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是没有意义的东西,这是她自十二岁便反复确认的事实。
妈妈说会永远爱她,然后立刻抛弃她和她已经烂到根的爸爸,和不知哪来的陌生男人离开了家。不,说是陌生男人也不对,毕竟后来他们在邻街住下来,还盘了家小店面,不过她从来不去,妈妈也只会装着看不见她。爸爸说再也不会去赌,隔天还是偷偷拿了爷爷去世前留给她的最后一笔学费,仅仅半小时便输了个精光。拜他所赐,她连最后一年的小学教育都没法完成。朋友说无论身处何方,她们一定一直会是好朋友。但退学后仅仅两个月,她在街上遇见好朋友,满怀欣喜的上去打招呼,收获的却只有急急转身的背影。
言语是什么?
言语是谵妄。
我们每个人都在交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对事物,对世界展现自己。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言语的本质,言语是妄想,只有最傻的孩子才会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中寻求真实,而这真实毫无意义,曾经的她也是这样,不过现在不会了。
她攥紧拳头。
在这异乡的雨夜,她并不觉得孤独。
肉体的伤痛已经让她无法思考更多,她躺在桥洞下,任凭雨被狂风卷起,再砸在她千疮百孔的身上。眼前景色绝对够格让诗人赋诗一首,或是让人惊呼好可怕。但在她这里,无非是痛与更痛的区别。
她决定了,如果明早雨还不停,无论如何她也要挣扎起身,然后用尽身上最后的钱,去治伤。
说起来,存款还有多少呢?
离开那个家后,她独自来到异乡,在这里,她做了许多工作:服务员、厂妹、电话销售员,收银员……每一份工作都不顺利,她每次都因为过于沉默而被人当成怪人,偶尔不得不发言的时刻,又因为过于尖锐被人侧目而视。
再然后,就不明不白落到流落街头的程度,她本以为言语的杀伤力不至于此,但现在看来,还是过于天真了。
言语是恶魔。
她算计着枕头里藏着的金额数,枕头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早已看不出颜色。她把所有赚来的钱都存在里面,一分一分省吃俭用,她本想靠这些钱回家,然后开个小店,做一位平凡的女主人。不需要结婚,不需要和谁交谈,她只想沉默地卖货,收钱;收钱,卖货,仅此而已。
但现在看来,不过是泡影。
她想笑,但牵扯到嘴角,痛楚令她失去了感知能力,她好像看见了晴天。
雨下得更大,世界被连成片的灰黑掩盖,没有人注意到桥洞下已经昏迷不醒的女孩子,和她小小的破枕头。
她做了一个梦。
梦很简单。她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国家,这里的人并不和其他人交谈,所有人都沉默地做自己的事。而她不再是住在桥洞下的流浪少女。她端坐在王座上,俯瞰众生,面无表情。
但这样的世界怎么会存在?
真是想想都惹人发笑,如果把这个梦再告诉以前的同事朋友,她们一定会指着自己,然后爆发出远超常规的笑声吧。
她的王国瞬间破碎,再次拼合好的,是远超常规的现实世界。
再次醒来,世界和之前大不一样。触目可及的是连成片的纯白,她足足用了五分钟时间才发觉,不对劲。
这里不是她风雨交加的破桥洞。
五感渐次恢复,视觉之后是听觉。她听见什么声音,在她耳边嘀嗒,紧接着又是一声嘀嗒。
……是什么呢?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剩下的感官轰一下全部传来信息,她的大脑被塞满,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视觉,纯白。
听觉,莫名的嘀嗒声。
嗅觉,刺鼻的消毒水味。
触觉,柔软的疼痛。
她一时无法理解现状。但很快,她想起了比这具躯体更重要的东西:钱。
她猛然翻身坐起,眼珠四处乱转,她在找她的粉色枕头,也许不是粉色。无论是什么颜色都好,没有。
这里是纯白的牢狱,这里没有除白色之外的其他色彩。
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疼痛,针头从皮肤中脱出,血溅在床上,她浑然不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纯白的牢狱也破碎了。在她狂乱后的一分零七秒,世界被重塑。某处白色的墙被推开,不,也许那本就不是墙,只是被漆成白色的木门。
从那边来的是白色和黑色混杂的人类,她用眼睛斜晲来者:是个女人,推着装满东西的小推车,年纪大概二十多,黑色长发扎起来,穿一身白大褂,是医生?
“你醒了?”
来人并没有微笑,她只冷漠的打量了她一眼,随即将门关上,斜倚着门框。她问道:“你把针头扯掉的?”
她沉默不语。
“对救命恩人就这个态度?”
继续沉默。
“哈。”
她听见一声不屑的嗤笑,来人慢慢接近她,在她戒备的目光下,来人瞬间近身,只一招,她的胃部被轻轻一击打的痉挛,不自觉痛呼出声。
“什么嘛,这不是能出声吗。”
抬头透过泪水迷蒙的眼睛,她发现来人的笑容。
来人的下一个问题非常简单。
“我是医生,你是谁?”
击打引起的连环痛楚逼迫她不得不开口,但这问题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决定换一个方式回答这令人难堪的问题。
“我叫……我叫望。”
“是吗,真是个好名字。”
医生简单的点评了一句她的回答,还好她没有再追究为什么只告诉她名字而非社会身份,要望堂而皇之的告诉同龄人自己是流浪汉,实在做不到。
“那么,望,你清楚你的处境吗?”
医生来到望的病床边,温柔的牵起她的手,绑皮筋拍手背扎针一气呵成,点滴重新开始流动,望注视着她的脸,有种荒诞的错愕感:
“我……?”
“没错,正是你。我昨晚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我本想立刻喊你起来问你缘由,不过后来看到你的家当,也就不必问了。”
望又看见医生脸上的微笑。
“一个流浪者,年轻,洗洗脸也不是不能看,全副身家是一床夏凉被和一个破枕头。哦对不起我忘了,还有破枕头里的七百二十五块零五毛。”
“你的处境和死亡无异——”
医生冷静地下了判断。
“——直到我遇见你。”
“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彩色的。”
“彩色?”
“我从未相信过色彩的存在,正如你所见,我的生命里只存在黑白二色,我的头发是黑的,我的衣服是白的,除此以外,蓝色、红色、橘色、绿色,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书上遥远的形容词,我看不见,也感知不到,从未理解过它们的含义。”
“但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它们。”
“为什么?”
【笑】
“我不知道,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那里,色彩就在那里。”
“钱你拿走吧。”
“什么?”
“我说,枕头里的钱你可以随便拿走,然后放了我。”
“……你的七百二十五块零五毛?”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没有你,今天我也会把这钱拿去买药,没有区别。”
“你不相信我说的?”
“……”
“看来还是不相信。”
【叹息】
“我没有任何相信你的理由。”
“那么,你有什么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吗?破枕头我已经丢了,里面的钱还不够我吃顿晚饭,至于你的身体。哈,不得不说,你这个年纪配这样的身材,有十个人十个人都会说我收治的是小孩。”
“那么,为什么?”
“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相信。”
“你相信什么?”
“言语不能使我相信。”
“在你这里,有什么能超越言语?”
【沉默】
“还有一个问题,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打架。”
“你还会和人斗殴?原因是什么。”
“……”
【长久的沉默】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的所求,我想看见色彩,但色彩只在你身上存在,这不是我眼睛的问题,我是医生,我清楚自己的状况,倒不如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成为医生的,我想找到原因。”
“那么?”
“在我找到原因之前,请你配合我,我只想弄清这个,在这之前,我承诺会治疗你,会给你最好的诊治条件。”
“请你相信我。”
啊啊,又是这个。
她几乎要发笑,但依旧笑不出来。身体的疼痛尚未操控她的心灵,她决定在伤势暂时痊愈后立刻逃跑。
医生说完话后便离开了,剩下她独自一人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
医生很好看。
这一点无论是谁都会承认,虽然不是现下流行的性感美人,但那种端庄中略带冷漠的清澄之美,反而更加吸引人。望偶尔会在换药的时候盯着医生,直到医生回看过来。
“好看吗?”
“我不想看,这里也没别的可看。”
“有道理。”
医生摸着下巴踱出门,没多久便抱了一打书刊回来。她偷偷瞥了眼,尽是鬼故事、校园爱情和侦探悬疑杂志。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医生会看的类型。
“这样就不会无聊了吧。”
医生把书放在纯白色的床头柜上,对她露出微笑:“以你的水平,应该看得懂?”
“别小看人!”
望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医生倒是没有再进一步的言语,她稍微撩起白大褂的下摆,然后坐在她的床边。
脸被触碰了。
和外表一样,略带冰冷的感触从手指处传来,医生用三根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脸上的表情可说专注: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现在的你在我眼中,是蓝色的。”
“那还真是有点异常。”
她装作毫不在乎的回复,心里却产生了一点异样:医生的手指很冷,摩擦过的部位却泛起意义不明的高热。她想否定,但生理反应先于拼命运转的意识,她的脸颊变得通红——
啊啊,该死,一定被她看见了吧!会嘲笑我吗?话说回来,被这种说着完全不可信言辞的女人触摸,为什么会这样?
“你很好看。”
“啊?”
医生的手指停下了。
“没什么,我说蓝色很好看。”
医生一天来三次,或者四次,时间不定。每次医生来,也只是看着她而已。偶尔会做一些出格的举动,不过这些出格在望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扯一扯脸,抱一抱身体。再之上的事情稀少到必须要单独记录:两次的摩挲嘴唇,三次的触碰胸部,以及一次接吻。
是的,一次接吻。
那是黄昏后,也许不是黄昏,望不知道,但说是黄昏大概比较有情调。医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房间,如何用力调整掩盖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笑意。行动一如往常,医生给她检查过后,宣布她体内的炎症已经好了,吊针可以停下。只用吃药和休息,慢慢养好皮肉伤就可以。
这是个机会。
在留置针拔下的瞬间,她几乎就要拔腿而逃。她估算着医生和她的力量差别:医生很瘦,看起来没什么力气。自己虽然看起来和医生体型仿佛,但长久的劳动和苦难磨练了身体。她有九成的可能性可以撞飞医生,然后逃走。
“又在想什么?”
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温柔许多。温柔到她需要不停提醒自己这是个陷阱,才能保持心智:“我在想,现在我在你眼中是什么颜色。”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蓝色。”
“你喜欢吗?”
医生终于停下手里配药的活计,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眼:“你今天很反常。”
“是……是吗?”
该死,这不过是为了压抑即将逃跑的慌乱而随口找的话题,没想到起了反效果,医生反而对她上了心。
“出什么事了?”
那倒也没有,只是对不起,我想逃跑!不过这种话,大概不能说出来吧。
“没什么,只是好奇,毕竟谁也不想被看成蓝皮怪物。”
“什么呀,蓝色是最好看的颜色,”医生注视着她,接着说下去:“你见过大海吗?那对我来说不过是涌动着黑水的巨大池塘。但是,就算是那样的我,也能在自然界里稍微体会到色彩。黄昏的海洋,在燃烧着的白色火烧云和黑色海水交界处,有一种我当时还尚且不明白的颜色晕染开来。我问妈妈,妈妈告诉我,那是蓝色。”
“——和你的颜色相同。”
反应力有极限。
她没有反应过来,医生的嘴唇和她的手指一般冰凉,一触即分。
“我喜欢蓝色,你的颜色。”
医生这么说。
但望并没有任何回应,她想起了爸爸和妈妈,妈妈和陌生男人,他们是借由这样的言语,这样的行为才得以结合吗。
“我好像说了很难懂的话?”
言语是谵妄。
已经久违的人生信条在她脑中突兀跳出,既然是谵妄,那么说什么又有何意义?
“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是吗?”
“没错。”
医生的笑容消失了。她转身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望一眼。
“啊,颜色变了。”
她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从不用打针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服药了,身上的疤痕也已脱落。医生这里她每两天可以洗一次澡。在热水的包裹下,她终于找回一点作为人的实感。
最终还是没有逃跑。
她端坐在床边,等待最终判决下达。
医生推门进来,常规检查之后,医生深深地看着她,就像从未认清过她一样。
“你的病好了。”
喉头哽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思考良久,她只能挤出几个字:
“谢谢你。”
“不必道谢。”
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感。
“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也许是一种幸福,”医生摆弄着她的发梢,黑色,“至少,在遇到你,遇到我的色彩之前,我的生命中只有这一件事,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寻找我的色彩,我从未为其他事情烦神,直到遇到你。”
言语是谵妄。
但此刻,言语的巨大魔力将她定在此处,她不得不,不,她心甘情愿听着白色的魔女的低语:“我见到了我的色彩,但是现在,我要放弃了。”
“色彩是虚幻。”
“我无法放任自己得到你。”
“我宁愿你永远在我的梦里。”
医生很温柔,她在提前准备好的行囊中放了足够望回家的路费,还有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还有一部手机——某次闲聊中望告诉她自己的手机掉在水里不能用了,没想到这件事她还记得。
她握着手机,站在诊所门口。来时的桥洞正在她脚下——望从未想过,医生离她竟然这么近。
但现在,要离开了。不仅仅离开这家诊所和医生,她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种一眼望到头的凄惨生活。医生救了她,但医生不会永远陪着她,她不会信任医生,这些事情都很确定,从一开始就确定。医生站在门口,最后一次牵起她的手,和初见时一样的体温。
“再见。”
医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好沉默转身,来时的路大概凄风苦雨,而现在,有什么不同了。
“医生。”
她第一次主动唤她。
“你想知道我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想。”
不对。
望感到胸口的温热,医生抚摸过那么多次的部位正在灼灼跳动,她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定要说什么的冲动。
“不必说了。”
医生关上大门,生生把她即将冲口而出的心情堵回胸腹。
言语是谵妄。
言语是恶魔。
我们每个人都在交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对事物,对世界展现自己。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言语的本质,言语是妄想,只有最傻的孩子才会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中寻求真实,而这真实毫无意义,曾经的她也是这样,不过现在——
她在哭。
言语是谵妄,她知道的。
她不想哭。
她只是因为爱上恶魔,悲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