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背着鼓鼓的行囊再次出现在犬戒伊徒面前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间。
「这个给你。」
「你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我递到她面前的信封,丝毫没有接下来的意思,反而用怀疑的眼光瞪我。
事到如今我也差不多习惯她喜欢瞪人这件事了,只是她尖锐的语气还是会让我有点畏缩。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那种只要身边有字就一定会拿来读的类型,隐私这种东西和我无缘。」
我试着委婉地总结自己偷看了水原明惠的日记这件事。
说是偷看也不太对,我明明是正大光明地把她的日记当做睡前读物来看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先把结论讲出来,你这样逻辑混乱到我听不懂。」
结果却挨骂了,我只好老实承认。
「我看了水原明惠的日记,她们不是有从你那里拿钱吗,所以我就拿来还你咯。」
我努力把信封向前推了推,她却无视我的动作,根本没有伸手去接。
「你做这种事情是想让我感激你吗?还是说,你在同情我?」
她的语气尖锐程度突然比之前提高了百分之两百,吓得我战战兢兢缩了缩手,小心翼翼地抬起脸。
那张美丽的脸庞正挂着嘲讽的笑容,眼中蕴藏着低温火焰灼灼燃烧着,我的心似乎也被她的火花波及,感到了灼烧的阵痛。
但我其实也猜到她会这么说。
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低声朝她说道。
「……你不要搞错了,我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出于同情,只是在保持内心的平衡而已。」
「内心的平衡?那是什么。」
虽然她的眼中抱有疑问,却还是用不屑的态度把问题抛给我。
「和收支平衡一样,我的行动来源于自己的原则。也就是说,我执着于没有损失也没有得益这一点。你说我同情你?那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傲慢的人。我明明只是考虑到你的收支平衡才这么做,对我而言既没有损失也没有获利,我应该是中立的才对,又谈何同情你之说。而且要说我想被你感激,明明获利人是你,我对你的情感应该是羡慕才对,如果你觉得你的感激对我而言是获利行为的话,那傲慢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我义正辞严地说出一长串话我自己也搞不清逻辑的东西,因为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我感觉已经把一年份的话都说完了。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努力思考我所说的话,但想了半天,最后默默地歪起脑袋。
「嗯……完全没听懂。」
没错,其实我也不太懂。
「这不重要,你只要明白,我是为了自己行动的就足够了。」
我再次将信封向她的方向移了移,用诚挚的目光注视着她。
「……怪人。」
「喂。」
这次她只是小声吐出(对我而言)略显失礼的字眼,就没再说什么,然后轻轻从我手中取走信封。
心胸宽大的我并不打算跟她计较,想到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我换过话题。
「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知道池井公园吗?」
「东池井公园的话就在这附近。」
她指了一下公寓对面的树丛,从那边延伸过去的确有一片茂密的树林。
「东池井……?有分东西的吗?」
虽然将那个公园纳入地盘是最近的事情,但我没听说还有个东池井。
「只有东池井,因为靠东边,西边只有港口。」
「这样啊,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情报。」
我简单地道了谢,转身准备走人。
「喂,你不回家吗。」
结果背后传来她的声音。
「我稍微有点事情要考虑,拜拜。」
我头也不回地随便挥了挥手。
不过突然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和她说,我特意转过身来,一路小跑到她身边。
她看我跑回来,一边露出惊讶的神情一边用警戒的目光看我。
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完全无视她的戒备,只是压低声音叮嘱她。
「对了,你最好别再把钥匙藏在花盆下面了,很不安全的。」
「……哦。」
她大概完全没想到我会跟她讲这个,愣了一下,还老实地点点头,嗯,她直率的时候还蛮可爱的。
「那拜拜啦。」
终于,我离开了公寓前,朝东池井公园前进。
绕着公园外围逛了半圈,我才发现所谓的东池井公园只是一片没有修整过的杂木林。四周草木丛生,地面没有铺设水泥或鹅卵石,更别提健身设施之类的东西。不过从外围轮廓来看的确很像我所知道的那个池井公园。
这样问题就变得更加奇怪了。
如果这里真的是池井公园,在我的记忆里,犬戒伊徒住的那间公寓明明应该是停车场的位置。
这之间的不同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我有点搞不明白。
想了半天我的脑袋终于开始发痛了,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放弃思考困难的问题,总之我先找了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从行囊里拿出工具开始生火并架起从附近超商买来的小锅和烤架。
虽然直接买做好的速食很方便,但我喜欢按自己的口味和心情搭配不同种类的热狗或三明治,更重要的是我想稍微烤一下火,毕竟冬天是我的敌人。
我一边将手伸到火堆旁边享受着火焰带来的暖意,开开心心把快烤好的红肠和烤鸡串翻了个面。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呢?」
背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犬戒伊徒就站在树丛边,一脸怀疑地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看不到吗,我在准备晚饭。」我举着用来夹红肠的迷你铁夹指了指烤架和锅子,「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在提防你在我家附近做什么可疑的事情,然后我还担心你在这里自杀……」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脸上浮现出惊讶和疑惑的表情。
「是这样啊,看不出来,你还蛮好心的嘛。」
虽然换了身体,这个体质居然没有改变。
说起来都是因为之前和她对话过于流畅,让我几乎忘记这件事。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
「正好红肠已经烤好啦,虽然只是速食品,要一起吃吗?」
我将红肠塞到涂好酱料的蔬菜玉米片和绵软的面包里,包上油纸递给她。
她视线徘徊在我和热狗之间,虽然犹豫了一下却又立刻又板起脸来,用我熟悉的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我才……看起来还挺好吃。」
说着和冷漠表情完全不符的话,她再次捂住嘴。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次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马瞪着眼睛质问我。
「等等,为什么我一直在说反话!」
「你不是在说反话,只是在说实话而已,很少有人能在我面前说谎,我就是这种体质。」
「这是什么体质……也太太方便了吧。」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我,还发出奇怪的赞叹,看来她算是勉强接受了我这个设定。
「是吗,比起方便,我觉得更偏向于多余。」我把热狗放到她手里,又用烤鸡串和白面包以及蔬菜做了一个三明治,「你看,我不是剥夺了你说谎的权利吗。」
「那就说实话呗,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物,犹豫了一下,在我旁边找到位置坐下。
「……你不会觉得不愉快吗?」
「什么?哪里不愉快了?反正我也不怎么说谎,你的能力对我而言又没什么用。」
「说的也是。」
回想之前我们的对话,虽然她的态度一直都冷冰冰,却没有对我说谎的迹象。
「你干嘛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怪傻气的。」
「没有,我只是重新认识到你是个美女的事实。」
「为什么你能一本正经地讲出这种话来,我看你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吧。」
她白了我一眼,小口地咬了一口热狗。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无害的小动物,明明平时讲话就很凶,这种奇怪的反差反而让我觉得她非常可爱。
「还蛮好吃的。」
「对吧。」
得到她中肯的评价,我也跟着咬了一口三明治,甜甜的照烧酱和鸡肉夹杂着新鲜蔬菜的清爽感在口中扩散。
「我……沙……梨……」
咬着三明治,我听到了她小声的嘀咕。
「什么?」
「……没什么,蠢兮兮的。」
她摇摇头,脸上一瞬闪过苦涩的表情,不过很快,她又朝着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以为你去找自己的身体了,没想到还在这里闲逛,甚至还悠哉游哉地做起吃的。」
「我是有想过去找原来的身体,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你有认识熟悉这片公园的人吗,最好也是拾荒人之类的。」
「这么一说……附近的确有个捡瓶子的大叔经常在这里出现,他好像还用纸盒跟塑料板搭了一个棚子,离这不远。」
「这样啊,那等下我去问问看。」
就这样我们默默无言地吃完晚饭,之后犬戒带我找到了拾荒人大叔。
他住的塑料板棚相当简陋,看起来还不如我搭的帐篷结实。大叔倒是相当普通的一个人,只是如果他能勤洗澡换衣的话我会更愿意靠近点和他说话。
总而言之,我端着剩下的红肠和烤鸟串递给坐在木桩边上的流浪汉大叔,并迅速退回安全圈内。
「打扰了,请问你有见到这公园附近的漂亮大姐姐吗?」
「漂亮大姐姐……?」
他欣然接下来自陌生人的食物,不过却对我说的话一脸困惑。
「啊,就是一个……总是穿着西装制服坐在帐篷外面的漂亮大姐姐,虽然看起来在假装流浪汉,但她是真的流浪汉哦!」
我无视犬戒对我投来的微妙视线,努力解释道。
「你的形容有够乱七八糟的啊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这附近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住,没见过其他流浪汉,更别提女人了。」
他一边咬着烤鸡串,一边皱着眉头回答我。
「是这样啊……」
我有些失望地和犬戒伊徒对视了一眼,跟大叔道谢后,我们回到之前的地方。
「不敢相信你居然称自己为漂亮的大姐姐。」
「要你管。」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
「如果是大姐姐的年纪为什么会跑来拾荒。」
「有很多苦衷啦……很多很多,成年人的苦衷。」
「那你拾荒为什么要穿西装制服?」
「你问题真的很多唷!工作的时候穿工作服有什么问题吗?我对待工作的态度可是非常认真的。」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
她瞥了我一眼,对我如此总结,看样子我在她心中的印象差不多已经定型为『怪人』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起她来。
「你也应该回去了吧?差不多八点咯。」
「反正回家也没有人在。」
她撇撇嘴,满不在乎地回答我。
「你父母不在家吗,今天是休息日耶。」
「我妈……还在工作。」
她低下头,用没什么精神的语调回答我,眼中的光彩变得有些黯淡。
单单提到母亲,却对父亲只字不提,就算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其中肯定有非常复杂的缘由。我实在不想过度深入地讨论别人的家庭问题,所以立刻改变了话题。
「说起来要不要交换号码呢,我还有很多不太懂的东西想问你。」
「我没有手机。」
「诶?」
「我说,没有手机。因为没必要,也很浪费钱。」
「这样啊,那有什么问题我再来公寓找你哦。」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解疑指南了。」
她有些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就在这时,口袋里突然响起非常耳熟的歌曲,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面闪烁着不认识的男人的名字。
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我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你不接吗?」
「我又不认识人家,万一说了些有的没的怎么办。如果是水原的家人打来我还可能会接一下。」
「……你还蛮聪明的嘛。」
「不过,没想到水原会用这么怀旧的歌做铃声耶,我以为女高中生都只会听流行歌。」
我有些怀念地哼起主旋律,在心里回忆着歌词。
结果听了我这句话后,犬戒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你在讲什么,这首歌现在就很流行呀,我记得这周排在榜首前三位。」
「嗯?这是好几年前的歌吧,而且这个女歌手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人家正当红好不好。」
我们互不在频道地聊着,这时我才发现,我似乎搞错了一个大前提。
「等一下,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一脸凝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她。
「……现在是几几年?」
「现在是20XX年啊。」
她轻快地回答我,但是关键部分的解答变成了添加了模糊音效的特殊声音。
「……你说多少年?」
我像个耳背的老年人又问了她一遍。
「XX年。」
我听不清楚。
但我明白了,我的时间轴,似乎和她并不在同一条线上。
「原来如此。」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我搞不好其实来自未来耶。」
「……」
「现在当红的女歌手对我而言已经成为过去。在我的时间点上,那个女歌手已经生病过世了。」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虽然我也很想告诉她这不是事实,但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扭曲的。
她看着我一脸认真的表情,沉默着,最后移开了视线。
「……是这样啊,我还蛮喜欢她的歌呢……」
「你这次不是半信半疑了吗……」
「因为你那个莫名其妙的能力让我不得不信你的鬼话,就算现在你说自己是外星人,我说不定也会相信吧。」
沉默了半晌,她再次闷闷地开口问我。
「未来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虽然来自未来,跟这边却差不了几年。对了,你想知道我那边的总理大臣是谁吗?」
「没兴趣。」
「也是哦……」
我有些无趣地戳了戳装着没吃完的零食袋子,沉默了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什么。
「说起来,这个时间点原来的你在哪里?」
「我……嗯?我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完全想不起来,我那几年究竟在哪里做些什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我回忆起这个时候的自己。
我苦思冥想,皱着一张脸。
「我想不起来,不过我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个时候的我不在这个城市。」
「那,水原是在现在的你身体里还是未来的你身体里?」
「不知道耶,虽然你的问题都很重要,但我既不知道现在的我的行踪,更不可能知晓未来的我现在究竟怎样……也许我变成了名为世界这个程序里的一个bug也说不定。」
「那你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清除咯。」
「是喔。」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因为吃饱了我开始有点犯困,所以即便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也应该等睡醒了再考虑。
于是我打开行囊扯出充气睡袋的一角。
她看着我忙碌的身影,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在干嘛?」
「我要睡这里。」
「……你说的什么鬼话。」
「没有啦,你看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睡袋。」
我拍怕已经完全拿出来的睡袋,准备用附带的充气泵把空气弄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眉头之间的纹路更深了,看起来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能不能不要玩这种野营游戏了,女孩子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不是很不安全吗?」
「可是水原家的床太软了很不好睡。」
「我真的搞不懂你觉得好睡的标准耶……你果然是个怪人。」
她叹了口气,走过来蹲在我旁边,自顾自地收拾起我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的睡袋。
「总之禁止你睡这里。」
「我明明才刚刚拿出来……」
「闭嘴,我已经开始收了,想玩野营游戏你不会在自己房间里摆这种东西啊。」
「……好吧。」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只好乖乖妥协。
她双手灵巧地把睡袋折叠成和原来差不多的大小放进行囊。要是我的话估计只会一股脑把它塞回去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禁发出感叹,结果收到了她的一记白眼。
「明天是周一,我想你应该不会跑去学校吧。」
她把行囊的拉链拉好,丢在我的脚边。
「事实上我没打算去耶。」
「这样啊……那最好了。」她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补了一句,「毕竟那里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
「嗯……」
我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话,虽然对我们而言,学校的不愉快并不在同一层面,却出乎意料地有着重合的阴影部分。
「好了,你也别到处乱逛了,快点回家。」
她一边将装着多余垃圾的袋子拎在手上,一边站在原地用催促的眼神看向我。
没想到她居然愿意等我一起走。
想到这里,我稍微有些开心。
「好哦。」
我一边答应她,一边背起行囊,准备起身。然而却没有那么顺利,我的重心不知道为什么偏移到了后背,跟着,右脚突然悬空。
「喂!」
突然传来她的呼喊声。
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我的视野被星空占据,鼻尖环绕着她柔顺的短发传来的淡淡香味。
在陌生而温暖的怀抱,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你……真是有够笨手笨脚耶。」
她用有些生气却又很温柔的语调在我耳边说着。
「嗯,是这样没错。」
我呆呆地望着并不清晰的星空,老实地承认。
很快,她松开我,用认真严肃的表情像是摆放桌面饰品一样把我放放好,还伸手去确认我背后的行囊。
「像你这么笨拙的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看着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只好诚实回答。
「靠运气咯。」
「那你的运气真是好到令人不可思议。」
她瞪大眼睛露出我熟悉的嘲讽笑容。
之后,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随便聊着毫无意义的事情,在公寓前告别,我按照约定回到水原家。
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这是我唯一值得自豪的优点。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迟迟未能入眠。
映入我脑海的,总是那片星星寥寥无几却深邃墨蓝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