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杀人回忆

“所以……她的……她的死……”夏树嘴唇哆嗦着，她看着迫水，看着八千代婆婆，看着鸟居江利子，这些人是杀死她妈妈的凶手吗？就算知道妈妈犯下的罪孽，可那是她的妈妈啊！她怎能对这些凶手视若无睹？

“是的，她的死和我们都有关系。”鸟居江利子平静地说，“和这里每一个人。你要报仇么？你可以向这里每一个人复仇。当然，如果这样，也会有更多的人向你复仇。”

仇恨像一张网，把所有人纠缠其中，难以脱身，而仇恨的源头在哪里呢？

江利子到现在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夜晚，门口的警卫来通报，有一个小女孩要见鸟居夫人。

正在一边下国际象棋一边打闹的鸟居家的孩子们从起居室向外看去，门厅里的那个女孩漂亮的惊人，虽然年纪和小利相仿，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稳重。

“食梦貘前来拜访。”听到她清凌凌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鸟居夫人神色不变，转头笑着对着儿女们说：“小利留下待客，小伙子们到书房，不做完一百道物理题不准下楼。”

男孩子们忍住好奇心，乖乖地上去。鸟居家的一家之主是当议员的父亲，可是看上去温柔和蔼的母亲却是不怒自威，说话比爸爸还管用。

男孩子们离开后，鸟居夫人屏退了警卫和佣人，鸟居家偌大的客厅变得分外安静。她们等待了一刻钟后，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带来了两个中年男子，看上去都是举止高雅的绅士。

鸟居加奈江认得其中一位是东医大的药学教授宫野厚司，也熟知他的另一个身份——强大的异能者家族的首领食梦貘。

食梦貘独立于刺客和阴阳师之间，与这两大组织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平日若能得到食梦貘的襄助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今天他居然找上门来，而且还让女儿志保为前驱，为的是避人耳目，定然是有重大事情。加奈江心里了然，她将目光投向另一个男人。那人身材高瘦，相貌文雅俊秀，可是脸色十分憔悴，眉间眼角刻上了细密的皱纹。像他这样生活优裕的人呈现这样的面貌，显然是内心忧思深重，煎熬所致。

看到鸟居加奈江的注目，那位绅士主动介绍自己：“我名叫神崎雅人，是风华市神崎神社的神主……”他看到鸟居加奈江微微颔首，却仍在等待的神情，终于鼓起勇气坦然道，“我也是近畿地方阴阳师的首领。”

虽然早就清楚今天来拜访的客人身份不凡，加奈江却没想到食梦貘直接把阴阳师的大师带到她的家中，她心头一紧，随即心念转动，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对方未必是敌人。

她微微一笑，按住女儿的肩膀：“小利，不要担心，这位伯伯不是坏人。”她所生的四个孩子中，唯有女儿天赋超群，也是她属意的继承人。如今小利已经接受了五年的刺客训练，善读人心，聪慧过人，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所以什么事也不瞒她，为的是让她早历风雨，增长见识。

江利子点点头，向那茶发女孩志保笑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准备茶点？我泡的红茶最好，还可以帮你做一杯奶茶呢。”志保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却跟了过去。她从小生活在属于成年人的灰色世界，难得会有一个同龄人向她和她如此亲近，而且不需要掩饰身份。

等江利子端着红茶和点心回到客厅，她看见母亲眉头紧皱，低声道：“两年来已经有二十多个孩子？如此的骇人听闻，可是新闻不见报道，刺客网络也没有人上报。”

“因为玖我纱江子用的是单线联系，不留资料，每次的执行者不一样，都是异地行动，执行者之间也互不知情。而且要求执行成意外事故或因病死亡，不会引起警方和媒体的注意，就算有，阴阳师在警方势力盘根错节……”

“原谅我，并非是不信任您。”加奈江看着神崎雅人那张憔悴忧愁的脸，“是什么让您告诉我阴阳师如此重大的秘密？”

“玖我纱江子要消除可能对阴阳师产生威胁的异能者，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神崎雅人顿了顿，一重愧疚笼罩了他的面容，“可是如果不是我自己的家庭出了事，我想这也不会唤起我的良知。”

荒僻的海边公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撞击后骤然静下来，让神崎雅人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的狂跳。他慢慢地从路边岩石后面走出，有些懊恼地看着还有一半悬在公路边缘的汽车。因为按他的计算，汽车会从这里坠海，车里无人生还，等到汽车被打捞上来，一切人为操纵的痕迹都会被海水破坏。

不过看到汽车破损的状况，车里人都应该死了。他用一次性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头的人报告：“山梨县任务已完成。”

“知道了。”电话那头是低沉而冷静的女性声音。由这个声音，神崎雅人想到那位美丽大方的女科学家，誉满天下，谁又想到她的另一面，像一只身居蛛网中央的蜘蛛，操纵着无数根线，以此来达成她疯狂的计划。

想到这里，神崎雅人身上一寒，对方已经挂断电话，而他也将手机踩碎，将碎片一脚踢进了大海。他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因为执行秘密任务，不能被任何人追踪到，所以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五天。照理说他应该在离开山梨县后才能开机，可是内心的焦急还是让他违反了规定。因为他离家的时候，九岁的儿子黎人发着高烧。他还记得孩子向他无力地挥挥手，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不舍：“爸爸你早点回来。”

他得打电话给妻子，问一问黎人是不是病好了，是不是平安。虽然他刚刚杀了别人，还有别人的儿子和女儿。

手机刚刚打开，他就被一连串的曾经有人打过电话的提示信息惊呆了，这大部分是他熟悉的电话号码，家里的、妻子的……

他颤抖的手拨通了妻子的手机，过了好久电话才接通，妻子呆滞地“喂”了一声后，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崩溃撕裂：“你到哪里去了，我们的黎人没有了……”

他跌坐在荒无人烟的马路上，海风的声音和妻子的哭嚎混在一起，让他脑子嗡嗡地响。虽然头脑混乱成一团，可是听明白的是，一直发高烧的黎人两天前突然病势严重，送到医院去却不断恶化。半个小时前，黎人在ICU停止了呼吸。就在他按下启动杀人装置的按钮的时候……

怎么会呢？聪明可爱的黎人没有了？那柔软的黑头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温暖的手……都没有了……黎人才刚满九岁，能写一手好作文，还是小学棒球队的主力。父子俩经常在神社的空地练习，黎人是投手，爸爸是捕手，他们是一对好搭档……

都没有了……

妻子说黎人昏迷中一直喊着爸爸，而他的爸爸在另一个地方杀人！

他杀了美袋一家人，这家人爸爸是教师，妈妈是家庭主妇，男孩和黎人一样大，还有个小女儿，还不到五岁。这家人刚刚从海边度假回来，半个小时前还是欢声笑语，可是一瞬间也都没有了……

这是不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神崎雅人失魂落魄地走到那悬在悬崖边缘的汽车旁边，骤失爱子的他此时万念俱灰，只想从崖边跳下去，为了忏悔，为了谢罪，也为了去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的爱子。

这时，他听见车里“咚”的一声，随后是一声接一声，声音虽然微小，却是一个生命在车里顽强的挣扎。

神崎雅人像是梦醒了一样，俯下身子去看翻倒的车辆。他看到一张染着血的小脸，还有那瞪得大大的金色眼睛，看到有人过来，哭喊着：“救命，叔叔救命！”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善良的男人，是杀了她爸爸妈妈的凶手。

那是这家人的小女儿美袋命，在车祸发生时，哥哥抱紧了妹妹，母亲抱紧了两个孩子。

神崎雅人敲碎了车玻璃，费尽全力拉出了两个孩子，千钧一发之际，失去平衡的车坠入了大海。

“那两个孩子还活着？”鸟居加奈江满脸关切，她是一位刺客大师，却比任何人都关心生命。江利子也很注意地听，这孩子一言一行都在学习母亲。

“我把两个孩子藏起来了。所以新闻报道说只发现了车辆和父母的遗体，小孩子可能被海流冲走了。”神崎雅人深深地埋着头，“女孩子伤势不重，男孩头部受伤，昏迷了一段时间。”

加奈江冷静地说：“你是想收养那个男孩吧，为此还请食梦貘宫野先生帮忙。”

神崎雅人惊讶地抬头，不过他也知道，对于有狐耳的刺客大师，他心里没有秘密。他点点头：“黎人死后，我妻子几乎疯了。那个男孩，长得很像我的黎人……我妻子一见到他就认定了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儿子，只有看到那个孩子，她的情绪才能稳定。”

“所以你请宫野先生封印了那孩子的记忆，对于一个头部受伤的孩子，这种封印也许可以持续一辈子。我想，现在那孩子也接受了你们给他的记忆，他认为自己就是神崎黎人了吧。”

“是的。”大师说的一点儿没错。神崎夫妇悄悄地将亲生爱子黎人下葬在风华市郊一个人迹罕至的墓园，而对外宣称黎人病愈，要休养一段时间。至于那个女孩……

“女孩子交给我，我会给她一个温暖的环境。至于真相，我会告诉她，在适合的时候。”鸟居加奈江向后靠向沙发。而她的女儿江利子却忍不住插话：“可我觉得当务之急不是两个小孩，而是要杀了那个主使者！”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加奈江对女儿温言道，她在对女儿说，也在对对方两人说，“刺客不能凭借片言只语，就宣判一个人死刑。”

“我会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我的罪恶。”神崎雅人站起身来，神情决然，“我也会从此以后退出组织，再也不为阴阳师做任何事情，若违背誓言，天人共戮！”

而宫野厚司也说：“我帮助阴阳师做了一件事，也会给鸟居大师一个承诺，将无偿为您服务一次。”

加奈江笑道：“多谢，我会把这件珍贵的礼物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她又看向女儿，“小利好像有话说？”

江利子眨眨眼睛：“如果志保找我来玩，我随时都乐意。”

“明天我会出发去风华，尽快调查清楚玖我纱江子的情况。那里有潜伏者，是两位年长的刺客，我和他们有一面之缘，他们非常值得信赖，可以帮助我。”加奈江坐在江利子的床头，揽着女儿的头颈，如果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看她亲昵温柔的姿态，还以为是在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呢。

“然后呢，把那些个恶魔全家杀得干干净净？”江利子睁大了眼睛，有一种初上战场的跃跃欲试。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即使再聪慧伶俐，杀戮在她脑海中也不过像游戏里英雄的浪漫冒险中的打怪升级一样吧？

“不，株连杀人这种事最不可原谅。”加奈江按住女儿的薄唇，“生命只有一次，杀人是不可逆的行为。身为刺客，更要珍惜生命，了解生命的价值，明辨是非，分清善恶。如果刚才说的确实，玖我纱江子的确罪无可逭，可是她有孩子。”说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她的目光变得深沉，“那孩子是无辜的。我们阻止阴阳师杀戮无辜的孩子，自己更不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我不会杀害孩子，即使阴阳师组织的孩子以后会找我报仇，我也会坦然面对。”

江利子聪明地说：“尼采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刺客应谨记这个教训，时时警戒自己。”

加奈江笑了：“我的小利终于承认，自己要成为刺客的继承人啦。”她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是说，“我此去如果不能回来，组织的联系方式藏在客厅的老音乐盒的纸卷里，我相信以你的聪明一定能破解。”她虽然外表淡淡的，但心里知道她要对付的是阴阳师的顶级人物，玖我纱江子的背后还可能有其他身怀绝技的阴阳师大师，此去可能凶险无比。

“知道了。”江利子回答得很简单，可是越简单也越沉着，家里四兄妹，只有她是刺客的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从明白的那一天就一直默默地做着准备。

加奈江摸摸女儿柔软的褐发：“我的小利长大了，不是那个只会和小圣斗气的小孩子了。”她转身离开房间，可就在关门的时候，听见了女儿的轻声呼唤。

昏暗的灯光下，加奈江看见女儿闪亮的眼睛： “妈妈，我觉得你是最了不起的人，可是人们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你有多么伟大。”

加奈江温柔地笑了：“刺客与阴影为伴，与死亡同行，耕耘于黑暗，服侍于光明。我是刺客，这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