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长夜将至(上)
正当七海灯子疑惑楼下男人带给他的熟悉感时,男人却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随后迅速大跨步地从旅馆的正门走了出去。
她只觉得脑袋里的戒备感一瞬间炸开来,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就化成蝙蝠的形态,从二楼的窗口飞了出去。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以后,白漫城的旷野区守卫以外再也没了行人。可是当七海灯子追出去后,却发现街上空无一人,瞬间失去了目标。不安与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弥漫在她的大脑、胸腔,她慌忙地开始奔走,在白漫城空旷的街道上。观察着四周的眼瞳,逐渐地被眼底冒出来的血红色覆盖。
“晚上好,迷路的小姐。”
就在七海紧张地寻找男人的踪迹时,身后近处却突然钻出来一道声音。
没有片刻犹豫,敏锐地判断出话语里的危险用意。七海灯子在转身看去的同时,瞬息间施放一道冰锥刺去——
身后声音的主人,也毫不示弱地往后像是浮空一般退了五步远,手中同时绽开一道冰冷的雾气,轻而易举地将冰锥给挡掉了。这人正是刚才在母马横幅里的男人,有着和七海灯子相似的眼眸的人。他大概二十来岁,相貌俊朗而气质稳重,且身材高大。一身不凡的着装,显然是贵族才有的。只是男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古旧的气息。
“没想到你失忆之后,连打招呼的方式也变得唐突起来。”男子半含讥讽的说道,配以自身那道低沉的声线,反而显得格外轻佻。
七海灯子浑身战栗,她的神情变得更加可怖,冷冷地审视着男人。从她醒来到现在,知道自己失忆的只有小糸侑。
没有应了男子的话,她的脑海里开始仔细地思考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在她沉默的时候,男人瞥了她一眼,尤其是她的嘴唇,转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
“这样啊,那家伙用同样的法术将我也骗了过去。” 又嗤笑道,“现在的你,看上去就是人类——可真是没意义。”
“……”七海仿佛惊醒,“人类”这一字眼精准地戳到了她内心的痛处。她看向男子,只见他的眼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尽是摄人心魄的血红色。
“现在的你对我来说也没太多的价值……”
男人说着,突然猩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愉悦,好似终于等到期待猎物的捕食者。他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猎物芬芳。七海见他的异样,赶紧察觉空气中的变化。而不消多时,她就感觉鼻尖传来了令她熟悉的树液的清香气息。立刻明白了男子话中所指的七海,震怒地朝男子所在方向施展开来法术,一道冷冽的风暴从男子所在的脚下升起。
但让她惊愕的是,男人也在那一瞬间迅速化作一团黑色烟雾,转眼间就散在了空气中消失了。
一股夹杂着血腥味儿的怒意从胸腔冲到喉咙,七海没有顾及自己身体开始的奇怪变化,就匆忙朝旅馆内那股熟悉的气息奔去……
小糸同佐伯没有再聊太久,她还记得自己走之前答应过晚点会带七海出去走走,就挑了个恰当的时间点婉言辞别了佐伯。
最后佐伯还是没有明说出来灯子同那些瓦尔基哈的吸血鬼们的明白关系,似乎是顾忌很深的样子。在离开这一单独开辟的未知空间前,她也只是再三地嘱托小糸要注意那些吸血鬼的动静,然后才面色凝重地朝小糸来时的位置施展了传送魔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佐伯的施法习惯,小糸侑通过召唤的洞口时总有一种差点呛着水的感觉。
“希望你慎重考虑。”佐伯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小糸侑从刚才起就攥紧的右手,那里面正是佐伯给小糸的遗忘药剂,“还有,请稍等一下,我刚才跟你说好的东西。”
就这样跟着佐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空间,回到最开始的房间内。佐伯沙弥香径自走到床一侧的柜子前,从里面捧出一盒长形方盒到小糸侑面前。她将盒子打开,小糸接着灯火清楚地看到里面躺着的正是和灯子携带的一模一样的金色卷轴。
“这是另一卷内容不同的卷轴,根据部分已经破译出的内容来看,是记录着血族命运的一卷,所以它被命名为‘血之卷’。按道理来说我希望你来破解卷轴的话就该交给你的——只是,以防万一,在准备好阅读卷轴所有内容之前,我会继续帮你们保管它。”她目光仔细地略过轴身,又落到小糸侑的脸上,“小糸小姐你对上古卷轴了解吗?”
小糸听到这与之前在吉娜莱斯神庙听到的类似问题,回想起自己对上古卷轴的所有认知:预言世间一切的奇书,以及强大到冲击凡人灵魂的力量。想到这里,她觉得还不如老实点承认自己几乎是不知道其中奥妙的。
“说实话,我也是遇见灯子后才知道它的存在。”小糸老实地摇了摇头,但目光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扫过卷轴,而脑海里一直闪现着从第一次注意到卷轴存在的情景开始的所有回忆,“它似乎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灯子说我的朋友也是因为石棺上类似于卷轴上的魔法伤害到了眼睛。”
“意料之中啊……”佐伯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是觉得事情变得麻烦却又早有准备,“石棺上的魔法确实是模仿卷轴上的力量设下的,是为了防范某些意图不轨之徒……只能说误伤到你们我很抱歉。不过,既然这样,我想你可以去冬堡的魔法学院了解卷轴的知识,阅读卷轴的前期工作是非常必要的,我想到时候你应该就能明白了。”
说着,佐伯就轻轻合上了盒子,将其放回原处。而另一边,小糸也明白无法去计较被魔法误伤的事情。只是,在听了佐伯的建议后,却流露出豁然的神情:
“该说是巧合还是什么,我确实是打算在送朋友去裂谷城后就去冬堡学院拜访、我有位朋友就在那里工作。”不过,转头一想,好像许多事情还是得她自己去了解——这样也好。
另外,除了卷轴的事情以外,灯子的石棺上有一句无法翻译的话还没有解决,小糸本来也打算带去冬堡的。当时幽空地穴总共留下三句文字,除开前两句已经翻译出的预言,经佐伯之口了解到这两句出自现在佐伯手上的血之卷;而这后面的一句,因为这段未知文字的凿刻时间和最开始的预言时间不同,可能也是佐伯了解以外了,她也就没有急着告诉佐伯。
“顺便想拜托你一件事,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首席法师萨沃斯·阿冉先生。”佐伯又从魔法形成的简易储存空间里摸出一封表面完全空白的保密信件,“刚才你说在冬堡有认识的人,想来我可以省下一封引荐信的功夫了吧?”
“拜托别人帮忙还嫌麻烦吗,佐伯小姐。”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收下了佐伯递来的空白信件(一般这种信件需要收信的人利用魔法来解除内容,而每个人使用魔法的习惯不同所以魔法在表现上也因人而异,这就起到了特定作用)。
“我可是为你指出了一条捷径,这样你在学院里的人脉不就更广了吗?”佐伯说得信誓旦旦的,但是那副优雅冷静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多少会信服她的话语。
“我也想多说一句,佐伯小姐你不一起吗?我想体贴的你会很乐意的。”大概用脚趾都能想出佐伯这个身份肯定是比自己这个挂个闲职的男爵要忙碌,但小糸终归是有点好奇——毕竟她可以感觉到佐伯是多么在乎七海灯子,而现在却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
“冬堡在天际的东侧,那里是叛军的势力范围,我可不想半路上就被风暴斗篷的人缠上。而且,我现在还没办法从梭莫那里脱身。”佐伯瞥了小糸一眼,想着眼前这“龙裔”果然不会只关心“龙”,即使她本人不会承认这一点,“如果你动作快一点的话,说不定这个月底我们就会见面。到时候,也许呢?”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什么?”小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却见佐伯轻笑了一声,就作出送客的姿态——
佐伯借着刚才的法阵,抬手施展了一道与一开始的青色 魔法不同的光带,转眼间法阵之上又破开另一道橙色的传送门。
“相信我们之后还会再见面的——时间不早了,祝你晚安,小糸小姐。”
还有,请你小心。留在心里的一声告诫。
神秘的女人,小糸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被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给摸熟透了一样,感觉不太适应。但再怎么想,现在也只好顺着佐伯的意思,在新的传送口前道别。
佐伯看着小糸离开后,传送门在使命完成后就再次消失在空中,释然或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又重新走回柜子前,打开柜门再次看向已经合上的卷轴盒子——
她曾以为两段命运纠缠在混乱的一团里,但自己真的鼓起勇气前去触摸、破解这块混沌时,却发现这只是挨得极为接近却能够轻易分离的两团繁杂。
真要说的话,好不甘心啊。佐伯望着卷轴,自嘲地喃喃念道。
另一边,小糸再次经历了像是溺水般感受的传送阵法,一下子回到了母马横幅的二楼……
好吧,佐伯还真是想得周到,脚程都替她省了。
小糸和七海二人的房间在二楼走廊中央的位置,离传送点就几步远。想到终于应付完佐伯的事回来了,小糸也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步伐更为轻快地走到七海的房门前。她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回应,心里一下子奇怪得很。
据她了解的,这吸血鬼是不存在睡眠这一说法的,但是现在不应门的话……奇怪的心情像是虫爬一般漫过心底,渐渐变成不安。小糸又稍微用力推了推门,却发现门很轻松的就打开了——
但紧接着,她只感觉自己背后突然被一股不小的力量猛地推搡了一把,差点一个趔趄的狼狈地撞入了屋内。小糸迅速回过头去,却在这刹那间连房门也“砰”地关上。
屋内没有亮灯,漆黑一片。就在小糸侑失去外头走廊的火光前,清楚地捕捉到那团窜入屋内的、让她感到熟悉的一团黑影。还没让她的脑袋来得及反应过、又或许是刚才的那一丝熟悉感让她的四肢反射被麻痹掉,她又整个身体被粗鲁地抵到了房门旁的墙壁上。肩膀被一双比常人大两、三倍的手紧紧捏住,大手的爪子一瞬间就刺破了她的衣服、扎入皮肤之下,而且被刺伤的地方发出阵阵诡异的寒意,弄得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小糸快速地将浑身的松懈感以及开始在脑海里盘踞起来的疼意驱逐掉,她朝推搡自己的力量的方向看去——
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前方,一双眼眸状的血红色光芒自上而下地审视着她。随后,血红色眼眸的主人剧烈地颤抖了一番,那双本来几近将她的肩膀捏碎的手又慌张地松了开来。从眼前的黑暗处,传来一阵阵孩子哭泣似的呜咽声,咕噜噜地仿佛在喉咙间打转。她更是对眼前人的身份清楚明白不过了……
小糸也在被放开的同时,心一横,朝前方判断好的所在位置扑了过去——
灯子……
一阵脚步声朝远处退去,最后房间落得一声沉闷的坠地之响。
她被夹在刑架上,被可耻的背叛。她作为衡量人性的心脏被硬生生挖出,又被无尽的漆黑虚空填补;她身为人的每一个器官被替换,脑袋里除了痛苦再无剩余;她的身体从充斥着令人战栗的寒冷领域抛回,坠落在疑似凡间的地面。
最后,就连活物的温度,也失去了,只有一副躯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感到喉咙干涩、发紧,就像是那一团血管或肉就像是沙子一般却偏偏被紧紧绞在一起,摩擦之间甚至还带着一丝伴随着铁锈味道的疼意;两只吸血牙也感觉麻麻痒痒的,还反常的戳破了自己的嘴唇。
嘴角处有一丝血液被抿入口中,但让她的脑袋一下子就像是被搅浑的水一般,弄得眼前的场景也模糊起来,没有真实感;她只觉得从嘴角那一点开始,到更远处的面前,越来越多的血液味道一股脑地涌进鼻腔刺激得她几乎发狂。那些血液的味道、完全陌生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淹没过她本身的血液味道,说不上甜美,却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
她站了起来,只记得自己接下来发了疯似的,在脑海的臆想之景中失去了理性的控制,像饥饿的野兽一般扑向那一片血液味道的本源。当温热的铁锈味液体从她的口腔中涌入喉咙,且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咸腥之感时,作为“人”的部分也就彻底失去了。迎合着陌生的本能,她一次次猎食新的血液,却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一般;耳畔除了一道诡异的讥笑声,就只有无尽的哀嚎与惨烈的哭喊声。被她捕捉到的猎物不断地试图将她推开,但这些力道在她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猎物或是无力地叫喊着、卑微地乞求着,在她耳中却尽是美妙的乐章。
耳边传来另一道声音,属于男性的低沉嗓音,话语里有种别样的欢欣,如泣如诉般呓语: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了,不过,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眼下的猎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捕食者的手中再也没了动静。涌入口中的血液逐渐变得腐臭,捕食者果断地抛下了失去意义的猎物。她像是没有在意脑海里的那道声音一般,或说是根本就丧失了心智,傀儡一般毫无犹豫地搜索着残余的猎物。只是,在男人话语的最后声响起时,捕食者感觉胸腔像是被利器贯穿了一般,一股尖锐而切实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
就像是被疼痛激怒的野兽,她不顾一切地又一次冲向仅存的一道血液的气息。捕食者熟练地将獠牙刺入猎物脖颈处的脆弱肌肤,吸食着猎物最为活跃的温热血液。她已经习惯了被猎物推开、被殴打、被辱骂、被讨饶……但这一次——
被她的双臂恶狠狠地控制住的猎物,没有一丝挣扎。怀中的人缓缓抬起纤细的手臂,将她的后背轻轻拢住。
耳畔没有任何嘶喊声,只有一阵阵微弱的涕泣。而捕食者的口中,还蔓延充斥着怀中人血液的味道与温度。紧接着,她愣住了,只因为听到从自己失去神智起,唯一一道如此亲近在她近侧的、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将她拥在怀中的女人,从声音到怀抱都在微微颤抖着,“我救不了你……”
似乎是因为女人开始渐渐冷却下来的体温,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人”的那一部分,虽然那副空荡荡的躯壳只剩下痛苦、悔恨、懊恼、压抑、偏执……
灯子……
獠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怀中人的皮肤,嘴角处的伤口又一次被女人的血液流淌过。她想起了关于怀中人的一切。此时女人的呼喊尚且稚嫩,大概是她第一次拥有关于她的记忆时留下的痕迹。
灯子……
声音开始模糊、远去,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却又朦胧。她在最后的朦胧中看到女人愧疚的眼神,以及她病容似的惨白皮肤。最后的这一声呼喊,被隔断在一道沉重的石板之后……一晃就离开了一道过于长远的梦境。
灯子……
女人的声音消失了,却又转化成了另一位女人的声音,比刚才较之甘甜清冽的声线。朦胧散去,七海灯子只感觉眼角的皮肤被溢出的液体烫得生疼。原来吸血鬼也拥有着这样温度的东西啊,从她胸腔偏左的空洞处发出感叹。
眼前的光景渐渐明晰,化作一片木制天花板。她此刻好像是躺在地上,双手摊在身体两侧。
察觉到从刚才一直就有的、从身上传来的重量,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上人立即拥住了她的脖颈、耳朵蹭在她的脸庞侧边,用一只不大的手反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七海的余光还能瞥见一团橘红色的发丝,以及感觉到这柔软的头发落在自己颈窝处的感觉。
“太好了……”
令七海灯子感到恍若隔世一般的声音,欣慰与激动之情化作一道不自觉流露出的热切吐息,打在七海灯子被眼泪沾湿的鬓发旁。她的鼻尖还是时不时地涌上来那股熟悉的血液气息,与刚才那片噩梦般光景里截然不同的气息,也是将她从无尽的沉睡中唤醒的,唯一一道气息。
但是,之前的令人发狂的感觉、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再拥有。可能是被身上人身体的温度给掩盖了,就像那个女人拥抱住自己时那样,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体温将她唤醒。
“太好了……灯子……好孩子……”
身上人的声音哽咽了,手还是不住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掌心是那么的温暖。像是在抚慰七海,又像是在抚慰她自己的心。
最后一声呼唤、是小糸侑的。七海意识到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