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闹钟并没有响,但在时间到前最后一秒,她睁开了眼睛。
她已经不再反射性的伸手去拥抱身边之人,无数次的希望落空让她养成了新的习惯。小糸侑揉揉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用手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果然,今天走的也很早。
她起床叠被子,不经意触碰到灯子那边,早已变得冰凉。
洗漱、冲凉、换装,她坐在餐桌前,早餐放在桌上,微微发冷。
白瓷盘下压着一张纸条,是秀丽规整的字迹。
啊,和前一天同样的内容。
如果是这样,复印好像比较快,我们研究科复印不用另外算钱,要不要今晚告诉灯子,然后自己拿去复印一百张,足够用三个月。
侑将纸条从盘下抽出,随手放进餐桌旁的空饼干盒。
从今天开始循环利用,也算是为环保做了贡献。
侑将餐盘端到面前,开始进食。她吃饭的时候有个坏习惯,不看些什么就吃不下去,书太大不好翻,手机是常客。社交软件上有没有未读信息呢,她逐个确认。慢慢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没有。
看来,又是个平和的日子。
平和到稍微有些寂寞的日子。
在她这个年级,研究科已经不是需要日日报到的地方。周一去和导师见一面汇报论文写作进度,顺便从图书馆领回申请调用的资料,从周二到周末,如果没有安排好的发表或会议,天天都是假期。
她将手机放下,又拿起,切换进line的界面,灯子的头像在屏幕正上方,是和自己一对的扁面蛸。
点进去,两只小小的生物面对面,像在微笑,窃窃私语。
屏幕上的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两小时之前,在起床之前侑已经读过,但现在,她想再读一遍。
“看你睡得这么开心,就不叫你起床啦,早餐在桌上,如果起晚了别忘记热一下再吃;药在写字台上,如果我发现你偷偷藏起来骗我,罚你做家务三天,禁止撒娇!”
做家务三天,可是哪天的家务不是自己做的呢?
侑端起已经空空如也的餐盘放进水池,洗碗也是做家务的一部分。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思考。
那是以前经常做的事情,现在因为种种原因,大概是生活,侑变得有些迟钝。最初收到纸条的时候,她会因为感动抱住灯子很久很久,现在,她只能做到不将它们丢进垃圾桶。
在开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生活会将爱情改造至如此。但慢慢,她学会了接受这样的平淡。
只要灯子还爱着自己。
不过最近——
一开始不过是突发奇想,没有任何理由,侑只是想试一试通讯录上的那个号码是否存在,她没有想过打通后会怎样,更没有想过对面真的是她。
在那个轻柔又稍显冷淡的声线通过电波重新传入自己耳中的时候。侑终于从这种莫名的熟悉中寻求到了新的可能。
于是一切都顺水推舟。
侑与她见面,编了个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理由,亲吻了她,和她做了本应该只和灯子做的事情。佐伯前辈非常温柔,她没有责怪自己,只是在结束之后一直背对侑,一言不发。
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匆匆穿起衣服逃回家。
那天晚上,灯子回来的格外早,甚至买了离剧场很远的一家店的期间限定蛋糕,细心地用侑喜欢的草莓装饰,配上灯子的笑容。侑突然再度心动。
所以,果然还是爱着灯子,非常的。
只要灯子能向自己走一步,那么自己可以奋不顾身的向着她跑完剩下的九十九。而对于佐伯前辈,不是这种心情。
在灯子已经睡下的夜里,侑编辑了一条信息发过去。
“对不起。”
一方面是对今天的冲动行为道歉,另一方面,侑是在反思自己的态度,明明不是那样的感情,却拿你当了寂寞时的替代品,真的对不起。
但寂寞还是时常。
所以那句对不起不过是有口无心的谎言,在接到灯子说佐伯前辈要来家里拜访的信息后,侑急急忙忙跑到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又站在十六度的空调下吹了整整半小时。她的体质虽然不错,但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在成功发烧到三十八度五之后,她开始等待。
对佐伯前辈说的话永远真假掺半,真的是内容,假的是对象。
但佐伯前辈不愧是佐伯前辈,对于除了灯子之外的所有事都看的异常通透,她明明白白的解读了侑的心,对侑说她们不过是感情寄托的关系而已。
你是满分,我却有附加题。
利用自己的病弱,她成功让佐伯前辈再次留了下来。
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换作以前她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现在,她只想抓住什么东西,能让她回忆起以前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
而佐伯前辈是最近的媒介。
思考结束。
侑将所有思绪装进头脑中的垃圾袋。今天是剧场的开放日,所有人都可以去后台或训练室看演员的排练。灯子昨天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很可爱,就差把“来看嘛”三个字写在脸上。但侑还是拒绝了,她的论文困扰她很久,如果这两天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导师就要考虑让她延期毕业。
但第二遍读信息后,她改变了心意。
在灯子戏剧学院毕业,剧场新人入职的时间交点,侑常常陪灯子上班。那时的她们刚刚同居,侑也很忙碌,每天要起大早去研究科报到然后上课。两人起床后第一件事是亲吻,灯子去准备早餐,侑则收拾家务。吃过早饭做好必要的出门准备后,她们便一起出门。手牵手不过是形式,那时的侑只消把注意力往灯子那边稍放一放,就能感受到安心。
今天是一个人去剧场。那段时间过去很久,侑脑中残留的印象已经模糊,凭着记忆,她穿行在城市中,向右拐、走到底、再向右、直行三个路口,巨大的白色圆形建筑出现在眼前。没错是这里。门口的门卫还记得她,用挥手代替放行。
接着,是排练室……
她记起灯子昨天似乎告诉过她,今天排练的剧目比较特殊,所以在主厅直接排练。侑心说这样也好,省去几道问路环节。主厅非常显眼,门是大敞开的,远远地,侑看见了她的身影。
记忆与现实有一瞬间的重合。
是熟悉的布景和熟悉的台词。在久远之前清爽的十月反复朗读过的,关于某个失去记忆的少女的故事。
“特意让我来看这个吗……”
侑站在门外,淡蓝的病号服配灯子长而柔顺的黑发,显得非常美丽。
排练的剧情似乎已经进展到恋人来拜访的桥段。侑走进剧场,坐在中排。床前抱住灯子的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对方抚摸着灯子的头发,笑着说:“你是个怕寂寞的爱哭鬼,这点是我能够确定的。”
熟悉的台词由不熟悉的人说出,这让侑有种奇妙的倒错感。
灯子皱着眉头回答她:“你们的答案南辕北辙,实际的情况依旧不得而知,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我……”
“我相信对我露出那样脆弱表情的你,不可能是虚假的。”
“佐伯前辈”起身,将灯子的头抱在自己胸口:“1224,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纪念日,试试这个,也许可以解开。”
不对。
侑注视着台上,莫名有一丝违和感,演剧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少女A应该是对任何人都不带感情的状态才对。可她分明从灯子脸上看见了一丝犹疑和迷茫。
“好了。”
站在一旁的奈良老师喊了停,灯子和扮演恋人的演员一齐看向她。
“松雪,你的问题我等下再和你说。七海,你先过来。”
坐在中排的侑听不清奈良老师说什么,她只见到“佐伯前辈”走下台去坐着休息,而灯子和奈良老师走到了另一个角落谈话。读书的这几年侑的视力并没有太大下降,所以灯子脸上表情凝固的瞬间被她准确捕捉进眼底。
她们之间的谈话并没有进行太久,很快奈良老师便走到另一个工作人员身边,在简单的交流之后,那位工作人员拿起扩音器,宣布了休息三十分钟的消息。
有点无聊,明明还想认认真真作为观众看一场灯子的表演。不过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去打个招呼。
灯子独自一人坐在角落。
穿着病号服的她头上还绑着绷带,看起来和十七岁的时候毫无二致。
侑从灯子身后慢慢接近,灯子似乎在发呆,手机攥在手里,却没有点亮屏幕,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俯身在灯子耳边。
“灯,子,前,辈?”
“哇啊?!”
这倒是规格之外的反应,侑乐见于她的惊慌失措,顺手拍了两张照片。灯子转头看见是侑,本来紧绷的表情一瞬间有了微妙的松懈,不过紧接着又因为这无意义的恶作剧露出微微苦恼的表情。
“侑!”
“是的,是我,灯子前辈。”
“怎么今天突然用这种称呼……”
侑指了指她身上的淡蓝病号服:“你曾经还是我的病人呢。”
像是想起了以前一起演剧的时光,灯子唇角微微上翘。侑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这是你给奈良老师的建议?”
“嗯……我想重新再体会一遍当时的心情,刚好奈良老师也很喜欢这个剧本,所以稍加了些改动,试试看排演。”
但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侑将这句话埋在心底,对灯子露出微笑:“那么,重新出演少女A,感觉如何?”
灯子低头,轻轻将侑的手握住,凝视着两人合握的掌心,她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女了。”
侑明白她的意有所指。
“不过,我会努力的。”
“嗯。”
小糸侑一向足够信任自己的恋人,而灯子能够回应她的期待,无论何时。
但今天稍微有些不同。
侑看着灯子的侧颜,往日她总是为灯子这份似乎不属于世界的美丽动容,而今天,她穿过灯子的黑发,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
是明亮的淡栗色。
那个人对她说,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那个人还说,我们不过是在对方的身上找寻寄托罢了。
找寻寄托,是啊。
侑非常明白这一点。
她问过佐伯前辈,是否还在想着灯子。对面的回答来的快而坚决,没有。
真的没有吗?
“佐伯前辈……”
“沙弥香她啊……”
侑和灯子同时开口,不同的称谓,指向同一个对象,她们两人呆了一呆,然后同时笑了。
“是同样的问题吗?”
“我想大概是吧。”
灯子抬起右手揉了揉额头,充作绷带的发带绑的太紧,几乎要让她不能呼吸。侑将手放在灯子另一只手上,摩挲着她中指的银色指环,和自己成对的设计。
“那么,她的答复是?”
“我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沙弥香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灯子的视线转向侑的眼睛,侑在她清澈的眼底望见了自己的倒影:“沙弥香说‘侑去我就去’。”
——那么,你们的交流是何时开始的?
——同样的问题还给你。
不需要语言,仅仅是眼神的交汇,侑就能从灯子的身上发现那淡栗色的印记。
和自己相同。而侑也确信灯子发现了这一点。但具体做到了什么程度,侑对自己和灯子都有足够的信心。
寂寞的寄托。
对于我们来说都如此。
只要得知这点就已经足够,她站起身来,揉了揉灯子的头发。灯子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你会留下来看完吗?”
“如果结局没有变化的话,我大概就不想看了吧。”
灯子沉默,侑突然心情大好。
“那么灯子前辈,加油呐,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会和佐伯前辈一起来欣赏灯子前辈的优秀表现。”
她对灯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着灯子不明所以的表情,侑觉得这一刻最接近初次对灯子心动的状态。
“所以,打给我是有事吗?”
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声音依旧轻柔,不过因为周围的嘈杂,凉意被冲淡了些。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问她:“佐伯前辈收到灯子的邀请了?”
“是的……啊明里,不要买可乐,家里的还没喝完。”
佐伯前辈像是在大型超市,侑还听到有个活泼的女孩儿的声音缠着要买可乐,她困惑了一秒,随即了然。果然是虽然嘴上不说,但比谁都怕寂寞的佐伯前辈。
“前辈忙的话,我过会再打。”
“没关系。”
侑听见佐伯前辈特意压低了声音对那个女孩子交代了两句,随后脚步移动,周围安静下来:“可以了。”
“明里啊,好可爱的名字。”
“收到邀请了,然后呢?”
果然还是那个冷淡的佐伯前辈,侑放弃探寻明里的事情,转而回归正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正题。
“灯子告诉我了。”
“嗯。”
听到对面肯定的回答,侑沉默了。之前不觉得,现在她反而开始烦恼,直截了当的问出口会不会造成佐伯前辈的困扰。
毕竟,有“明里”。
“那么……”
她将迟疑全部融进言语的末端,不需要讲的那么清楚,她知道佐伯前辈明白。
“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我们都需要再看一遍,灯子告诉我剧团的人做了重新改编,在关键处有改动,如果侑不来,总感觉两个故事没有好好传承。”
什么呀这种说法。
侑心想,果然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把我当傻乎乎的后辈,随口用冰棒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糊弄我。
“还有问题吗?”
“没了,你继续和明里玩吧。”
侑近乎于赌气的想挂断电话,但就在手触碰到挂机键的那刻,她听见听筒里传来低低的叹息。
“不会有多久了。”
“什……”
侑想追问,但电话被挂断。嘈杂的世界瞬间与她断了连接,她还是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独自一人。
打了电话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
侑将手机放回包里,放纵思绪任意游荡,她此刻很想直接坐电车去佐伯前辈家里拜访,但是不行,因为有明里。
侑将包横放在腿上,深深地凝视着拉链上的吊坠。那是在还没有和灯子交往的时候就已经买好的成对的挂饰。
真的过了很久。
回忆起那段闪闪发光的时间,侑现在依然会不自觉地微笑。不坦率又裹足不前的灯子,只在灯子背后默默注视的佐伯前辈,还有日日夜夜为灯子牵动的自己。
能够那样倾其所有的去爱,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啊。
现在不是在复写七年前的故事,而是新的篇章。
灯子想要重新做出选择。
佐伯前辈想要将故事完整的传承。
而我,侑这么想,我只是想看见不同的结局。
侑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现在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猜测都为时过早。不如回家打电话给历,问问剧本被改成了什么样。虽然剧团买下了版权,但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一般还是由原作者先做修改。
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将在那一天得到解答吧。
“明里。”
“嗯?”
躺在沙弥香怀里的女孩子睁开眼睛,圆溜溜宛如小狗般的眼珠露出探询的目光,沙弥香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一遍又一遍。
“明里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这么说,沙弥香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如果我某天突然变得不再是我,比如不求上进呀,出轨呀,酗酒呀,你会讨厌我吗?”
“诶,沙弥香会喝酒?”
明里怀疑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沙弥香的心,她的手从明里的头发中拿出,改为揉捏明里的脸。
“不重要的事就不用纠结了,回答问题就好。”
明里将沙弥香的手按住,漫不经心地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我真的不认为沙弥香会变成那样,这大概就是一种信赖吧。”
和曾经的自己相同的回答。
沙弥香苦笑,不过很快她便将这种心情藏了起来。明里似乎很困的样子,回答完问题之后眼睛很快又合上了,沙弥香不再打扰她,转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手机。
“今晚见面吗?”
那边很快就传来了消息。
“好的。”
不会有多久了,沙弥香心想。
那么就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让我满足这份求而不得的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