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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将在未来爆发。
——艾梅·塞泽尔《返乡笔记》
2072年,人类的身体义体化和电子脑已经十分普及了。这一方面是科技高速发展的成果,另一方面是日益严重的全球污染导致环境恶劣,进而影响了人类的生育能力,先天器官正常的婴儿数量持续下降,从而使身体义体化的普及加速推进。虽然2050年后环境恶劣终于得到有效控制,并在2055年彻底稳定,将身体变为机械的义体化似乎已不再必要,但义体人的比例仍在不断攀升,而电子脑化甚至成为了国家福利工程的重要一环。
所以在这年头,医院的服务也包括了义体化、义体修复、电子脑化等,接收的对象也在往这方面倾斜。当然,这年头,电子脑化的价格在政府补贴下已十分便宜,有的甚至已经免费了,即便是没有户口的“黑户”,政府也会提供极高的补贴,让他们以极低的价格进行电子脑化。
但是义体化就不同了,民间虽然可以进行的义体化,其义体精密度不算差,但超精密的义体化只能由军方或者国家提供,而且价格高昂,即便是有钱人,也很难搞到超精密的义体,黑市流通的义体更是品质难辨,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而且“黑户”被政府禁止义体化,“黑户”若想要“义体化”,只能偷偷联系私人或黑市。
圣南丁格尔医院——
一位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摘下口罩,刚做完一场大手术的他,轻叹了一声。
“医生,这次手术……怎么样了?”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等候的安,凑上去询问道,“我母亲她……还好吗?”
“……”医生没有直视安海蓝色双眸中的忧虑,只是从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把这个接上你的电子脑,上面写得很清楚。”
“啊……”安显得很为难,扭捏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低语道,“抱……抱歉,我……不是……电子脑……”
“啊……”医生愣了一下,低声嘟哝了两句,似乎是很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知道的,这年头还没有安装电子脑的就只剩下乞丐了。”医生不知为何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自己很奇怪。”
安是原原本本的人类,既没有安装电子脑,也没有进行义体化。这样“纯粹”的人类如今与野生动物一样稀奇,但不同于野生动物的珍贵,安这样的人,在现在并不重要,甚至会被人们可怜,因为她无法享受到电子脑化带来的各种便利。
“那我就简单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吧。”医生叹了口气,用职业性的和善语气说道,“病人这次手术的完成情况并不算理想,可能还要进行几次化疗,至于下一步打算……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但是我还是要再询问一次——”
“没事的医生,请不用担心医疗费的问题,我会凑到钱的,医生您尽管安排治疗就是了。”安没有直视医生,而是盯着整洁的地板,空洞的眼神和黯淡无光的眼睛让人怀疑她说的话。医生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安是怎么一次次凑到钱的。不过,安既没有抱怨,也没有什么过激举动,似乎是很快接纳了现在的局面,或者说,她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望,但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决。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摘下了眼镜,用抱歉的语气说道,“其实……你母亲的病本应该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但那个特效药被制药厂和政府联合控制着,只有公办医院才能提供,而且价格只有有医保的富人才能勉强接受,我们私人医院根本不可能搞到,黑市也鲜有流通。所以,即便圣南丁格尔是最好的私人医院之一,我们也不能保证能治好你母亲的病。你家里现在的情况,我是十分同情的,但——”
“医生,”安第二次打断了医生的话,“谁让我们家是黑户呢。”
医生望着苦笑着的安,突然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消瘦的少女,脸上露出的,是她那个年纪不该有的绝望。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任由气氛将空气凝固,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嗡嗡”的耳鸣声。
“现在……可以去看望病人了。”医生费了好大劲才从嘴里挤出中这一句话,他觉得这比挤一个快要用完的牙膏还要费劲。
“谢谢医生。”安向医生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医生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不断闪回着一双黯淡无光的海蓝色眼睛,久久不能平息。
安走在前往母亲病房的路上,走到一半才发现,她今天忘记戴那顶鸭舌帽来遮住自己的稻草色头发。不过幸好自己的运动服有兜帽,安赶忙戴着兜帽,尽量不让自己的头发露出来。
母亲不会想看到安的头发的,从来不会。
安找了块玻璃作镜子,检查着自己的样子。
嗯,遮得还算严实。安多少有些放心了。
“母亲大人,我来看您了。”安来到母亲的病房,看见刚做完手术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医疗器材如一群庞然大物包裹着母亲,大大小小的导管如交错的藤蔓将她缠绕。安觉得自己来到的不是病房,而是一场古老的祭祀活动,母亲宛如将被献祭给天神的祭品,半睡半醒中躺在名为“病床”的祭祀台上,等待着死神这个尽职的祭司将她的生命剥离。
“医生说手术的结果很不错哦。”安拖了张椅子坐在母亲的病床旁边,微笑着说道,话语中充斥着生命的活力,笑容宛如极尽绽放的百合般动人,“母亲大人在渐渐康复呢。”
母亲没有说话,半闭着眼的她让人很难认为她是清醒着的,被病魔折磨着的她,脸色苍白如纸,枯瘦的身躯看不到生命燃烧着的痕迹,棕色的发丝稀稀疏疏地从头顶散落开来,好似干枯的河道,脆弱得会碎掉似的。也许在被病魔侵袭前,她是美的,青春也曾毫无保留地降临到她身上,但现在,她的模样与美无关,却与死交缠不清。
母亲吃力地转过头来,看见安的那一刻,即便病痛折磨得她无法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但她脸上写着的表情也绝不是“欢迎”二字。
“要我给您削个苹果吗?”安指了指病床一旁的床头柜,上面的果篮放着几个红艳艳的苹果——那是人工合成的苹果,并不是种出来的,种出来的苹果即便是最好的私人医院,也不会配置。
“小……小可娜呢?她……怎么还没来?”母亲无视了安的提问,自顾自地问道,她虚弱颤抖的声音很难让人会联想到,曾经她银铃般动人的笑声。
“小可娜今天她还要上学。”安微笑着答道,“她很挂念您呢。”
她确实很挂念您。
“小可娜的父亲……他来了吗……”母亲这么询问时,带着明显的期待。
“他最近没空啊……但是母亲大人你知道的吧?治疗费什么的一直是爸——小可娜的父亲在交的哦。”安微笑着答道。
他从来没有来过……而且以后也不会来的,交钱的一直只有我一个而已。
“小可娜有好好念书吗?她吃得好不好?过得开心吗?”母亲关切地询问道。
“小可娜一切都好哦。”安微笑着答道。
小可娜的成绩很不好呢,家长会我还要被她班主任请去喝茶,而且,她应该在我不在时过得很开心吧……
“小可娜的父亲……有在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母亲关切地询问道。
“嗯,有的哦。”安微笑着答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鬼混,也不想知道。父亲只会一直这样,靠他那油嘴滑舌的嘴,堕落地混下去吧。
“那就好,一切都好哦。”母亲似乎是放心了,吃力地将头扭正,继续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
安削起了苹果。
一时间,病房里只有削苹果的声音,时间流逝的量就宛如这越削越长的苹果皮。
“我很想小可娜的父亲,很想再见他一面,想告诉他我还爱他,也想听见他说他很爱我。”母亲的话语打破了这份沉默,她的喃喃细语即便虚弱无力,却也清晰无比,“你能让他尽早来一趟吗?”
安把苹果皮削断了。
“嗯。”安微笑着答道。
她知道,这与其说是对安的请求,倒不如说是母亲自顾自的命令,她不会对安做任何请求,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今后也不会,这是母亲最后的高傲。
“母亲大人,我削好苹果了,要吃吗?”安微笑着询问道。
“把床头柜的这几个苹果,带回去给小可娜吃去,小孩子要多吃水果才行。”母亲无视了安的询问和削好皮的苹果,吃力地伸出手,颤抖着指向床头柜。
“嗯。”安微笑着答道。
她默默地把这个削好皮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
“母亲大人,果然很关心小可娜,也深爱着父亲呢……”
这句话只有安自己能听见。
“母亲大人,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安起身离开了,将床头柜的那几个苹果塞到了自己运动服的口袋里,“您会好起来的。”
没有回应,母亲只是继续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就跟安刚进来时一样。
很好,没有让母亲看见自己的头发。尽力让自己的头发遮掩起来的安松了一口气。
“哦,这不是安吗?”一位身着名贵西装的花花公子在走廊喊住了安。
他是母亲的亲哥哥。
“你来看我妹妹吗?哎呀哎呀,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呢。”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金牙,到了2072年,富人们还是爱往自己身上贴金。
“嗯。”安简单地回答道。
“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庭很辛苦吧?”他作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我知道安的难处,所以说,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请容我再想想。”安露出了抱歉的微笑,“我在认真考虑舅舅您的提议。”
“没事没事,不着急不着急,什么时候你考虑好了就联系我,我随时欢迎的。”他作出夸张的动作,似乎是让安放心,自己绝不会食言,“我打包票,妹妹她会受到应有的治疗,小可娜也会得到更好的环境。”
“请容我再考虑一下。”安大大地鞠了一躬,告辞了她的舅舅,大踏步地走了。
果然……从来不会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