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西西里一处浓密的山林里,贪玩的小伙子还没有砍够家里要用的柴火。何况白天刚下了点雨,林子里好多柴枝都被打湿了。他不得不往林深处去——那里草木荫浓,即便下过雨也有许多干柴。
正当他快要跑进林子中央时,突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歌声,那是他本乡本土的民谣调子。耳熟的旋律让他没有害怕,反而不自禁出神细听了一阵,只是奇怪,这么荒山老林的地方,怎么有人在这儿唱歌呢?少年没多耽误,一边听着歌,一边捡着柴火。没一会儿,就满载而归。歌谣他已经学会了,他要唱给同村的玩伴去听。一边离去,他一边吸吸鼻子,林子里好像有一股怪味道。
有怪味道是因为卡特琳娜·蔷薇·杜卡奥正在按照大夫教给她的办法熬制草药——但愿这真能治好瘟疫,至少不要让更多同伴染病,他们已经有快三十个人或病或死了。刚刚熬好了药,蔷薇马上盛了一碗,开始吹凉喂给病人喝。
卡西奥佩娅·杜卡奥走进了小木屋,从背后抱紧了自己的姐姐:“我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姐姐,一定是爸爸保佑着我们重逢!”
蔷薇急忙说道:“快去盛一碗药喝,这里全都是病人!”
卡西笑着起身照办,一边喝一边听着自己的战友们在屋外围着篝火唱歌,忍不住也轻轻跟着唱了起来。
原本柔婉多情的西西里民谣调子,被一群亡了国的战士掺进了带着血腥气的悲壮。
用故乡的歌谣宣泄心中无尽的仇恨,也许才是军人最好的休息。
——
西西里,西西里
你是否还是迦太基的家园!
或者,永远是罗马人的享乐之地,肆意挥舞他们的长鞭!
西西里,西西里
我的母亲,我的故园!
你的每一片落叶,每一条河岸,在我的脚下,在我的心尖!
你听到了吗?我的骨头上作响的是罗马人的长鞭!
你听到了吗?迦太基儿女们的哀怨!
我的血,已经流到了你的土壤,你的胸膛之上!
罗马人却要我们在母亲的胸膛上,建起罗马皇帝的殿堂!
我的西西里,我不能忘记你被侵略时,这片土地上焚烧的火焰!
我要这火焰,一模一样地在罗马城重现!
我要这火焰,一模一样地在罗马城重现!
——
听着战友们在绝境中不停歇的歌声,泪水从卡西奥佩娅的双眼中落下,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准备帮姐姐把药汤端给外面的伙伴喝。可是她一转头,却发现蔷薇正呆呆地出神。于是她上前扯了扯姐姐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蔷薇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说着便继续拿起药材熬药。
卡西以为是姐姐太劳累了,所以急忙阻止她,说道:“从昨夜我们逃出来到现在,你都在不停地熬药喂药,照顾病人。别再做这些了,去外面坐一会,陪大家一块唱唱歌吧。待会儿我们就能吃晚饭了。然后你就赶紧好好睡一觉!”
蔷薇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灰暗,卡西甚至觉得自己姐姐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英勇无畏的姐姐会有的行为。接着她听到了蔷薇低哑的声音:“我没有资格唱这首歌了,卡西。”
卡西奥佩娅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蔷薇继续勉力说道:“我说,我不配再跟着你们唱这首歌了。我是个俘虏。”
卡西奥佩娅好像明白了,她宽慰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投降的,是该死的叛徒趁我离城的时候偷袭了你!你现在活着回到我们身边,大家都很高兴!你没有丟我们杜卡奥家的脸,姐姐。你依然还是迦太基的英杰!等我们把瘟疫熬过去,大家还等着你用你的飞刀为西西里血洗耻辱呢!”
蔷薇闭上眼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能再为西西里战斗了。我已经是个奴隶。被俘之后,我向罗马帝国的西西里总督——凉冰·梅洛宣誓效忠了。所以,我没有资格,再唱迦太基战士的歌了。”
卡西奥佩娅所受震惊不可以言语形容,就算整个迦太基的每一个人都向敌国臣服,她也绝不相信她的姐姐卡特琳娜·蔷薇·杜卡奥竟然会效忠罗马!“这不可能!”她竭尽全力把嗓音压低,她不敢让其他战友听到这些话,“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呆在总督府的地牢里!”
蔷薇说道:“你们潜入总督府的那一晚,我恰好刺杀了远征军元帅阿托克斯,不过我失手了,所以被关进地牢。”
卡西长出了一口气:“这不就对了!你看,你不是在为我们的祖国报仇雪恨吗?”
蔷薇缓缓摇摇头:“我原本只想杀死远征军元帅,为父亲的死报仇,然后就死去。没想到,战争中策划杀死父亲的真正首脑不是阿托克斯,是凉冰·梅洛。”
卡西笑了一声:“管他是谁,先杀了再说。凡是踏进西西里岛的罗马人,就没有一个不该死的!”
蔷薇说道:“可是我已经向凉冰·梅洛宣誓效忠了,她是我的主人,我不能弑杀她。”
卡西不屑一顾:“这个无耻的罗马人肯定是趁你被俘,强迫你宣誓效忠她。我们杜卡奥家族虽然重视承诺,恪守荣誉,但是对这种人何必守誓言呢?你一刀就能要了她的命。”
蔷薇说道:“不。她没有逼我,这笔交易是我自愿的。我以杜卡奥家族对迦太基四百年的忠诚和荣誉为担保,向她宣誓效忠。作为回报,她会在三千迦太基战俘修建完温泉行宫之后,还他们自由,让他们拥有罗马公民权。”
卡西气得冷笑着质问她:“罗马人的话你也相信?!”
蔷薇的声音更低:“我觉得她不会骗我。”
卡西却更生气:“可你明明知道是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她为什么要对你心存仁慈?她肯定是想骗取你的效忠,然后大肆宣扬她得到了一个杜卡奥家的奴隶,好狠狠羞辱我们杜卡奥家族!羞辱我们迦太基!”说着她握紧了蔷薇的双手“忘记这个誓言!姐姐!这不能作数!”
蔷薇直视着妹妹,摇了摇头:“四百年,杜卡奥家族四百年没有违背过任何一则效忠誓言。我不能做第一个背誓者。”
卡西气得低吼道:“难道我们家族就出过向敌人效忠的人吗?!”
蔷薇平静地说道:“没有。”
卡西依然压着嗓子:“你既然知道没有,你还跟我说这些疯话干什么?”
蔷薇说道:“卡西,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聪明,比我更擅长政治和谋略。父亲在生的时候,就属意你继承杜卡奥家族。现在父亲过世了,我正式承认你为杜卡奥家族的家主,由你继承杜卡奥家族现存所有的领地和封臣效忠。如果,你认为我的选择,是令祖国和家族蒙羞的背叛行为,就请以家主的身份赐死我。”
卡西张口结舌:“你,你说什么?”
蔷薇于是重新说道:“我不会破誓,我依然希望凉冰兑现诺言。但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行为,认为我的选择有损迦太基和杜卡奥家族的荣誉,甚至背叛了父亲,你可以处死我。你依然是忠勇的杜卡奥家族的领袖,维护了家族的全部荣耀。这样,杜卡奥家族也就不存在投敌效忠的人了。”
卡西激动地捂住蔷薇的嘴:“不要再说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刚刚重逢,你就叫我杀你?就因为那个罗马骗子哄你的花言巧语?”
突然,姐妹俩都凝神警惕起来,多年残酷的军事训练和她们自身卓绝的杜卡奥家族天赋让她们近乎本能地在任何情况下能观察到一切异样的风吹草动——这次不是一个捡柴火的孩子或者撞失路的野兽,而是上百个罗马武士的盔甲撞击声,还有战马粗壮的鼻息声。
姐妹俩对望了一眼,卡西奥佩娅轻声快步走出木屋,示意所有战士停止篝火边的歌唱,准备战斗。蔷薇则从病倒的战士身上讨到了一把匕首,警戒在屋内。
不远处的凉冰,听到歌声戛然而止,不由得怅然如有所失。
她知道这歌声会永远萦绕在卡特琳娜·蔷薇·杜卡奥的心间,像磨盘那样,活生生碾碎她爱人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