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响环
真是多事之秋。小糸侑从法仁加那里离开时,是这么想的。从她早上去神庙开始,突发事件就从来没停过:从洁春祭司那里得到的意外消息,到突然出现的“危险人物”——
那位有着特殊的、莲花气息的女人,只是不知道这香气究竟是莲花本身、还是莲花精露这种剧毒。
她抬起刚才和佐伯相互交握的那只手,想起这个女人在第一见面时就施放出一丝非常微弱的探查魔法:这种变化系魔法与生命侦测术类似,只是会对被测者的法力做出非常粗略的估测。
虽然她也没什么值得探测的就是——小糸盯着自己的手,有些无可奈何地想着。无论是对魔法相当迟钝的自己、还是已经众所周知的龙裔身份。她实在是不明白这样的自己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用这种多多少少带有侵略性的魔法。
但是,在抛下刚才那一切的不适之后,真的让她介怀的是那个女人对灯子的关注。而她对从始至终都没有正式露面的灯子的在意,才是让小糸真的感到汗毛竖起的危机感的开始。
“怎么了吗?”
在离开龙临堡后,走下通往风区的阶梯时,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身旁近处的七海这么轻声细语地关切。她那与生俱来的柔媚声音就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猫,却又与平日里想孩子一样无所顾忌的她有着出入,这让小糸突然有点无所适从。
“没什么——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今天让她无比头疼的还有七海灯子的异常:早上见到七海时,这只吸血鬼的面色惨白得差点吓到她。这听起来会很奇怪,具体说就是七海面色上的“病容”比最开始见到她时还要严重——甚至是进入龙临堡时都被门口守卫关心了一句。
再加上七海早上坐在自己的床边,小声嘟囔说感觉自己的吸血牙怪怪的。小糸大概检查了下,又觉得好像是没什么异常。
“白天时要好点,可能是因为太阳光就够难受的了。”因为小糸已经告知这里的人基本上听不懂精灵语,所以七海也就毫无顾忌了,大多数情况下。
“我跟你提议过可以在房间里等我回来,晚上再带你出去的吧。”小糸觉得很心累。
“不要,那样的话我不就失职了吗。”小孩子一样的发言,说着还气鼓鼓地要去摸出腰间的匕首要宣示什么似的。看穿了一切的小糸侑赶紧拦住她: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那麻烦你了。”
真的是拿她没办法,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有这种感觉了。小糸用食指按了按皱起的眉心,叹了口气。
说实话,她真的想要问的也不是这些。当然,她也没有不关心灯子现状的意思,只是——
“小糸小姐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感觉你欲言又止。”
是太明显了吗?一下子被灯子看出来了。小糸一瞬间脑海里天人交战,好一会儿后才决定问出口:
“你——认识她吗。”
小糸又将佐伯的一系列或真或假的表现全部串联到一起,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就近的突破点。她问得犹豫至极,如履薄冰。
七海没费多少功夫就明白过来小糸指的“她”是谁:那位自己感觉似曾相识却在记忆中找不到任何迹象的,感觉奇妙的女人。
她用单纯的讶异眼神看了一眼小糸,不知道是该惊讶小糸的问题、还是那个女人的存在。吸血鬼的眉头非常苦恼的纠结在一起,随后非常敞亮地表示:
“她给我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用着单纯的态度说着暧昧不明的话语,小糸是这么想的。因为客观来讲,有人向你示以礼貌那肯定会多多少少有所好感;但是灯子现在偏偏处于记忆可能会恢复的特殊期间,她这么说的话又难免会让人往多了想。
没法回避,索性做了个假设:如果说,佐伯沙弥香的真正的目的在于灯子,那么,自己将会成为将佐伯和现在的灯子相连接的桥梁。那么,等到了一切开始连通的那个时候,水上水下的所有事情还真的能在掌控之中吗?
“这种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小糸小姐时比较像,但区别还是蛮明显的吧。”
就在小糸侑不免阴云笼罩、忧心忡忡时,刚才沉默了一小会儿的七海又用着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着。小糸这才惊觉,二人已经走下了阶梯,来到了风区吉娜莱斯神庙前那株未开花的镀绿树下。
说来,她也从来没有去想过七海会选择自己的原因,也没有去深究过七海对自己的印象,就那么自然而然的……
“区别?”感觉自己不会说话了一般,机械地重复了七海的用词。
“嗯,刚才遇见佐伯小姐的时候,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七海苦笑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对这位目前只见过一面的佐伯小姐为自己的失忆感到抱歉,“但是第一次见到小糸小姐的时候,虽然说也觉得很亲切,但是更多是……嗯……即使从未见过面,但觉得应该是这样的、意料之中的感觉。”
比起前半段骤降的形容能力,吸血鬼慌张的样子让小糸笑出声。
“所以,也是因为这个找上我吗?毕竟,我和你没有重逢的感觉,对你而言就是彻底的陌生人不是吗。”说到最后有点逗弄的意思,可是,恐怕在吸血鬼听来不是这样的。
“不……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谁是可以相信的。而现在的我只知道小糸小姐……但是这样说的话,感觉像是要在你这里纠缠到底一样……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
“什么啊,真奇怪。”但不讨厌,“你这还不是都告诉我了,也把麻烦都丢给我了。”
“啊……我把话收回,对不起。我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我已经在认真地学习通用语了。”七海较真儿地捂住了嘴,闷闷地说。大概是以后打死都不会轻易说这种事了。小糸哭笑不得,哪有把话收回去的道理。
“我没有说要丢下你。”小糸帮她理了理兜帽和衣领,同样认真地回复说,“也早就做好这一切的觉悟了。”
七海用力的点了点头,又把小糸给她打理好的兜帽口给弄歪了,看得小糸赶紧安抚住她的脑袋顶。
“那个,我、我以后会找到合适的话告诉小糸小姐你的,区别。”七海学乖了后,又带着一丝窘迫与不甘心地说着刚才好像已经结束的话题。
干嘛还要拘泥这个啊。小糸看着吸血鬼因为过于严肃而绷起来的脸,心里某处的不安奇妙地开始消融殆尽。
“是、是——那至少得找个阴凉处。”小糸看了看天色,取消了本来打算的武器修复。拉了拉杵在那里不动的七海,打算立刻带她回旅馆房间里待着躲太阳。
至少现在藏在两层披风下的可怜家伙说这种正经的话是不太合适的。小糸这么说着,又引来了某只吸血鬼的不满。
而那个,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听到她告诉自己一切的未来,真的存在吗?内心深处仍有动摇。小糸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游走在海底时,从身后莫名传来的一丝血腥味,引诱着水波尽头黑暗下的未知事物。
“小糸小姐你知道,‘上古卷轴’吗?”
此时的脑海里,响起了早上去神庙后,丹尼卡·洁春祭司私底下询问自己的事情……
佐伯沙弥香在处理好下午的一系列安排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少见的叫退了本应守在门口的阿莱丝。
她在脑海里仔细梳理刚才的一切:龙裔,破解了幽空地穴的血线机关;没有冰系魔法,所以不是瓦尔基哈的人。
现在的她脑海里经历完一番地震海啸般的动摇,世界塌陷、付之一炬。而在之前,是她见到了本来打算见面的龙裔,以及从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的——
“灯子……”
她是有多久没有再叫出这个名字了呢?至少是在她使用“佐伯沙弥香”这个名字后,这是她第一次再次呼唤她的名字,而这已经又过了一个两百年。
佐伯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一切完全由灯子组成,从她活到迄今为止、到未来,不完全是因为灯子。但她曾动心的、失去的、又重逢的,只有灯子。
这么想着的佐伯沙弥香,拿出了自己从未离开的,那块长方形盒子。里面藏着的,是深渊、是噩梦,关乎灯子、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而她现在要做出抉择,是否打开这块盒子……
那是在幽空地穴告别了灯子之后,黑发女人在现今晨星城的港湾处同她道别。
临别之际,女人拿出了背后裹在黑布之下的物事,交给那时还不叫“佐伯沙弥香”的自己。顺便一提,那时的她也是莫萨尔那间屋子的主人,别离发生在那之后的第三天。
“这是他想要的另一幅卷轴。”女人即将离开港口,将这卷轴物事郑重地递交过来。
“你应该保留下来,这是你和灯子重要的联系。”她迟迟不肯接受,说这句话时内心痛如刀割。
“不,我不知道该过多久才能再见到灯子。如果那会是超过我应有时间的未来,我宁愿让灯子觉得我已经死去。”女人说着,将一直遮掩起来的脖颈露出,上面一道已经结痂的两点牙印宣告一切的结局。
“这……是灯子……做的?”她骇然,知道这道特殊的伤痕意味着什么。
“已经过了三天了。”女人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似乎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接受,亦或是已经化为吸血鬼的她内心也随着人类生命的结束而冰冷。
“上古卷轴、吸血鬼……我不知道这两件事物会导向怎样的结局。但是,在一切都结束前,请好好保管这幅卷轴。”
之后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结束,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世间;而亡灵之海中的城堡也再也没了动静,在千年后消失在海浪之中;至于在幽空地穴的灯子,再也没有醒来。
佐伯沙弥香后来换过不同的名姓站在幽空地穴的浮岛上,血线机关前。要打开这道机关,只有和灯子拥有共同血线的人才可以,而她不是。
仿佛她与沉睡在湮灭领域中的灯子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了那副上古卷轴——与长眠棺中的灯子携带着的、命运般关联的内容不同的上古卷轴。
佐伯只知道,自己的这副卷轴,记录的是血族的命运。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曾试图自己解开这段命运。而在永远地失去光明前,看到了让她难以理解的一系列画面,关于吸血鬼。但她看到的,也终归是冰山一角,随后就再也无能为力。
上古卷轴记录着包括神与魔在内,世间所有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而凡人想要通过卷轴窥得超越自己本身的知识,就要付出代价——凡人脆弱的灵魂会被庞大的知识力量冲击,轻则受损,重则毁灭。
所以说,现在想来,过于漫长的生命对于佐伯来说并不能说是幸福的恩赐,而是痛苦的泥沼。这意味着,她有着比常人更为长久的岁月,来了解自己无可改变的平凡灵魂。去明白自己的无能,去吞咽自己的不甘——
直到她失去光明后的两百年,等到了小糸侑的出现:拥有龙的灵魂的“龙裔”,阅读上古卷轴的最佳人选。经历过上古卷轴留给自己的预言之后,失去视力的佐伯沙弥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胆怯。就算是之前想找来龙裔阅读卷轴,也无非是想找到醒来后失踪的灯子罢了。只是,像是被捉弄了一般,灯子正是被龙裔唤醒。
现在命运再次把选择权放回她的手中,时隔四千年。
而可叹的是,几乎所有的精灵都厌恶改变,佐伯沙弥香也不例外,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如果要选择解开卷轴记录的一切,那么就必然会面对过去。现在应该是遗忘了过去一切的灯子,真的会成为新的自己以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命运吗?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破坏那个人的安排、毁掉灯子本正在得到的新生活呢?那么,当时决定让灯子遗忘一切的意义又将是什么?她们的一厢情愿究竟给灯子带来了新生、还是另一轮痛苦?
而最简单的是,她,佐伯沙弥香,至少可以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抱着这节外生枝的秘密长眠地底……
佐伯沙弥香的手指细腻地抚过方盒,心里将这漫长岁月中不断重复的问题再整理。然而与之前的所有犹豫纠结发生了不同,因为过去的人真的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以她也感到陌生的身份。
不……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永远都不会被发现的秘密,除非这一秘密根本就不存在。那个人现在也杳无音信;而灯子她,失去记忆立足于世的她,变成了吸血鬼的她,现在的想法是如何呢?
那么,站在灯子身旁的龙裔小姐,给灯子取了怎样的新的名字呢?她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这么想着的她,终于将方盒打开,露出了盒子底部尘封已久的金色卷轴。
她一直都知道正确答案,在她打开卷轴前。
所以,她现在还是作了决定……
“仔细看了下,灯子你的牙齿是不是长长了一点?”
回到房间后,小糸来到七海的房间里,继续早上因为要出门而中断的牙齿诊断。因为胡尔妲把全旅馆唯一一间带有阳台、可以从阳台俯瞰大厅的房间留给了她,而这样不是全封闭的房间是没有足够的隐蔽性的。
为了描述那“一点”,小糸用手指大概捏了个比较微弱的距离。之后还下意识得探了探七海额前的温度——并没有什么用,吸血鬼没有体温可言。她自己后来都想吐槽,怕不是把七海当成发热生病的小孩子了。
“小糸小姐你是怎么比较出来的。”七海灯子有点想不通,她之前也没拜托小糸帮她做这种观察。她也不是很想在小糸侑面前暴露自己的口腔状况,因为各种原因。
“……我说过了,你好歹收敛一下,一说话就能看到你的吸血牙的。”一点自觉都没有的吸血鬼,“不是所有人都会能接受吸血鬼的。等等,你这反应……”
只见七海遭受了什么新的三观冲击一样,当场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呆在了那里。
真是没有自觉啊……
就在小糸侑开始新一轮烦恼时,隔壁她的房间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她让七海安静地待在房间里,自己则打开房门看过去——就看见一位身着华丽甲胄、腰间佩戴帝国长剑的金发碧眼大高个子的典型诺德女人伫立在房门前。
而当她走过去表示自己的身份,却收到了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的邀请。
“尊敬的男爵大人。在下前来是为了代表哈芬加尔领的武卫,佐伯大人邀请您——请问您今晚九点以后是否有空来龙临堡二楼会面?”
这位自称武卫近侍的阿莱丝小姐,相当不客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