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毕业就被分配到乡里的一间小学教书,整间学校由我和陈老师两个人组成,一到六年级的语文课和音乐课由我负责,而陈老师带的是数学课,兼带体育课。
事实上,我不是这个乡里的人,这个乡里的人都姓陈,我反倒成了异类,试想一下一窝田鼠里出现一只仓鼠,想必是万众瞩目的,陈老师在学生面前向来抬不起架子,因为数他在乡里的辈分最低,班里有个小肥仔还没他腰高,却是他爷爷。
这儿的人都只会讲方言,我刚来那会儿一个字都听不懂,为了给学生们上课,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日夜学习,现在口音也被他们带偏了。
好在这儿还算民风淳朴,我并没有受到排挤,乡里人有的叫我“雅姿娘”,有的喊我许老师,有时还会盛情招待我,我唯一受不了他们给我介绍对象,要我嫁到乡里去,我了解到他们不喜欢外地人,我能被看中实属不易。
我如同往常一样在班里上课,无非就是读读课文,或是挑学生起来朗读一周才有一份的《人民日报》,学生都非常踊跃地举手,他们个个都希望被长辈大人夸奖,亦如小时候的我。
我抽中小胖仔起来,小胖仔便得意地拿起课本,用他的公鸭嗓高声朗读课文《小时候的雷锋》,不得不说,小胖仔的声音很有号召力,有些孥儿(孩子)小声地在旁跟读,我学起古代夫子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捏着书卷摇头晃脑,引得一片欢声笑语。
我们每天三点就下课,刚下课孥儿就不知跑哪里野去了,陈老师陪校长进城里去了,我独自留在学校里搞清洁。
教学楼是“四点金”,当地的传统民居,有点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墙是年初刚换的水泥砖,南方多雨,油光锃亮的瓷片皆是倾斜着往下滑的构造。
每天朝九午三,生活节奏毫无曲折涟漪,有时也会觉得生闷乏味,陈老师说我有“岁月静好”的气质,我每次都礼貌地回以一笑,我想下半辈子便扎根在此处了。
我正扫着地,听到门外响动,小胖仔带着一群玩伴大街小巷地四处乱窜,宣传有个大学生要回乡了。
街坊四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乡。
我并不放在心上,继续扫着我的地,刚倒完垃圾,就被那群调皮的孥儿拉走。
“许老师,许老师,我们一起去看吧,听说个大学生是城里来的,生好死(好看死)。”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又不是男人,围着去看个生好姿娘叫什么事?我见清洁搞得差不多了,干脆答应他们了。
起初的路况比较低洼,周围种植着稗子,经过一个斜坡后,便是乡里铺上水泥的一段路程,我路上听小胖仔八卦,大学生全名叫陈梧桐,地理专业,从首都北京过来的,家里上下世代做糖葱薄饼,供这么个姿娘仔(女孩子)上学不容易。
我正和孥儿们说着话,远处村口处多了一粒微茫的点,那粒点顺着路径逐渐放大,竟是一辆小汽车,还响着喇叭彰显着它的雄姿,十足十的城里人派头。
这时,我听到有个嬷嬷(奶奶)颤巍巍地指着那辆车,好半天才嚷道:“这床会动!”
我忍不住笑出声,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
终于,那辆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中年阿叔,西装革履,胸前大红领带打着,左手一个公文包,右手的手表时刻举着,以便确认时间。
我认得他,这人叫陈敦厚,是乡里最有钱的华侨,几年前落叶归根,这座小学能够建成,他功不可没,小胖仔又解释道,陈敦厚在深圳做生意,和大学生一家是亲戚关系。
他对于这种八卦实在是热衷,可能是小孩子天性使然和对城里世界的向往,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双手并拢,试图遮掉大太阳,视线投去,恰好车后座的女人下来了,斑驳中,我一时没能看清她的脸,一头波浪卷,戴着太阳帽和墨镜,袅娜娉婷的身姿,下身是潮流的牛仔裤,脚上踩着高跟鞋,衬得她愈发的高挑。
那人摘下了墨镜,一举一动尽是属于城里人的风姿,小脸白净,还涂着口红,生好死了,她才应该被叫“雅姿娘”。
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她的眼神对上了,我以为她是向我走来的,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河里去,好在小胖仔及时提醒我。
我回到宿舍,天气闷热,煮了碗番薯粥,配着腐乳凑合一顿,我摸黑缩进蚊帐,乡里蚊虫多,星星也多,可星星再多,我眼中只容得下一粒最闪的星。
我忽而想起几年前毕业时,我和朋友三两成群地进了商场,那是我第一次去,也是我至今为止唯一一次,我被她们哄着买了支口红,拆了包装却只用过几回,主要是为了迎接上层领导。
我跑到教学楼点起灯,这儿刚接上电缆没多久,用电都是要向校长请示的,不过,今晚没人,我便放肆大胆了些。
我握着镜子,用口红描摹着我的唇,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说这几年来晒黑了些,但五官过得去,还是会被夸声标致姑娘。
我赶紧关了电走人,校长不会知道今晚的事,但等他收到下个月的电费单时,一定会气到两眼昏花。
第二天,我照例涂起口红,晃啊晃呀晃着晃到了糖葱薄饼铺子。
我缩在角落里,望着铺子里的人光着膀子,对着木桩打糖,伸手抄滚热的锅里翻糖,翻来覆去,反反复复。
我四处环顾着,始终不见身影,当下失望要离开,冷不丁地被人逮个正着,被谁逮中不好,偏偏是小胖仔。
“许老师,你躲这儿做泥(干吗)?”
我当即找了个借口:“老师来买糖葱薄饼。”说着,我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是从小胖仔身上传来的。
“你刚才做泥去了?”我逼问道。
他心虚了,急匆匆地要跑,显然有事瞒我,好在孥儿腿短,再加上他身材胖,跑没两步就气喘吁吁,我很快追上了他。
不用审问,他就自己全盘交待了。
原来他联合玩伴抓了隔壁村村霸的恶犬,刚宰了要炖火锅吃,他还邀请我来吃,被我拒绝了。
小胖仔告状道:“你都不知他多卖面(不要脸),他上次说要娶你当新妇,”越骂越起劲,“呸,就他那种破落壳,卖面卖皮,杂种仔,衰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平时老师做泥和你说的?”我及时制止住了他。
小胖仔顿时怂了,憋着不说话,骂人的火彻底熄了,我温声哄了他几句,他就笑逐颜开了。
“老师,你不是要买饼啊,我带你进。”
小胖仔拉着我进了铺子,我半是推脱半是应着,真的真的非常无奈地顺了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