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予無論為人或是教書皆無可挑剔,性格耿直、一絲不苟,又真心關懷學生,大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風範,
因此芝羽這種求教心切的後輩巴上她,林珩一點都不意外。
芝羽不停的問,婷予不停的教,連她偶爾偷閒到婷予那串門子,也往往都看到芝羽手上拿個筆記本,孜孜不倦記著婷予說的話。
幸好她巴上的是婷予,要是她自己,早就不耐煩了。
芝羽偶爾受白毓之托來給她送東西(林珩也很納悶被退那麼多次還硬要幫忙送,有什麼毛病)跟她聊上兩句,
芝羽都會一本正經引用婷予的話,看她那熱切的樣子,她都要以為說這話的是什麼大教育家了。
某天下午,林珩難得見婷予一個人在辦公室休息,順帶進去聊兩句。
「妳都不會覺得煩嗎?」林珩問婷予。
婷予又啜一口花草茶,緩緩的說:「不會啊,把她當學生就好了嘛。」
「要是有學生敢在我空堂的時候煩我一節課,我就把她巴到外太空去。」
婷予笑了一陣才說:「妳不要嚇她啦,她也很煩惱妳是不是生她的氣,她轉交的東西妳都不收。」
林珩沒好氣的說:「她沒事要幫我不想收的人轉交東西,我不收她也就退回去而已,我收了我麻煩就大了,她還一直送來,我才煩惱好嗎。」
「還是我幫妳跟她說?」
「算了,如果以後有什麼機會我再自己跟她講,她現在愛妳愛成那樣,妳講她一句不好的,她心碎給妳看我告訴妳。」
「哦?妳也對學妹很好的嘛。」
「欸妳少賴給我,妳自己才是,把學妹當學生寵,嘖嘖嘖……」林珩不以為然,正欲說幾句,就被婷予截過話頭。
「妳最近看起來好像心情不錯,解決了?」
「什麼解決……」林珩稍一思考,想起之前自己在這間辦公室昏倒的窘境,臉上一熱「沒事了。」
「在一起了?」婷予還是毫不含糊,三年好友級加農炮連續發射。
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答,林珩雖然尷尬,但還是止不住帶上些許笑容。
婷予這人的好處就是不八卦,看到林珩似乎過得不錯就打住了,也沒有硬要拉著她問對方是誰的意思,只是真心的恭喜她幾句。
這幾句恭喜讓林珩高興之餘,心裡酸酸的。
「欸婷予,妳啊……妳不會想跟妳家那個宋先生住在一起嗎?」林珩滑過椅子,往婷予那裡近一點。
「不會。」婷予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啊?」
「他之前一直說想學做麵包,然後去麵包去店學了一個月就說跟他想的不一樣,現在還在消沉沒找工作。」婷予又喝一口茶說。
「可是我有穩……」林珩話出口之後才發覺自己不太禮貌,聽著婷予男友的狀況還一心想著為什麼瑞妍不跟自己住在一起,連忙改口說:「妳不會生氣啊?」
「不會,不過他如果兩年內沒有開始讀書準備考證照,或是沒有積極找工作,我就會跟他分手。」婷予平靜的說。
林珩還在心裡驚嘆婷予真是徹底的實際主義者,婷予就像是看穿她的想法,繼續說:
「兩個人交往的前提一定不能是其中一個什麼都不做,就要依賴另一個,如果他努力做了但是失敗那也沒關係,但是不能不努力。」
「……我的話應該就做不到。」
林珩搖搖頭,要是瑞妍現在對她宣佈她從今天不工作開始要依賴她,她絕對只會把門開到最大,欣然接受她來吃軟飯。
婷予看了她幾秒,突然輕笑出聲。
「妳幹嘛?」林珩挑起一邊眉毛。
「……妳是不是在煩妳家的那位太不依賴妳了?」
林珩被她一句話堵得不行,漲紅了臉,嘴巴開開合合,找不到話來辯解。
婷予還是帶著玩味的笑容,她雖然平常正經、常被林珩開玩笑,但是偶爾也會突然迸出一句話來戳得她啞口無言。
幸好此時從外面興沖沖進來的芝羽打破尷尬局面,她一看到婷予就興奮的兩眼放光,但是看到林珩坐在一邊,又收斂些許。
「學姐,好久不見耶,最近比較忙嗎?」
「我……呃……沒有……」林珩調整表情不太成功,臉上帶著鬆口氣和尷尬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對了……我寫了新的教案,可以請學姐幫我看看嗎?」芝羽從手上的大紙袋裡拿出釘好的一疊紙,熱切的對婷予說,婷予伸手接過那份教案,自然的說:
「我先幫妳看看格式吧,晚一點細看。」
芝羽自然沒有異議,順從的遞出教案,又有點膽怯的問林珩:「學姐,最近過敏還好嗎?」
「還好,老樣子,有時候就會復發一下。」林珩揮揮手,最近幾天因為正式進入段考衝刺期,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反而比較好些,她自己都滿意外的。
「妳那個啊,先不要亂吃一些補的東西,尤其什麼海鮮啊、雞精之類的,再去做個過敏原檢測吧。」婷予輕描淡寫的說,眼神卻落在芝羽的身上。
白毓叫芝羽送來的東西基本上不出魚湯和蜆精、雞精這類,婷予輕飄飄一句話,算是給芝羽個提醒——林珩有正當理由不收那些贈物,別再送了。
「嗯,我吃海鮮的時候好像發得比較嚴重。」
林珩順著婷予的話說下去,她實在很無奈白毓讓芝羽三天兩頭送魚湯過來,
即使不收,每天讓她為了自己做這些,她心裡就有種好像欠了白毓的感覺,她討厭這種感覺。
芝羽遲疑的點頭,臉色微微暗沉,但隨即又遮掩過去。
當晚,芝羽回家之後直接略過她門前,沒有再敲她門給她送補品,讓林珩暗暗鬆了口氣,在心裡感恩婷予讚嘆婷予了一回。
才剛想完沒幾分鐘,門上就響起敲門聲。
林珩痛苦的呻吟一聲,百般不願意的去開了門,就見到芝羽手上拿著一個白色小圓盒,表情古怪的站在門口。
一向都活蹦亂跳、見了她或婷予就興奮得不得了的芝羽,不僅沒有先搭話,還用一種半是疑惑半是惱怒的表情看著她。
「怎麼了?」林珩耐著性子說。
「這個……是可以拿來擦的藥膏,消腫的……」芝羽的聲音跟動作都很生硬。
林珩沒有答話,也沒有伸手要拿的意思,只是嘆了口氣。
「……這個總不會過敏了吧?」芝羽的聲音掩藏著一絲惱火,似乎是察覺自己的失態,又低聲加上一句:「我看這個好像是滿貴的藥……」
「呃……」林珩猶豫片刻,盡量和緩的說:「…謝謝妳還特別拿下來,可是不用了。」
芝羽還是沒有要退開的樣子,只是盯著林珩,好像是不願意相信她是這樣的人一樣。
察覺到她態度悄然轉變,林珩也緊繃起來,礙於禮貌,不能直接當她的面把門摔上,只好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
「學姐,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可是……」芝羽捏著藥盒的手微微收緊「不管怎麼樣,白毓學姐也是為了學姐好啊。」
看著林珩的臉色漸漸陰沈,芝羽沒察覺似的,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說道:「學姐,不管怎麼樣,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畢竟還是住在一起——」
「白毓跟妳說了什麼?」林珩出聲打斷她,平靜如常。
「學姐沒有跟我說什麼,可是我也看得出——」
「既然妳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隨便下定論。」冷冷的丟下一句,林珩往後退一步,打算結束對話。
芝羽往前踏,讓林珩關不了門,她那副破釜沉舟的模樣反而讓林珩更加厭煩。
「學姐妳……不知道白毓學姐喜歡妳吧?」
林珩沒有如芝羽預想中的大驚失色,只是看著她,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情緒,半晌之後才冷冷的說:「我知道。」
「那妳——」
「那又怎樣?」林珩的眼底沒有一絲欣喜或錯愕,沒有任何知道自己被暗戀的人應有的表現。
看芝羽被這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她還是平淡的說:「難道要我跟她在一起?還是要我跟她說對不起?」
芝羽惶惑的眨眨眼睛。
「我不知道在妳眼中白毓是什麼樣子,可是在我眼中的絕對不是妳所想的那樣。」
林珩的目光變得深遠,那一夜凌晨四點的星星、幽暗的光芒又隱隱在她眼中閃現。
「不像妳想得那麼完美。」
她冷笑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恨意。
「我不是那樣想,只是,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她跟智宏學長是模範情侶,想說他們那麼適合,沒想到後來變成這樣,學姐已經很可憐了……」
芝羽被她陡然轉冷的態度弄糊塗了,她一心覺得無論之前有什麼誤會,白毓被退好幾次東西,明明很難過還是強打精神拜託她再送,她也有些不忍。
想來已經做到這個份上,怎麼鐵石心腸的人也該回心轉意了。
林珩不再倚著門框,當她高大的身軀完全站直,雙手在身側握拳,額上有一條淡青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動,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頭人立起來、隨時準備把對方撕碎的猛獸。
芝羽不自覺的後退一步,本能的想避開她。
退開之後,她才發現林珩其實並不是真的想對她發飆,相反的,她緊咬著牙,在壓抑自己的怒氣,面頰上咀嚼肌的輪廓清晰可見。
「她可憐,那我就不可憐嗎?她做過那些事,我就活該要承受嗎?」
林珩幾乎是從齒縫裡迸出這句話。
芝羽被她問得一愣,她從來只覺得林珩可敬,即使剛才覺得她有些無情,卻從未想過她可憐。
眼眶發燙,林珩把頭往上抬,好讓眼角的濕潤壓回眼眶,又深呼吸以緩和情緒。
芝羽還想說什麼,被林珩抬手阻止了。
「算了。」
「學姐,我……」
「算了。」林珩加重口氣,突然暴怒又強壓下來之後,她只覺得疲倦又厭煩
「芝羽,以前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再提。她的東西我不拿,妳以後不要再送了。」
林珩往後退,表情冷硬,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手搭在門板上,已經無聲下了逐客令。
也許是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又也許是因為對林珩人格的信任,芝羽不但不退,反而還天真到接近討打的直視著她。
「可是學姐,我不相信妳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小心眼?」林珩眼裡又燃起怒火。
「我不知道學姐妳是怎麼想的,可是——」
「我怎麼想的?!那妳怎麼不去問問她當初劈腿我的時候,她是怎麼想的!」
林珩忍無可忍的大吼出聲,握在手裡的門板碰的一聲撞在牆上,門軸發出顫動的嗡嗡聲。
在芝羽錯愕的表情前,林珩氣得全身顫抖,拳頭隨著大吼而出的字句狠狠砸在門框上。
「憑什麼是她先做出那些事情,丟下我去跟別人看夜景、睡在我旁邊跟別人情話整晚、懷了別人的種卻找我帶她去墮胎,而我現在不討好她就要被說成是小心眼!!」
「我做錯什麼?!就因為我沒有把事情鬧大,沒有讓每個人都知道,所以她可以輕輕鬆鬆當別人眼裡的模範情侶?!
這三年裡面,她過的是被所有人祝福的生活,誰想過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就因為我沒有讓別人知道她做過這些事,我就應該要當作一切沒發生過嗎?!
憑什麼?!——妳他媽看看這個!!」
林珩一把扯開自己身上的襯衫袖口和領口。
密密麻麻的蕁麻疹連成大大小小的腫塊,從手腕處一路向上爬,爬過她的臂膀,甚至擴散到她的脖子側邊,每一塊都紅得觸目驚心。
「知道我第一次發作是什麼時候嗎?她第一次帶妳所謂——喔,很好的模範情侶智宏學長——回來過夜的時候!
我全身都長滿了,痛癢得要命,卻連走到浴室沖冷水都不敢,因為她媽的不敢聽到他們在做什麼!」
林珩咆哮著,她的右手已經因為連續砸在門框上痛到麻痺了,可是她無法控制。
「妳什麼都不懂,憑什麼說『她是為妳好』、『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受傷的又不是妳們,妳們有什麼資格講這種話?!
隨便把人當成垃圾一樣糟蹋,之後隨便給點好處就要我原諒!
不原諒就是我小心眼?妳們把我當成什麼?!」
林珩一把奪過芝羽手上的藥盒,狠狠摜在地上,罐子沒有如預想中的彈開,而是整個炸開來,裡面深色的藥膏濺得到處都是。
芝羽呆若木雞,藥盒的破片反彈砸到她的腳上,她原本所以的認知都跟著藥盒一起粉碎了,而她的腦子裡比淌在地板上那攤狼藉的藥膏還混亂。
「學姐……對不……」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這個,難道說一句對不起就可以算了?我就不會發作了?!我就會好起來了?!」
林珩高舉著手臂,上面的紅斑近看更顯得猙獰,芝羽瑟縮了一下,一瞬間那隻舉在眼前的手臂猛地揪住她肩膀處的衣服,往後一推,芝羽踉蹌後退幾步。
林珩臉上半點沒有平常和藹的模樣,眼神冰冷得嚇人,芝羽無聲的蠕動嘴唇,門帶著巨響關上了。
但是分明,暴怒的人,眼角帶著淚光。
芝羽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耳朵裡嗡嗡的響,四散的藥膏裡有薄荷成分,把樓梯間都染滿了清冽的氣味,
她的腳背也沾到不少,一陣陣發涼。她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罰自己站,心裡混雜各種不同感覺。
不知多久之後,芝羽緩緩上樓,要拿掃把來清理二樓樓梯間的一片狼藉,才走到一半,就停下了。
白毓站在房間門口,手還搭在門把上,而她的臉像紙一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