊断是她身体一直有暗疾，应该是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折磨留下的。

王月儿一言不发抱着周香的尸体，小时候的折磨。谁能知道当初让她们相遇的事情，也让她们天人永隔。

王月儿把周香埋在湖边，因为周香她喜欢水。王月儿在坟前呆了不知道多久，错过了夫人的婚礼。

后来王月儿本来准备就这么跟着她去了，想起之前被镇子上的人们欺侮时，周香认真说：“如果你自杀的话，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遇见。所以好好活着。”

她不敢自杀，怕真的见不到了。

王月儿浑浑噩噩地活了一年多，倒是把她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

然后我来了。

王月儿自言自语般地说：“你知道吗。我们前一晚都还在讨论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啦，存下的钱甚至都够她俩下江南去，周香一直想见见真正的水。结果第二天我醒过来，她都……已经硬邦邦的了。”她歪着头，眼睛里满是不解，“明明前一晚都还在讨论美好的事情，结果第二天醒过来突然就没了。被家里人分开的时候好好的，流落风俗之地的时候好好的，被人指责的时候也好好的，怎么就……”

“明明那么苦的日子都过去了，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了，怎么就……就没了呢？”王月儿哽咽着问。

她说：“帮我个忙吧。”

“把我杀了然后把我俩葬在一起。”

杀一个人不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我看着她，王月儿冲我笑：“我好累啊。”

我还是备好了毒药。

王月儿说：“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我摩挲着手上的瓶子，摇头：“别了吧，你下辈子还是去找你家周香好了。”

王月儿愣了一下，随后冲我点头笑了下：“嗯！”

那笑容一如娟姨多年前的样子。

是绝望中的人看见不属于自己的美好时的样子。

是冬虫见到春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