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颠倒的起点⑥
1.
西大陆的居民们以三柱神的名字将一年分成369天，且有三个月份。按顺序便是钥月、羊月、无貌月。对应钥之神，羊之神与无貌之神。每个月的第63日为当月神祇的生日，届时整个西大陆将共同为神明庆生。
供奉三柱神的教会将教堂和修道院统一建成三角形的样式，且规定面积较小的修道院摆放三柱神合一的神像供人祷告，而教堂则要在大厅里摆放三柱神各自的神像，而且严格按照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摆放。三柱神互为中心，互为从属，没有绝对的主神存在。
桑木镇上有一座教堂，按照教会的风格将墙面涂成黑色。三角形的建筑中央是一片空地，一座塔楼矗立其中，楼顶是黄铜大撞钟。并非用于报时，而是在为神祇庆生与通知紧急情况时才会敲响。
艾瑞恩让伊芙琳在主厅等她，自己则进入副厅，找到了告解室和聆听间，这两个小小的木制房间紧紧相连。
告解室十分狭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艾瑞恩推门进入，坐到木椅上。注意到墙壁的架子上摆有墨瓶和画押用的红泥，与聆听间相接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拉门。艾瑞恩点点头，她能确定，这间教堂有借出钱财的功能在。
聆听间的门被打开，艾瑞恩隔着墙上繁复的镂空花纹能看见神父的身影，他惊人的瘦。
艾瑞恩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告解的说辞与神父对话。
“请神父将诸星环绕吾身，允我告解。”
“愿钥门迎来黑羊的无貌之子。诉说你的罪孽吧。”神父的声音极为沉稳，借助狭小空间的回响，营造出特别的氛围。
“我贪婪无度，沉迷财富与权力，心中渴求无法停歇。”
“你是否为财权做过令自身后悔的事？亦或是伤害他人？”
“否，我正是为避免犯下那般罪行而前来请求三神的帮助之触。”艾瑞恩拿起佩剑，将家徽展示给神父，“我祈求三神降下金雨，助我填补心中渴求。我以梅什科家长女，艾瑞恩之名起誓，以此剑为证。我将虔信三神，尊教会为神祇在人间的代理。并为神之金雨，报以金海。”
神父眼睛微眯，点点头，“三神聆听你的祈求，且你的言行、仪表、家徽让我相信你正是梅什科家之女。但你是否明白，你必须将此剑留下，以作担保，让教会可凭此向你和你的家族索取回报？”
“是。”
“好，那你是否明白，此剑若被贼人盗去，会有冒充梅什科之名的可能？”
艾瑞恩听到这句话笑了，她很清楚神父的想法，于是看着对方的深深内凹的双眼，开口说，“神父怎么会认为，这不是我给出的回报之一呢？”
“好。”神父同样心领神会，“你想要三神降下何样的金雨？”
“我需要赫墨斯金币，三百三十三枚。”
神父的眉毛微微上挑，他想着艾瑞恩不是等闲之辈，她通过某种方法得知了这间教堂拥有大量财富。实际上这里是整个马萨领最为富有的教堂，其它地方的加起来都比不上这里。三百三十三枚金币是一笔惊人的巨款。
但是，教堂拿得出。
“好，以三为尊的数字意表虔诚，三神答应降下金雨。”
“感谢三神。”
神父打开聆听间的暗格，取出一张泛黄的粗纸，写下刚才商定的数额，通过和告解室相接的小拉门递给艾瑞恩，“签下你的名字。”
艾瑞恩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羽毛笔，写好名字，交还给神父，‘借三百三十三要还六百六十六，还能借贵族一个人情。西大陆上教会的据点数不胜数，如果这样的交易继续下去的话，教会的势力会飞速膨胀吧，或许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跟教会的关系。’
神父浏览了一遍合同纸，再递给艾瑞恩。接着从暗格中拿出一个黑色布袋和一个木盒，艾瑞恩听见木盒离传出金币相撞的声响，十分悦耳，“聆听雨点，计三百三十三声后，念诵祝词。”
“是。”
艾瑞恩闭上眼，仔细听神父将金币从木盒丢入布袋中的声音，‘听好三百三十三次声响。我必须要记住，这意味着我与家族的彻底决裂。等我再度回到这里给伊芙琳赎身以及偿还这些金币的时候教会肯定已经和梅什科家族发生了冲突，这说不定会给家族带来可怕的后果……’
她细数着，听到第三十六声。
艾瑞恩想起了过去宅邸里照顾她的佣人们，有时候她觉得比起家族的成员，跟这些没有贵族血统的平民相处得更好。比如艾瑞恩想逃课的时候，都是当天负责扫地的人替她望风，虽然最后老保姆克莱蒙肯定会狠狠的数落那人一顿，但只要艾瑞恩开口，大家都愿意帮这位可爱的小姐。
第七十二声。
不过艾瑞恩觉得比起自己，更可爱的是年幼的弟弟莱托。她很喜欢替身体不好的后妈斯卡隆夫人带弟弟在花园里玩耍，即便是现在她也不会讨厌莱托，甚至可以说除了伊芙琳，在梅什科家她最舍不得或许就是弟弟，艾瑞恩衷心希望他能在和国王的小女儿订婚后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第一百零八声。
艾瑞恩知道父亲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梅什科家族的存续，包括把她从出生开始就当做男性去抚养教育这个选择也一样。但这个选择的影响超过父亲和艾瑞恩自己的想象，她变得对女性的要素极为向往，这不仅仅是表现在她对自己的外表要求上，也包括她对其他女性的占有欲。艾瑞恩一直认为自己在十四岁那年强迫伊芙琳脱去衣服躺在她面前，就是对此病态的追求在作祟。
第一百四十九声。
不仅如此，艾瑞恩发现自己脱离男性教育的束缚后，依旧渴望继续学习知识，于是她常常穿着长裙呆在书库里，还私下约来老师教导她。相对的，像关于顺从的美德教育、家务教育以及身为贵族女子如何在丈夫外出时管理事务，如何面对家庭纠纷等等内容她就完全不上心。就连上针织课的时候，她的作业都是由伊芙琳完成的。
第一百八十八声。
但父亲似乎不关心这些影响改变了艾瑞恩的行为，唯一一次表现出不满，就是艾瑞恩在五年的时间里拒绝了所有提亲，让二十余名上门的年轻男子吃了闭门羹。尽管艾瑞恩对父亲说自己只是还不愿结婚，但其实她内心很清楚，她只是发现了自己对任何男性都提不起兴趣。
第二百一十六声。
也是从那时候起，艾瑞恩跟父亲和其他贵族亲属逐渐疏远，也和伊芙琳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两人的关系成了宅邸里公开的秘密，除了不允许伊芙琳睡在艾瑞恩的房间，以及不能出席只有贵族能参加的活动外，艾瑞恩的父亲并不干涉她们，因为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相信最终艾瑞恩还是会和贵族男性结婚。
第二百五十二声。
而到艾瑞恩要签下契约离开宅邸的那一天，她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后，艾瑞恩没想到父亲的反应是那样平淡，或许自己是错怪了他？或许他从来就不愿给自己任何枷锁？或许他为梅什科家族着想的目的不应被质疑？尽管，那是以将亲生女儿赶出家门为代价。
第二百八十八声。
无论如何，艾瑞恩都是被突然夺走了一切。若不是伊芙琳被爱意推动选择逃离宅邸，赶来帮助艾瑞恩。现在她会怎么样？沦为他人的女佣，为平民生下孩子度过一生？还是早早的选择自杀结束生命？她确信如果没有伊芙琳的支持，她根本无法振作起来思考如何生存下去，绝不会走到现在这步。换言之，她的人生从边缘被挽救回来。只差一步，艾瑞恩就要坠入毁灭的深渊。
第三百二十四声。
最后，艾瑞恩结束一切关于梅什科家她值得回忆起的画面，想到温琴佐说过的那句话，‘你的心底藏着恶魔。’
‘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温琴佐。’
第三百三十三声。
艾瑞恩听见最后一枚硬币落入布袋里的金币堆发出的脆响，便立刻开口念诵祝词，“愿钥门迎来黑羊的无貌之子。”
“好。”小拉门再次打开，艾瑞恩接过钱袋，心想大约是两颗苹果的重量，金币真是比银币轻多了，“把梅什科家族的佩剑放置在椅上，你就可以离开了。”
“感谢神父聆听我的告解。”艾瑞恩微微低头行礼，神父也给予回应，随后两人同时起身离开小屋，在室外见面，艾瑞恩终于可以放下那套告解用的说辞了，“放心吧神父，我会在合同到期之前来还钱的。”
“我知道梅什科家的大名，我不怀疑这点，只是我想问，你为何确定本院有能力借出这么多金币呢？”
艾瑞恩笑着，“神父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教堂都快占了镇子一半的地方了，谁都看得出来的。”
神父愣了神，接着问，“仅仅是这样？”
“对，仅仅是这样的。”艾瑞恩行了提裙礼，便和神父告别，“再见了神父，愿群星将你我的道路连成直线。”
“愿群星将你我的道路连成直线，再见。”
2.
拿到教会借出的金币后，艾瑞恩立刻前往挨兰商会，把两百枚金币丢给巴克利会长，剩下的一百三十三枚金币则全部交给伊芙琳。后者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不知道能否妥善保管这笔巨款，艾瑞恩就火急火燎的冲向商会高层关押温琴佐的地方。
但是，当她推开木门后，眼前出现的画面让她大吃一惊。
艾瑞恩想到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情绪最为强烈的时刻或许是第一次和伊芙琳上床的时候。而她现在看到的东西让自己的心脏飞速跳动，几乎难受到让艾瑞恩喘不过气来，情绪强烈得不输那次。
“你……怎么会……？”但是艾瑞恩并非感受到负面的情绪，相反这是极端激动和兴奋带来的痛苦，“这比做梦还不真实……”
“啊，你来啦。巴克利会长说有个贵族要用两百金币带走我的时候就猜到是你了。艾瑞恩，你得到这些钱的方法我心知肚明，看来你心底的恶魔这回选择帮助我啊，我很高兴，真的。”
温琴佐并没有像艾瑞恩想的那样被囚禁起来，反而是呆在客房里，坐在椅子上喝着与里维拉酒店提供的劣酒不同，质量上佳的葡萄酒，而且已经喝光好几瓶。当然这些还不至于让艾瑞恩惊到说不出话，重要的是现在温琴佐的样子。
她褪去了兜帽，让自己如月光皎洁的白色长发披在肩上。盖着眼睛的脏布也取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眼白很正常，但那对瞳孔却是深蓝色的，而且有无数白色的光点散布其上，就像是一个星空印在温琴佐的眼睛里。那片星空里有微微发光的白线画出奇妙的符号，是用各类几何图形拼接而成的，三角形、六边形、正方形、五角星形，各自的顶点都在另外一个图形的线条上或是瞳孔的边缘上。
艾瑞恩知道她的这些特征指向什么。传说他们一头白发，眼中蕴藏宇宙，几乎没人见过他们，他们只存在于皇室秘闻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永生不死，还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
“星眼、选王者、星人、神使、眷星……大陆各处称呼你们的方式有很多。温琴佐，你希望我怎么叫你？”
“嗯——”温琴佐喝光杯中的葡萄酒，现在没有兜帽和昏暗的灯光作为掩护，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温琴佐起身走到艾瑞恩身边，开口说，“我希望你能称呼我为朋友。”
“朋、朋友？”
“对，我们远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神秘，只不过是一群活得太久，知道得太多，又喜欢找人聊天的闲人罢了。”温琴佐显然是喝多了，她伸出手搭着艾瑞恩的肩膀，脸上浮现笑容。艾瑞恩看着她，想到关于这群神秘人物的传言里可没提到过她们的面容如此美丽，“而能和我们畅谈的人物有一大半是国王，另外一小半的人也不会透露我们的真实目的。所以民间只能听到关于我们和王室接触的传闻，久而久之就变成我们这群人只出现在英明的国王面前了。”
“那你认为我是值得谈话的对象吗？”
“那当然。”温琴佐都快站不住了，整个人趴到艾瑞恩身上，艾瑞恩赶紧用手抱住她。温琴佐一边拍着艾瑞恩的背，一边说，“跟你聊天很有意思，而且我也对你充满期待呀。比如说现在，你如此需要金钱帮助你渡过难关，也要钱用以赎回伊芙琳小姐，但还是愿意拿出两百金币救我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不仅如此，我想你肯定不会只借正好两百枚金币吧，肯定已经得到了足够生存下去的资本，接着你就会开始做些非同寻常的事情了。我说得对吧，所谓的生存对你而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还是太高估我了，我借到这些钱付出的代价可是把我的家族往火坑里推。”艾瑞恩扶着温琴佐走到床边，两人并肩坐着，温琴佐靠在艾瑞恩身上满是笑容，“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是恶魔的行径。”
“不对，不对……我谈的可不是你的品性。比如说，你现在发现我其实没受到什么不公待遇，就算不急着借两百金币给巴克利会长，我也不会有危险。那你会后悔花了这两百金币吗？”
“原本我应该后悔的，但是看到你的眼睛之后，我觉得这次是赚大了。”
“说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性格，无论内心做出怎样高尚的思考，行动上一定会找到最符合利益的选择。这次你就是一石三鸟，卖了我一个人情，借到了足够的金币，还对抛弃自己的家族还以颜色。”温琴佐两手搭在艾瑞恩的肩膀上，把脸凑到她耳朵边，“我知道的，你没表现出来，但是对梅什科家抱有恨意。”
艾瑞恩没回应温琴佐的想法，选择侧过身子，想让温琴佐躺下休息，但是对方却抬起一只手贴在她的脸颊边，“怎么了，温琴佐？”
“虽然我已经喝醉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非常高兴你来救我。巴克利会长以为我们能凭空变出金条，所以才把醉倒在路边的我带了回来，大概是我那时候眼罩和兜帽都松动了，他的人才认出我吧。不过他真是高估我们这些人了，凭空变出金子可做不到。但……”温琴佐用食指在艾瑞恩的脸颊上画着什么，“好了，我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只有我的同类能看见的符号，这么一来他们只要见到你就会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人，你也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
的确，从艾瑞恩和伊芙琳的角度来看她不过是在艾瑞恩的脸上摸来摸去，“虽然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但还是先谢谢你了。那能现在就帮我做一件事吗？”
“没问题，我的朋友，说吧。”
“我要立刻离开桑木镇了，商会和教堂那里迟早会知道我已经被梅什科家除名，教会肯定会想把我抓回去，说不定还会找巴克利会长把两百金币要过去，虽然我认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教会也没有这种权利要求他。”艾瑞恩让已经有点睡眼惺忪的温琴佐躺倒床上，接着示意伊芙琳帮忙脱掉温琴佐厚实的外衣，给她盖好被子，“等你醒来之后帮我拖一下时间，让他们不要这么快就派人去找梅什科家或者是来找我。”
“嗯，放心吧，我明白的。”温琴佐侧躺着，握住艾瑞恩的手，“让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建议，往北方去，去卡罗帝国。那个帝国的领导者如同一只飞速成长的幼狮，正趴在那头名为卡罗帝国的巨大野牛上。正要将它吃干抹净，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能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艾瑞恩。”
“嗯，我知道。卡罗国土广袤，过去在西大陆上雄踞一方，而现在正因那位新的执政官上位而重新焕发生机。虽然那里依旧动荡不安，危机四伏，但是我想同时也有无数的机会。没有比一个垂垂老矣的大国转变成朝阳之国更值得一去的地方了，谢谢你的意见，温琴佐。”
“嗯，去吧。我相信你……”温琴佐闭上眼，渐渐入睡，“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们也会……再见。”
艾瑞恩低下头亲吻了温琴佐的额头，和伊芙琳一同离开了挨兰商会。
3.
艾瑞恩换上伊芙琳带来的朴素衣物，两人乘着疾驰的马车朝卡罗帝国前进。上车前艾瑞恩叮嘱车夫一定要加快步伐，否则自己将会被逼婚的人追上。车夫立刻像成为骑士小说中的主角一般，要尽全力帮助这位优雅的女性。
“琳，我已经做好了觉悟，与梅什科彻底决断。”
“我明白的，艾瑞恩小姐。”
艾瑞恩一把抓住自己的长发，将它们扭成一股，接着侧过脖子，让伊芙琳把她带来的小刀抵在上面，“切断它。”
“艾瑞恩小姐……”
“我不需要它来安慰我还是个女性了，也不希望教会的人依靠我的外貌来找到我，切吧。”伊芙琳深吸一口气，用力切断艾瑞恩的长发，心里感到惋惜，她已经替艾瑞恩打理头发太久了，“好。”
马车飞速前行，踏上横跨一个深谷的石桥，艾瑞恩打开窗户把头发丢出窗外，“还有这些。”她把放在身边的那件以波斯菊为主题编织的华美长裙与商会、教会签订的合同一并丢出去，“最后，要舍弃的还有一个……”
伊芙琳握住艾瑞恩伸出的手，等她开口，艾瑞恩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伊芙琳的手，“琳，从现在起不再姓梅什科，我们将以一对旅行商人的身份示人，而我的名字从今往后，就叫希尔·诺依曼。”
“无论你转变成什么身份，又改叫什么样的名字，我都会为你奉献一切，希尔小姐。”
“我对此没有一丝怀疑，琳。”
希尔把伊芙琳拉到自己面前，两人躺在马车的座位上，嘴唇相合，深深的吻着。马车继续前行，驶出赫墨斯王国边境，朝着风云变幻的卡罗帝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