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城门旁的石壁上,夜风裹着阴冷的潮气游掠过他的身旁,搞得他那双裸露在盔甲外的双臂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浑身抖了抖,迫切而埋怨地看向不远处燃起的一点营火光芒。
没有人会喜欢在夜晚工作,还是在裂谷城的夜晚——裂谷城建立在天际省东南方的失落之森的深处、母湖霍利奇的东岸,怎么看都是占据着天际相对温暖的南方一带。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环境,导致这里的空气潮湿得能捏出水一般,即使是太阳光依然强盛的末种月初。让人嫌弃的还远不是这潮湿的环境,而是在这里滋生出来的夜间生物——裂谷的人将这些讨人厌的东西统称为“老鼠”和“蝙蝠”。
自然,加德就是讨厌夜晚工作的人之一,也是今天晚上的倒霉蛋之一——另一位是城外马厩旁的马车夫西加尔。可能正是这种类似同病相怜的境遇,裂谷的夜班守卫都会选择与这位倒霉的马车夫抱团取暖,共同迎接黎明的到来。
今天的西加尔选择用白天抓到的野兔来熬过漫漫长夜,叫上倒霉的守卫加德。
他将马厩里的烤炉抬了出来,将木柴点燃。这套简单得只由两对交叉的铁棍支在营火两侧、再搭上穿着兔肉的横杆的设备就是整个晚上的乐子。不只是兔肉,还有牛肉、马肉甚至是三牙海象肉,食材(或具体说是肉类)从随处可见到珍贵稀缺,都可以简单地用火烤熟再佐以盐巴——如果只是这样处理食材,那就无法在夜晚获得令人满意的乐趣。
为了度过每一个漫长无趣的夜晚,西加尔会在白天用一些味道重的调料抹在肉类表面,等到了晚上,香味就会留在肉上。他再将入了味的肉放到火焰上烤熟,一边在表面抹上一层薄薄的熬化的糖浆(糖类在寒冷的北方地界天际省是相当珍贵的材料之一)。如果是一些油脂较重的肉类,他还会用锅炉将烤制过程中从悬挂着的肉上面滴下来的油接住,保存下来——这种麻烦的做法让加德很是怀疑西加尔是否真的是天际公民,在赞叹他的料理之前。
“快过来,过来。兔子差不多可以吃了。”马厩那边终于传来了西加尔兴奋的喊声,把加德一下子从寒冷与困倦交织的悲惨梦境中惊醒过来。他将守卫城门的工作全部抛之脑后,吭哧、吭哧地顶着一声盔甲就跑向西加尔的夜宵。跟着马车夫一同坐在营火前的地上,加德将头盔摘下来搁在一旁,露出年轻而精悍的面庞。
“你确定霍夫吉尔今晚不会回来吧?”他在拿起烤好的兔肉送到嘴边以前,还小心地探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生怕这马厩的主人突然从哪个方向钻出来,将这两个晚上偷偷摸摸升起营火的家伙一网打尽——毕竟他们从营火到事物都是恶意搜刮那位去风流快活的霍夫吉尔先生的厨房得来的。
“他说他要去风舵城找新品种的马——好吧、其实是女人。他还把屋子的钥匙给我了——因为我威胁他说,我看见了他那天在马棚里做的那些事。”西加尔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钥匙,炫耀着他的“战果”,但又没有把话说完,勾得人想去听那部分可以想象的下流后续。
“啊——我知道,是工棚的那个女人对吧。真没意思,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有那档子事。”加德看似没了大多兴致地撇了撇嘴。不过可,得知马厩主人一时半会儿间是回不来了,加德也终于放心地开始品味今天的夜宵。毕竟他也不想在享受了美食之后,就因为盗窃罪进了监狱——他还是这个城市的守卫。
“但是没有证据就是没办法——”
西加尔的话刚说到一半,夜晚的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凌厉的、似是野兽的吼叫声,低沉而又粗犷。但又不似寻常猛兽那般有着真实之感,感觉声音不仅是穿过了遥远的空间,更像是从上古的时间海中传来、与这座存在了上千年的古城一般古老深沉的吼声。
出于本能的反应,加德感觉自己的心脏此刻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恐惧地向声音的来源张望过去——却一无所获,天边仅仅悬垂一轮昏黄色的圆月。不知道是因为被那声遥不可及的吼声给震慑了脑袋,这片夜空与那轮圆月,在加德眼里竟像是一只漆黑的、庞然大物的眼睛,怒视着地面的一切。而在他差不多反应过来后,却发现自己手上的晚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手,可怜巴巴地躺在了地上,拿起来时背面已经沾上了一片泥土以及几根杂草。
“你、你听到了吧,又是‘那个’的叫声……”西加尔刚才的得意瞬间消失殆尽,现在狼狈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他因为恐惧而瞪大了双眼,盯着在场唯一一位拥有武器的人,守卫加德,眼前可接近的保障。
马车夫颤抖着还沾着糖浆的干裂嘴唇说:“咯、龙……”像是要将这个字眼与自己划清关系一般地吐出来,好像这样做就不会被“那个”找上似的,但只恨这舌头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
“呸,‘那个’明明……明明在佛克瑞斯,总不可能翻过世界之喉过来吧,霍加斯那么高的山……”加德坐得远了一点,赶紧与西加尔吐出来的那个字眼撇清关系似的。他嘴里与此同时还嘟囔着这番话,好像是在给西加尔解释,又像是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自己。只是这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大相信了,整个语气都萎缩下去。
“但是、但是你知道的吧?‘那个’袭击了海尔根,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火焰将整个镇子变成废墟……”西加尔见加德坐得更远了,厚脸皮地挪着屁股凑过去,距离一下子近得就差抱住他了,“他有着那么可怕的力量……”翻过霍加斯山峰或许都轻而易举。”
西加尔话刚说完、便朝加德扑了过去,然而真正的目标想抱住守卫腰间的利剑、这把唯一的可以用来保命的武器,好让自己安心。好歹也是守卫、加德一下子跳了起来,麻利地躲开了西加尔。他宝贝地摘下腰间的长剑,抱在怀里,眼珠子顺带打量了一下周围。
他确认夜晚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才壮着胆子说:
“那也先是白漫领那里先倒霉——”加德“唰”地一下拔出长剑,在火光中借着剑身看到了自己眼睛深处的畏惧,“他敢来这里……我、我也只能同他一战……”明明是一番壮烈言辞,却被他那畏畏缩缩的语气搞得像是临阵脱逃的发言。
“可能……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可能是大君逃过了帝国人的刑罚,所以那些西罗帝尔的恶棍用‘龙’来当他们的遮羞布……”加德使劲地摇着头,想将那可怕的、庞大的噩梦从脑海里甩出去。
“算了吧,加德。”西加尔没能够从守卫的话中得到一丁点儿安慰,他更加自暴自弃了,“且不说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不管怎么说,裂谷的守卫里胆子最小的就是你了吧。”倒是奚落加德让他有了点勇气,嘴角也愉快地勾起一丝讽刺意味儿。
“你……”加德被对方的话刺激得一下子来了劲儿,他借机拔出的长剑,拿着剑尖指着瘫坐在地上两手空空的马车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手颤抖着,连带着剑尖都在马车夫鼻子前晃来晃去,但他的嘴上还是赌气说,“我……马上证明给你看看我的厉害……作为裂谷城最厉害的守卫。”他好不容易说出话,自己心里知道西加尔说的都是事实,但是……他着急地望着四周,想找什么东西砍一下之类的,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光是现在这副场景,差点能让人忘了之前是谁在莫名其妙的吼声面前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的样子。
当他的目光指向失落森林的方向时,还真的出现了,似乎可以让他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守卫的事物。
裂谷城外的主要路径是从城门口通向失落之森的外围,也就是在这条路上,有一个身影缓缓地在夜色的森林中凝聚成形,朝着裂谷城的方向走来。
加德赶紧将长剑佩戴回腰间,从地上捡起刚才摘下来的头盔,熟练地套在脑袋上。他从马棚前跑到城门边的火炬光团下,站直了身子,将双臂叉在胸前,神气地等待着远方的身影、他认为是旅行者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然后就可以——
守卫将目光藏在头盔后头,僵硬地正对着森林的方向,背后则是裂谷城门。假装将目光放在远方,但实际上心里却在悄悄祈祷着那个人赶紧出现在城墙之下。
那道身影走近了,守卫这才稍微看清了这道黑影的形状以及他身上那件染上火炬光芒的黑袍一角。旅行者终于走到了跟前,这个人的个子不高,大概只到加德肩膀那么高(加德的个子在天际的男性当中都只能是普普通通了),这副看上去弱小至极的瘦弱身躯还笼罩在一套宽大的黑色袍子里,更是让加德觉得可怜到可笑。身高看来应该是个女性,加德心想,胸腔里呼进呼出的气息瞬间爽快很多。毕竟单从体型看来,就是块可以任他拿捏的软柿子。
“站住,要想进城的话,先交税费。”加德一个大跨步,横在瘦小的旅行者前头,还是那副抄着双臂、神气得不行的样子。老实说,这个晚上的倒霉蛋给了他自信。
“‘税费’?”是一道清爽而又甜美的女声,听上去年龄也不大的样子,加德心里更加有把握了,忍不住得意起来,“我去白漫城的时候,可没说需要这笔钱。”声音下面隐隐有着些许笑意。
“那是白漫,这里是裂谷,得按这里的规矩来。”虽然声音听上去是让人身心荡漾的美好女子,但是加德觉得她藏在话里的那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笑意实在是不大舒服。他可不想废话太多,于是说完就卯足了劲、颇有气势地拔出半副手中的长剑,用那在微弱火光下也泛着冷冽银光的刃边冲着访客的脖颈处,“只需要75枚金币,我就能保证你在裂谷城的安全,否则,别怪我和我的剑对你不客气——女士。”嘴上说着,又轻蔑地打量了一眼这具瘦小的躯体。
他一边严厉地说着所谓的“规矩”,一边还把脑袋使劲往下头伸过去,想看清楚那副藏在黑袍兜帽下的脸庞,看看这个女人的长相是不是也像她的声音一样美好。但是这个女人只是站在距离加德一步远的地方,站在火炬的光团之中,连头都不曾抬起来看向守卫,安静之余又让人感觉十分傲慢。
女人似乎并不理会加德的故意,还轻飘飘地伸出手——但就是这看上去软绵绵的手,转眼间趁着加德没警惕起来,就迅速按在了加德握着剑柄的手背上,看似轻松、却暗中一用力、就将加德拔出的剑柄给整个按了回去。守卫自然是被毫无防备就伸过来按住自己手的举动吓了一下,赶紧条件反射地想反抗女人的举动,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抗衡的力量——女人被火光照耀下的白皙手背、连表示使力手骨和青筋都没鼓起,就那么简单地压制住了他,将威胁的剑刃送回了剑鞘。
“可是现在看来你连我钱袋里的钱都不会保护。需要贿赂直说就是,您稍等。”女人利落地收回手,还放到腰间、真的要取下钱袋似的,“我是不是还应该准备更多的“贿赂”给其他守卫或是……领主大人。”
“够……够了,安静点,稀罕你的钱。赶紧进去,别给我惹麻烦。”加德藏在头盔里的脸被急得一红,心虚地呵斥道。他知道不远处西加尔看着、听着这番对话,更担心女人真的会把他收钱的事说出去——仅仅是小心起见,但这女人从刚才的暗中较劲来看就不像是好惹的,万一真的能到领主面前说上两句话、或者让其他守卫知道了,那也够他吃一壶了。想到这些,加德心里让这个让自己丢脸的矮个子女人赶紧走的情绪就更激烈了。
女人一下子就停止了找寻钱袋的动作,刚才真的只是在演戏一样。她在加德跺着步子去把城门打开、让开路后没几步就钻进了城里,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没多久就彻底消失在了裂谷城夜晚的街道中——而这一切更让加德确定了自己刚才对女人的判断。
“祈祷你不要被‘老鼠’或者‘蝙蝠’缠上吧,怪人。”加德忿忿地瞪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刻画出她在装模作样找着钱袋的时候、从宽松的兜帽里抖落出来的橘红色头发。加德在心里头朝那头有着色彩张扬的头发的脑袋扔了一把匕首过去,直愣愣插在脑袋上,这才消了气。
他踏着沾着的步伐,挪到那边营火前的西加尔旁边。这个该死的男人如意料之中那样在嘲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在他走过来后还笑得更加放肆了,嘴里吐露着掩埋在笑声下的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我还以为你要证明你有多厉害,结果连对那么个矮个子都收不到一点好处,哈哈哈……”
“你懂什么。”加德朝他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走他插在营火旁的、才啃了几口的兔子肉,恶狠狠地撕咬一口,想着这个马车夫快点笑岔气过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