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空揮手。
專心致志、心無旁鶩,南ことり在機場廊道獨自一人專心致志地朝天空揮手,直到機尾消逝於天空彼端,轟鳴還殘留原地撼盪空氣。
「嘩~」
時機不早不晚剛好抬起機身啟程,畫面讓人說不出口的感動──科技與力量的美在那瞬間集中視線所及的灰藍畫布,心中便頓時湧出尊敬、希望、努力……還有一絲寂寞。
「還是這麼喜歡啊。」
那接近太過悄然無息,絢瀨繪里觸碰到肩膀那瞬間,ことり鳥毛飛得老高,真變成驚弓之鳥。
「抱歉ことり。」
繪里也被那反應嚇到,幾乎成雙手舉高的犯人跳開。
比起說是沒注意,應該說ことり太專心根本沒發覺。「沒、沒事啦。」她把翹得老高的鳥毛壓回去。
這天假日,ことり應繪里還有真姬的約定在機場吃飯。
其實約在家附近就好,但三個人還是大老遠去機場,理由是作為賠罪餐會主角的ことり──繪里跟真姬配合那有點難以理解的興趣,或者應該說是習慣──ことり喜歡假日的時候一個人去看飛機。
「剛好看到起飛,忍不住……」
「沒關係,本來就是不打擾你的假日才選機場。反正餐點也還沒上來,不過這天氣……」
同時看向天空,灰藍灰藍交雜的混亂色調、空氣潮濕悶熱,零星殘留幾片清澈藍天的區塊,其餘雲朵聚集醞釀著暴雨。
視線分散,ことり循著藍色調尋找陰鬱中的一片青天。
──當你發現頭頂的天空很狹隘,這、就是改變的開始,你可以決定走向寬廣的地方。
不可思議,腦海浮現出海未的臉,嘴角不知不覺浮現了笑意。
繪里咚咚地戳著ことり的臉龐,「那麼開心,在笑什麼?」
「嗯嗯沒什麼,希望飛機先生尋到平流層才好。」
「是嗎?」
一臉狐疑,繪里眉頭一皺發覺案情並不單純。察覺那異樣的視線,ことり打算逃進餐廳。
「再不回去真姬ちゃん就生氣囉(˙8˙)。」
「等等ことり,我有事要跟你說。」
繪里連忙擋住去路,視線往左又往右飄移,停頓一會欲言又止。
「……之前的事情,很抱歉。」
ことり轉了轉腦袋瓜,意識到繪里再說監聽的事情。
「怎麼又提這件事呢?ことり沒關係喔,所以不用再道歉了。」
「這樣……我還有別的事情想問ことり。」
奇怪。在ことり的記憶中很少見到繪里那副模樣──搓著脖子,少見露出怯懦的態度。
「如果、如果我又做出讓你生氣的事情,你還會原諒我嗎?」
ことり歪了歪頭,抵著臉頰。
「看你做什麼囉(˙8˙)。」
「那個、我……」
「呵呵開玩笑的啦,ことり相信繪里ちゃん不管做什麼都有很重要的理由。」ことり微微側著,手別在身後。
「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原諒你。」
「真的?」繪里伸出小指,「跟我約定。」
「真的啦……」
「不管,跟我勾勾手約定。」
明明是挺豁達瀟灑的個性,但從以前就是這樣,繪里在某種奇怪的地方會過度認真。ことり只好回應繪里的期待,伸出小指約定。
──約定好了。我會把欺負ことり的人全部揍飛。
指尖纏繞的那瞬間有種回到兒時的懷舊感。儘管大家都長大了,走了不同的路、變成完全不同的人──或許從頭到尾沒變過的人,是繪里才對。
「約定好了。」
「嗯約定好了。」
繪里滿意地點點頭,推搡著ことり連忙回去餐廳。
「好了,我們快回去吧。」
「繪里ちゃん真的怪怪的喔,不是再打什麼主意吧(˙8˙)?」
「才沒有,走吧走吧~真姬再等下去,真的要變成西木野產小蕃茄了……」
手機響了,聽到鈴聲兩人下意識往自己身上摸──是繪里的。
「啊我手機響了,你先回去吧……喂,你決定了嗎?嗯、那就照預定來,員工旅遊的時候……」
LINE♪~儘管不是電話,但是ことり發覺有通訊息──是海未傳的。
「在家多留一日,明天會直接去公司不好意思。」
難怪跟繪里約定的時候有種既視感,傳訊息的那方就是不論如何都過度認真的人。
「不需要道歉啊(˙8˙),海未ちゃん多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很好。」
「嗯謝謝。」
跟海未聊了一會,ことり便把手機收起來。明天要自己去上班嗎?
算起來好久了。ことり扳動指尖,時間真快、少說也接近半年沒獨自上班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是第一次在草叢遇到海未那次?之後幾乎都是巧遇對方就會同行,久而久之幾乎都是一起通勤。
應該沒關係,只是會稍微有些不習慣而已……吧,大概、或許、應該、可能。
……
…
陰雲流動遮掩住ことり略帶苦澀的微笑。為什麼會因為一個人,一下喜、一下悲呢?
紋風不動。
專心致志、心無旁鶩,園田海未在庭院獨自一人站著冥想,已經過了半刻鐘紋風不動。
秋風撲面已有些許寒意,落葉捲著沙塵片片飛舞騷動鼻腔。
氣宇軒昂、下巴留著短鬍鬚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緣側,風一止便露出藏於衣袖中雙手,指尖夾著的細長物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投擲而出。海未也不是沒有注意到後方動靜,一個反手抄過那細長物體──筷子。
「海未,讓我看看你的修行程度。」
「是的,父親大人。」
瞧了瞧父親、又瞧了瞧手上的筷子,海未點頭會意他的意思。
掌心一上一下握住筷子末端,轉過身面對庭院那顆大樹,平順呼吸,束成單馬尾的海色秀髮隨風而動,她閉眼專注於風的流動。
風一止,清澈又深邃的琥珀定住目標。掌心蓄積的能量以破空之勢凌厲斬破,飄舞的樹葉在海未標準俐落地收刀中,頓時唰地沿著葉脈紋路裂成兩半。
「多謝指教。」她朝樹木鞠躬等待評價,只見父親肅穆的神情中眉頭逐漸凝重,視線細細瞇緊,從中能感受到對炫技的濃濃鄙視。
「誰跟你說這個。」
啊糟糕。父親一向穩重踏實,不愛高調愛現的技巧,是自己修行不足了。
「父親教訓得……」
「我只是來叫你吃飯的。快去洗筷子。」
跌倒。
「老公、海未さん,吃飯了~怎麼還不來~」
「喔喔~我來啦,人也叫囉……你看,你媽在催了,等等看我們在這邊鬼混還不把我們打死,修行也等吃飯再說。」
急急忙忙穿過外廊,海未父親腳步一動底下木製地板嘰嘰喀喀不時錯動,此起彼落似乎也昭示了他不屈性格中的強烈動搖。
說得也是,儘管父親是園田流武術一流高手卻是個妻管嚴。
「你說是吧,筷子君。」
筷子開合附和著雙人相聲,海未便拿去旁邊水槽洗一洗,藏進衣袖、脫掉木屐回到屋內。
飯廳內海未與父母三人各據一角,盛飯放到每個人桌上,盤髮、美貌婦人是海未的母親。
「那麼就開飯了,這裡有納豆、生蛋還有醬油,看海未さん想怎麼搭配,如果都拿來配飯也沒關係。」
「母親大人太豐盛了,實在不勝惶恐。」
「你平常都外食、營養不均衡,多吃一點。」
大多是吃外面的,自己很少動手。倒是難以反駁,「……好的,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要開動了。三人話聲響畢,海未注意到不明飛行物體闖入視線──蜜蜂。
尖叫……倒不至於,海未母親幾乎是跳起來遠離那蜂。海未也被驚嚇到了,轉身尋找周邊適合驅離的物品。海未父親則相當淡定。
他不發一語,手一伸──蜜蜂已經被緊箍在筷子尖端。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海未本以為自己能以筷子斬斷樹葉,就能得到父親讚賞。但父親筷子夾蜂,動態捕捉這招更高大上不知多少檔次。
盯著父親緩慢得起身,將蜂輕輕放到花朵上頭又回到原位若無其事。
──武道並非殺戮。
那不殺之精神令人欽佩,相比之下,自己不過是打中靜態物體就洋洋得意,只是顯示修行不足,還得再接再厲──她不禁產生羞愧之情。
低頭時,一股殺氣隨風撲面而來。
偷襲。待她回過神來,筷子已經逼近眼球,海未連忙舉高筷子格擋父親的襲擊,噹──木筷碰撞的清脆宣告了賽局開始。
本來屈居下風,海未逐漸站穩形勢,逼退對手的筷子,餐桌上呈現各佔一半之勢。一來一往,誰也不讓誰。最後兩人的筷子互相卡緊,在半空中僵持不下。
鬆手了,是海未的父親。
「嗯嗯不錯不錯。」那嚴肅的表情終於露出沉穩的笑容,「一時勝敗乃兵家常事,你這孩子太認真了,保持你的劍之道就好。」
不愧是園田流大師,不斷以身教教導宗師風範。父親比起雲上之人,不如說是臭氧層般的存在。
「是的父親大人!」
海未父親輕微頷首,筷子正要往秋刀魚下刀。
「髒死了。」
碰──海未母親朝他使出一巴掌賞過去,父親就宛如柏青哥彈飛出去,在地上翻滾三圈。
「真是的,從早到晚修行測試還不夠。今天還要上班,讓人好好休息還不行嗎?跟女兒用筷子打架,幼稚──快給我去洗筷子,海未さん你也是。」
「是,老婆大人。」「是,母親大人。」
說得也是,儘管父親是園田流武術一代宗師卻是個妻管嚴。
清洗筷子時,海未忍不住想。
重回餐桌後,只剩碗筷碰撞迴盪耳際,才令海未解除警惕,畢竟打從昨天踏入家門起就沒有一刻值得安心。
「辛苦了。久違不見,劍道、弓道、薙刀術,茶道、花道、日本舞都有不錯成果,一系列修行也不辜負園田流的名號。」海未母親欣慰地給她添了碗湯。
「父親大人與母親大人教導有方,我還有很長一段路得走。」
「那是你自己的天份與努力,工作繁忙同時,沒有落下修行著實了不起。」
或許會長管家也能分得一份功勞,自從與之交手後,海未也正視自己的不足更加努力修行。
「儘管謙虛是好事,但既然已經獲得免許皆傳,太過謙虛也非因應之道,正確省視自己也是修行之一。」這時,父親低沉有磁性的嗓音也附和。
「是的,謝謝父親大人與母親大人指教。」
「說起來海未さん。」
「是。」
母親的笑容依舊恬靜,但難以忽視那上揚的嘴角間顯現的一絲狡詐。
「什麼時候帶人回來吃飯,記得是叫ことりちゃん吧?啊這樣吧,你們下個月員工旅遊結束就帶來吧!」
放鬆警惕什麼的,果然還是太天真了。代替差點噴出的飯,筷子君噹啷落地。
「母母、母親大人,我跟ことり只、只是──」
不想……只是上司跟部下這樣的關係。
「呵呵,快去洗吧。以前不是叫南さん,什麼時候互道名字的?回來記得告訴我心得。」
腦袋一片混亂,海未只得乖乖聽母親的話摸摸鼻子又回去洗筷子。算上這次,說起來她已經洗了三次筷子,到底要不要讓人好好吃飯。
說起來本來預定是沒有要在家裡待到星期一的,回家什麼只是一時興起,預計是週日當天來回,之後為員工旅遊整理行李。
──海未さん,晚上回去是工作嗎?飯菜煮多了,多吃一餐再走吧。
──海未,明早還有一場集大成的最終測試。別那麼快走了。
儘管家裡就在東京都內離公司也不遠,但當初就是為了獨立才離家一個人住。明知依賴撒嬌的孩子氣這樣不行,但只要見到父母逐漸滄桑的容顏,拐彎抹角、殷切留人的態度實在令人不忍,海未在修行自我與遵守孝道之間選擇多留一天。
經過道場聽到竹劍擊打與學員的吆喝聲,瞧著父母越發單薄的背影。她想到村上春樹書中的第一句話,赫然恍然大悟。
──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因此,有時候會去思考,不繼承家業沒關係嗎?
「你走你的道,不管什麼地方都能修行。精通所有園田流卻孤獨的人跟只精通一種園田流卻有不同技能的人互相扶持,我寧願後者。」父親犀利目光一下子刺穿她內心似的說,「海未你要知道,一加一大於二。」
「我們這把老骨頭,能做多少年就做多少年吧。」母親也點點頭,又往海未手中塞一個黑色大包,裡頭是牛皮紙袋過度包裝的糧食。
「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結婚,那就真的了無遺憾了。」
「怎麼還在說這個啊……」
「不能這麼說啊海未さん。如果像你父親一樣遲鈍、木頭腦、不積極一點,天菜就會被趁機吃掉喔。」
「就是這樣,多像你母親也挺好的。」海未無助地看向父親,只見他尷尬地咳了兩聲。「積極點,去吧。」
「海未さん,GO!」
怎麼都這樣?海未只能無奈地垂下肩膀。
「……我會斟酌處理。」
一大早就有點累,海未拖著公事包與母親的愛心久違一個人下地鐵站。
本來思考先回一趟宿舍,不過自己家跟宿舍是以公司為分界的兩端,如果回去一趟再去公司就太過麻煩耗時。
──在家多留一日,明天會直接去公司不好意思。
打開手機,一入眼就是跟ことり互傳的道歉訊息。回宿舍也是想跟ことり一起上班,那種不知羞恥的念頭。
說實在,想想也就是想想,當海未被人擠人壽司塞進電車動彈不得,最後像柏青哥彈出來,只差還沒在地上翻滾三圈後,她立刻打消回宿舍念頭。
天氣灰灰濛濛快要下雨,使鬱悶更鬱悶的日子。鬱悶的星期一,只能一個人搭車、一個人走路、一個人等電梯。「唉~」嘆息次數都快構築成一座長長的氣橋。
「所以說,是從家裡來嗎?」
聲音很近,幾乎是從正後方傳來。直到現在你還相信天使的傳說,那你就只能信後面的人了。
儘管知道是誰,翻過來一瞧還是嚇得跳起來──是與那溫軟嗓音相匹配,軟綿綿、輕飄飄氛圍的女子──南ことり。
「……ここ、ことり,你來啦。」
希望自己沒有為這意外相遇笑得詭異。
「海未ちゃん早安,真巧。從家裡來嗎?」
「啊啊稍微有點大包小包的,見笑了……那ことり呢?假日怎麼過的。」
「嗯~」ことり雙手食指交叉抵住唇前,「秘 密 唷(˙x˙)~」
「這樣啊……」
話題結束大失敗。
──如果像你父親一樣遲鈍、木頭腦、不積極一點,天菜就會被趁機吃掉喔。
「可是我想知道。」
「啊(˙8˙)?」
園田海未你得勇敢一點、努力一點,「恕我僭越,我想知道ことり的一切。」
心跳咚地跳了一拍。本來只是開開玩笑,ことり沒想到得到的回應意外認真,那率直的神情還有點……帥?
「開玩笑的啦(˙8˙),說秘密只是……如果說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會太心酸。」她搔了搔臉頰乾笑,「在機場跟繪里ちゃん和真姬ちゃん吃飯。說起來本來是真姬ちゃん請客,但是繪里ちゃん搶了結帳單,然後兩個人在櫃檯前賽跑搶著結帳,最後是ことり趁隙而入贏了嘿嘿。就是這樣,很普通的假日吧?沒什麼秘密可言。」
大概。
「真是豐富的假日呢。不過怎麼會去機場,是哪位要出國嗎?」
「不是出國,就是こ……」ことり連忙擺手,「嗯嗯沒啥……只是ことり微不足道的興──」
如果是她,或許可以。
「ことり我的興趣是看飛機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單純喜歡飛機。」
還有跟飛機揮手、飛機揮手、還是跟飛機揮手什麼的。
「真是特別的興趣呢,這樣啊……是養成習慣的興趣,所以才說什麼都沒做。」
早已習慣被人以奇怪眼光看待,在海未面前ことり多少有些尷尬,尤其是啟齒這令人難以理解之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跟ことり一起去看飛機嗎?」
「欸?海未ちゃん不、不覺得奇怪嗎?」
「怎麼會呢,我、我想知道ことり喜歡的東西。」
扭扭捏捏,臉都發燙了。「那……海未ちゃん跟ことり約定囉?」ことり低著頭微微抬眼瞧著海未,伸出小指。
「好的,約定好了。」海未反應過來也勾了回去。
「嗯嗯,下次一起去看飛機(˙8˙)。」
舉動有點孩子氣,希望不會被認為很奇怪才好。
叮咚──電梯來了,「ことり我、我們走吧。」
為了掩飾尷尬,ことり利用先後順序躲在海未後面。
「抱歉ことり,問你假日的事情好像太強硬了,如果冒犯了請見諒……但是上班的時候能遇到你,我很高興……稍微因此興奮過頭了。」
突然說些什麼讓人害羞的話。說真的,海未在奇怪的地方很木頭。
「沒什麼啦,ことり也只是鬧你……謝謝?ことり也稍微幼稚了一下。」
噗哧一聲,兩人異口同聲笑了出來。
不過說得也是,本以為上班前都不會遇到了。
仔細想想,沒辦法一起上班也沒關係。同行就算只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也是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