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理的恶魔。”我恨自己瞎了眼才跟了她那样久的时间,甚至答应同她一起来到法国。
手机铃声又响,来电显示是特别标记过的“米兰达”的字样。我盯着那串字母有一瞬间的犹豫,但随即长按着关机键拒绝了电话。我一扬手,手机在喷泉池里溅起漂亮的水花。
神清气爽。在返回纽约的班机上我这样想。
米兰达后来托人联系过我两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但我都没有回复她。我打包寄回了在《天桥》工作时接受过的一切实物恩惠,那些衣服首饰实在太多,以致朋友来看我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这哪里是离职?我看倒像是分手。”
我瞪她一眼懒得同她争辩,只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出去,挨个询问着哪家快递公司可以提供上门取货的服务。
“她和我说起过你,你也确实和她很像。”
《天桥》的工作经历加之原本的学历让我很容易地获得了报社的面试机会,只是主编看似随意提起的话让我浑身难受不是滋味。
“你适合这里。”
“你和我是同类的人。”
“你终归会成为我。”
我又想起那日奔驰后座上她的低语,她的声音低沉又坚定,像是古占星师的预言,又像是女巫不可回绝的诅咒。
我自然获得了这份工作,临别时主编说米兰达为我美言不少,要我有机会定要去向她好好道谢。
“这不过是上位者和资本家常用的笼络人心、控制舆论的手段罢了。”我虽这样想着,面上还是应和下来,向主编报以礼貌的微笑。
“去做时尚版吧。”
他这句话让我瞬间如坠地狱。
时尚版是所有女孩子都想加入的部门,那里工作安全薪酬优渥,更别提还能获得时尚大牌的新品赠礼和与明星见面的机会。
就像另一个《天桥》。
而我一直以为记者该是照进黑暗的那缕光,要么活跃在在战争前线以文字图像呼吁和平,要么在城市角落揭露黑暗维持正义,最不济报道生活中闲杂小事为人排忧解难都是好的。
时尚版,只是人无聊时的慰藉罢了。
我也曾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当着米拉达的面说出这样的想法,她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用一贯的平和的语调告诉我,“这是偏见”。
很可惜,跟她这样久了,这“偏见”反倒是越来越深。
“好的主编,我知道了。”
任由心里百转千回,当我抬头再看主编的时候我也知道,我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她的奔驰驶回《天桥》,我想起早些时候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向我微笑,想必定是自认为帮上了我而得意。
而我那时竟因为即将步入新生活,那样喜悦地回以她微笑。
我想到这里,于是更加气恼。 回到家我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铺,想着一觉梦至天明,怨念便可消散不少。
“米兰达?”
在我耳边响起的声音不大,可或许是几个月来对这个名字太过敏感,我忽地一下睁开眼睛。
眼前是米兰达的办公室。我竟然坐在她的位子上打起了瞌睡! 站在桌前抱着文件夹的是个年轻的女孩,我不知她在我脸上看到了怎样的表情,竟然一时露出那样畏惧的样子。
“我——”
“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息,这是双胞胎的《Harry Potter》。”她恭恭敬敬地说完,把文件夹放在我桌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多谢。”
下意识里的出口感谢却让她脸上露出惊愕,只不过这样的表情被她掩盖的很好,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消失了。
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去审视自己的处境,但这并没有让我的疑惑减少多少,直至我站起身来,看到办公室玻璃隔断上映出来的那张脸。
“这是梦。”我闭上眼睛狠狠地扭了自己的小臂一把。
生疼,这不是梦。 无论那是预言还是诅咒,我竟然真的成了她。 也许因为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我并没有狗血电影女主穿越后那样的惶恐。反而看着桌上文件夹里散着页的《Harry Potter》生出一种“果然还是我比较好”的自豪感来。
“这是下周去法国的行程,请您过目。”
“安迪和我一起?”
我这时才想起来本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但是若有机会我还是想为她铺一段前路,我曾经梦想着却无法触及的生活,我希望在她的世界里可以得以实现。
“是艾米丽,”她看着我的脸色,见我没有怒意才又斟酌着继续,“安迪上周离职了。”
离职倒像是我应有的作风。没有拜托助理,我拨通报社主编的电话,替她美言几句又拜托对方多多照顾,务必把她调去合适的部门。 主编与我私交应是不错,他没有任何推辞就一口应了下来,表示一定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事情结束之后我开始筹划去法国的工作。那是我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事情,我想自己一定能比米兰达做得更好。
我不会让任何人在巴黎受到委屈。
事到临头我才发现即便知晓未来,我能做出的也只是细微的、无足轻重的改变。
当初我在前往巴黎前彻夜准备资料;而如今为了得体地进行社交,优雅地进行演讲,我已经整整三天没合过眼。处理好职责之内的事情已经让我分身乏术,更别提要花费多余的心思去为他人考虑出路。 婚变在传到我耳中之前早已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我印象里当初的事情发展并不是如此,但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一阵一心扑在工作上,这才让事情不断发酵,最终酿成这样的后果。 说实话,我对这个所谓的“丈夫”只有尚且身为“安迪”时的一面之交。我连他的容貌都没有记住,更别提会有任何感情。
可当舆论的矛头统统指向我的时候,我还是委屈地想要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痛哭一场。
我只是一心都扑在工作上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若我是个男人,说不定还会有人和媒体对呛,说我不过是事业心重偶尔忽视了家庭而已。
可是我不是,于是所有人都叫我“穿着普拉达的女魔头”。
艾米丽敲门向我确认次日的行程安排,我才知道身为“米兰达”我甚至没有可以哭泣的权利。第二天我要当着时尚界的大咖致辞,哭肿了眼睛是极其失礼的事情。 我到底也没能逃过总部编辑的约谈,她只字不提我婚变的事情,只是说要塞琳娜来接任我在纽约的工作。 我拿出这些年杂志社的数据,向他一条条理清我在纽约的人脉,试图这样劝说他让我留下,可只是徒劳。
他建议我担任东京分部的主编,为他开辟新的市场。但对于多年来更多专注于西方时尚界的我而言,这样完全的从零开始和被抛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或者把她调去詹姆斯·浩特的公司也不是不行。他像是终于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在纽约分部的功劳,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有些松口。
“我去东京。”
詹姆斯那里是我先前许给内杰尔的去处。在我曾为“安迪”时内杰尔对我有恩,我不能那样对他。 离职的消息是我亲自在宴会上宣布的,我看到人们的眼里闪过种种异样的情绪,或是奚落,或是可怜。但都只有一瞬,随即就被他们凭着良好的社交素养遮掩了下去。
“开辟了新市场以后就是真正的高层了。”
“我去过东京,那是个好地方。”
……
等回到台下,耳边充斥的又都是恭喜和祝福的话了。
可名为平调,实为贬职。 谁又看不清这点事实呢? 至少给了内杰尔一个好去处。我这样想,也算没有那样失望。
回到纽约那天总部开始催我交接工作,我把私人物品整理好码在办公桌上,抬头透过玻璃隔断看到艾米丽的眼神。
她那样失望,像是长久以来心中的神明倒塌了。
我自成为“米兰达”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力和一点后悔,“或许那时的她是对的”,我忽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笔电的提示音打断我出神的状态。我点开詹姆斯的邮件,看到他说很抱歉无法同内杰尔继续合作,为此他们愿支付一笔不菲的违约金。
我立刻把电话打过去向他索要一个合理的原因,支支吾吾半天后他告诉我说,“我看中的不只是他的设计,还有曾经他在《天桥》和纽约圈子里的资源。但现在你去了东京,这些都要重新洗牌了。”
拎着包走出《天桥》大楼时我几乎走不稳路,我委曲求全费尽心力,最后却得到一个更为糟糕的结果。
双胞胎跟着学校去了加州旅行,三层的别墅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曾经那样羡慕“米兰达”拥有的那样舒适宽敞的住宅,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一人在这里的时候是怎样孤寂。
我只能拎出那个自私的想法——还好“我”进入了报社有了理想的生活。这样算是聊以慰藉,可我还是委屈。
手机铃声响,报社主编给我打电话来邀功,“安迪是个好苗子,我把她安排进了时尚版,工作安全薪酬优渥……”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也不想再听,只是程序化地表达了谢意,扣上手机把脸完全埋进柔软的羽毛枕头里。
我像是那只费力地挥舞翅膀对抗风暴的蝴蝶,到最后甚至一切都变得更糟。 她才是对的。只可惜这样的觉悟来得太晚,我只能翻个身陷进床铺里,想着想着一觉梦至天明,天亮后重新振作再来。
吵醒我的是手机铃声。我原以为是总部又来催我交接,以至于猛地听到内特的声音竟有些不适应。
我的这位前男友说他很高兴听闻我离职的消息,对于我能够卸掉妆容脱下名牌和高跟鞋回头成为“正常的”女孩感到非常欣慰。为此他约我在咖啡厅见面,愿为我庆祝,再同我重修旧好。
我被他的喋喋不休搞得头痛,一边随口敷衍着他,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梳妆镜来。
我狠狠地扭了下自己的小臂。
生疼,这不是梦。
我终于又是我了。
画好妆容,盘好头发,打理好衣着,穿上高跟鞋,我前往咖啡厅同内特赴约。
他为我的样子感到惊诧。
我说,分手吧。这一次没再有任何犹疑。
或许我们都没有原则上的错误。只是当我一点点前行,最终进入到另一个阶层的世界时,他已经离我太远了。就像换掉对工作不合适的妆容和卫衣牛仔裤一样,思想观念上不合的恋人也是要换掉的。 我在纽约租了新的公寓,进入了报社;为了时尚版日夜奔波,偶尔在人手不够时也尝试兼任社会版的工作;我适应了每日化妆和踩着高跟鞋四处做专访,也适应了玲珑地进行社交游走在时尚界的各种场所。
我听说内杰尔在米兰达的帮助下终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品牌;我听说纽约的《天桥》在她的带领下不断发展,影响力甚至不输总部;我听说了时尚圈里林林总总的各样八卦和传闻,有真也有假。
我常常想起米兰达,在想她是否会对着新助理叫我的名字,在想她有没有关注过我。 我在舞会上远远地见过她几次,但她一直是万众之中的焦点,她还是永远不会笑的样子,我始终也没能和她搭上话。
我想问她的近况,想为自己曾经的“偏见”道歉。
我有点分不清敬仰、感激和其他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但我猜我可能是喜欢她。
我只能日复一日地为报社效力,渐渐地写出点名堂,又渐渐地成为了时尚版的顶梁柱。
我正在成为她,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