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娜与远山凉的第一次约会，实在只能用平淡两字来形容，两人一起坐在飘着红叶的湖边，只是说话便闲散地耗去了整天。甚至连谈心都称不上，只不过是随口说些平日的趣事。等到暮色渐拢，两人便一起分享图娜带来的美酒。“慕希菲莉之泪”酒味清甜，烈性更不能与图娜爱喝的霜酒相提并论，但仅仅饮下半瓶之后就有种暖融融的微醺在图娜全身荡漾。

而远山凉酒量稍逊，只是喝上几口便有明艳的红晕染上双颊。她喝得越多就越沉默，双眸的瞳光却愈发熠熠，远比夜幕中疏朗的星辰更加夺目。她抱着双膝蜷成小小一团，背影几乎显得有些纤弱，但她凝视星空的眼光是如此认真，像是随时要从图娜身边飞走。

图娜轻轻牵住女孩的右手，即使在酒后，女孩的手掌依旧沁着凉意。她能感觉到掌中的纤手微微颤抖，却并未试图缩回。又过了片刻，不知是由谁主动，两人缓缓十指相扣。

暖与凉的体温渐渐相融。

图娜带着微笑陷入梦乡，那缕笑意甜美得像小小女孩沾在嘴角的蜜糖。即使在梦中，她依旧回味着白日间两人的对话：

“你这套衣服真好看，特别衬你的气质。是自己订做的吗？”

“在苍山深处一个老人那里订做的，仿当年‘绝刀’与菲尔特娜陛下初见时的装束，我自己也很喜欢。图娜今天穿的……是礼服吧？不过穿在你身上就美得这么惊人，我大概可以想象以前那位毕生独行的剑圣是怎么沦陷的了……”

……

“小凉不参战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

“大都是自己练剑吧……有时在道场，有时在这颗树下。偶尔也会去天狼大营那边，听听琴声，逛逛裁衣的店铺……还有几个风塑师用变化之风和鲛人的幻术排演的‘蜃楼戏’，那是最有意思的，不过很少表演，参加几次战役也未必能看上一场。”

“这些事……你都是一个人吗？”

“都是一个人啊……我可不想练剑或者看戏的时候旁边有人打扰……如果是你的话大概可以，我的同袍实在不算讨人喜欢。”

……

“对了，你的佩剑……形状似乎不太一样了。它是咏唱刃吗？我听说天威骑士每个人都配有咏唱刃，是真的吗？”

“嗯……像白阳这样的剑确实可以被称为咏唱刃，但还是有区别的。你还记得咏唱刃的原理吗？”

“咏唱刃……就是内部蕴含着旋律的武器，而这种旋律则代表着某种足以压倒一切的意志，譬如斩切，譬如痛苦，使用者的灵魂与旋律共鸣时就可以重现其中的意志。譬如说最强的咏唱刃‘辉月’蕴含着斩断万物赋予死亡的旋律，使用者就要用凌厉的杀意与之共鸣……大概是这样吧？”

“没错，白阳在原理上与你说的并无不同，但是像‘辉月’这样的咏唱刃大都是某位剑圣的遗物，其中铭刻的是那些剑道圣徒惊才绝艳的领悟，每一柄的旋律都截然不同。而天威骑士的佩剑则是由一代代骑士不断佩戴、战斗、冥想逐渐刻印而成，其旋律大都比较相似，力量也逊色一些……当然，在战场上绝对算是非常可靠的助手。”

……

“不久之前有场骑士比武，大概有二百多位爵士参加，松妮在无装备比武中一路杀到决赛，最后才败在第二骑士手下……途中她还打败了第四骑士哦，虽然第四骑士不那么擅长剑术，但也很了不起了！我参加过那么多次无限制比武，还从没打败过‘天使七翼’中的骑士呢……”

“还有那次法莉亚自己办的读诗会，其实就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新恋人……那个女人是白鸟中队的，也是东方人哦，我本来觉得那么温柔纯良的人肯定是被法莉亚的花言巧语骗了，但后来洛兰爵士偷偷告诉我那个女人在诗里把所有骑士都损了一遍，法莉亚也在内……谁能猜到‘风花雪月’这么美的词竟然能拿来损人？”

“啊，这么长时间都是我在说，我也想听小凉你说说话，最近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大概十几天前的晚上，天狼营那边想要放点烟花热闹一下，而白鸟队的浮空岛正好飘了过来，他们……不太喜欢热闹。于是白鸟队的风塑师弄了一场大雪，不知在里面用了什么法术，烟花一片片在天上炸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像是真的有花海在天上盛开一样……我当时就坐在这边的枫树下，看着梢头的白雪映着红叶，还有烟花无声无息地升起绽放灿烂凋零……”

“真的很美。”

次日，五更刚过，苍山，葬雪道场。

天尚未全亮，远山凉已经在自己的道场中睁开双眼。清晨的阳光从窗间射入，将空旷的道场照得亮堂而平和。铁质香炉中的安神香尚未燃尽，浓郁的紫色烟气从炉口氤氲升起，直升到天花板的高度才渐渐弥散，空气中暖香浮动。

天幕之外，混沌之中，还有十一天剩下。

令人惊怖的坠落感袭来，一如以往的每次苏醒，似乎身下并非硌人的硬质地板，而是一团无处攀附的空虚白雾。意识逐渐下沉，而下沉的终点，是不可理解也不可想象的彻底“乌有”。

女孩剧烈地喘息着，右手奋力挣脱被冷汗浸透的被褥，不顾清晨刺痛肌肤的寒意，将枕边的长刀抽出一寸。清冷明净的刀锋反射着女孩因畏惧而放大的瞳孔，镜像中的脸庞显得苍白而脆弱。不过她尽力凝视着刀锋上宛如月色的青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冰冷随之流入她的灵魂，如涨潮般淹没了令她几近疯狂的恐惧。

武士渐渐取回了思考的能力。她顶着宿醉的头痛起床洗漱，完成每日清晨的七百次挥刀劈斩，然后才能真正坐下来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

“以悸动为起点，让爱情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长。”在那双红瞳认真的注视和女骑士惊人美丽的重压下，远山凉应许了这条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请求——准确地说，这是“绝刀”心境的远山凉答应的，不过她也相信，无论昨天与图娜见面的是以“狂雷”、“雷切”或是“无心”为心境的远山凉，都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拒绝。

《斩风长歌》里说美貌能比禁咒级别的魅惑法术更加致命，原来并非虚言。

远山凉对这个结果倒并没有什么不满。在约会前她对图娜会喜欢自己感到非常难以置信，选择以“绝刀”的心境与图娜会面本来就是想让自己显得更有魅力、更能配得上对方……结果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把局面向反方向不断推进。能用诚挚的告白将那种尴尬局势颠覆的图娜实在是帅得让人着迷。

但是……她实在不懂得应该如何让爱情萌芽生长。与图娜相遇前，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应当在短暂的人生中与某人因情结缘。在锐锋武士的人际关系中，没有感情的存在空间。远山凉自己并不经常参与交际，但她对武士间的交往准则并不陌生。武士们会因为认可对方而在战场上相互依赖，因为剑术相若而对练试手，因为兴趣相投而结成诗友、琴友、酒友……乃至因为垂涎对方的身体而彼此缠绵。

这其中没有、也决不应该掺入一点感情。这样一来，彼此分离时就能释然地露出微笑。

但她不愿放手。昨日之后，内心便一直期待着再一次的相会，而再次相会之后，想必这种期待还会变本加厉吧。即使明知这是自私、明知自己的离去会在图娜无瑕的心灵上刻下伤痕，她依旧不愿放手。

毕竟还有整整十一天。如此漫长的时间，或许足够她们尝尽爱情的甘美，然后淡然地彼此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