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我从泥沼一般的黑暗中睁开眼睛,微微皱眉,针扎似的刺痛感还残留在脑海之中。
时间的运转速度远比我想象中快得多,如果在此刻闭上眼睛,我一定会陷入名为回笼觉的永恒黑暗。
所以,即使我的身体在抗拒,精神却一刻也不能松懈下来。
好啦好啦,没关系,仅仅是这样我还能忍受。
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拖动有些沉重的身体,从温暖的被窝中坐起身来。
闻着厨房传来煎蛋的香味,我透过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向外看去。
窗外还在飘着零星的雪花,下了整整一夜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到处都是皑皑一片。
感觉外面会很难走,而且很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包包里还有几个暖贴,出门的时候都用上好了。
这么想着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换好衣服。
悄悄经过客厅,看了一眼钟,已经快到早上八点了。
「嗯?你醒啦?稍微等一下,很快就做好了。」
她听到背后的动静,转头看了我一眼,便继续回去切起葱花。那熟练的手法不禁让我在内心默默发出感叹。
「你起得好早哦。」
我揉揉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萌生出一种奇妙的居家温馨感。
「已经不早了……你啊,是不是平常都在睡懒觉。」
「没有耶,虽然我的作息时间不定,但一般很早就会被公园里的乌鸦、鸽子和麻雀啄醒。」
「你好受鸟类欢迎哦,但你确定它们是为了叫醒你而不是觉得你很好吃才啄你的吗……」
「我有自信会比爆米花好吃一点。」
我有点得意洋洋地说着。
「……」
结果她并没有搭话,转过头来一脸无语地看着我,就这样无情地把我赶去卫生间。
好吧。
我刷着牙,一边和镜子里的水原大眼瞪小眼,一边稍微计划了一下今天的行程。
但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困难重重。
特别是万事开头难这句话,可能是最符合我现状的一条至理名言。
想着这些事情慢吞吞地洗漱完后,我本想去客厅,但在那之前,我想趁这个时间整理一下伊徒的房间。
虽然我是客人,但弄乱别人房间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于是我把被子叠好,准备顺便把矮桌也整理一下。
叠好习题集,把笔放回笔盒里,桌子上仅剩我的调查表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如果真的能和伊徒上同一所大学的话,一定很有意思吧。
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出一些改变。
微微思考了一下,我坐下来,将皱的不行的调查表捋平,用工整的笔迹在升学一栏填下我的愿望。
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可能会实现。
看着上面的字迹,我苦笑了一下。
这张纸即使被她看到也不会怎样吧。也许在多年之后被当做茶余饭后的怀念话题也不错。
我把调查表对折,夹进书桌上的字典里,起身返回客厅。
早餐是米饭、煎鱼、蛋卷、小菜和豆腐味噌汤,虽然是很简单的菜式,却能带来普通的幸福感。
我们一起双手合十,异口同声地说着「我开动了」。
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都会省略这步,所以说出「我开动了」这句话时有种久违的新鲜感。
一边看着汤碗里飘出来的热气,我不禁再次由衷地感叹。
「感觉好正式哦。」
「这很普通吧,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嗯……面包、三明治、热狗,还有汉堡之类。」
她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你跟面包是亲戚吗,而且你的营养摄取很不均衡。」
「食物不都是碳水化合物吗?感觉没什么区别耶。」
我满不在乎地回答她,用筷子夹起蛋卷。
她看我这样子就立刻皱起了眉头,一副想要责备我却又有点苦恼的表情。
「你一个成年人至少自己做点像样的东西吃啊……如果你天天都吃那种速食的话,还不如偶尔来我家吃点正经食物。」
「真的吗?」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感觉有点开心。
「我是说偶尔啦,你很烦哦。」
她白了我一眼,迅速夹走盘子里另外一个蛋卷,便鼓起脸颊不再理我。
我微笑着低下头,慢慢咀嚼散发甜味的米饭。
如果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现在的我的确有这么想。
如果要给这种感情定义名称的话,这是从前的我绝对不会也不曾有过的感情。
但是,我还没办法坦然承认它。
也许它会在我的心中沉淀下来,也许会在多年之后挥发不见。
但是现在,它的确萦绕在我的心间,默默散发着苦涩和香醇交织的复杂味道。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一起吃完早餐之后,我终于帮到忙洗了盘子。
将盘子一个个擦过,放到架子上,我随意地跟坐在客厅饭桌边的伊徒搭话。
「说起来你今天有排班吗?」
「今天轮我休息。」她翻看了一下放在柜子上被油烟熏到发黄的月历,反问我,「你早上或者下午有什么计划吗?」
我并不想对她说谎。
迟疑了一下,我只能含糊地换了个比较棱模两可的说法。
「嗯……我等会可能要回家一趟。」
「这样啊,那你下午应该有空吧,趁这个短假过来补习一下怎样。」
「……」
我将最后一个盘子擦好,放到架子上,接着,陷入了沉默与矛盾之中。
「……你怎么了?」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的她突然抬头看我,眼中满是不解的神色。
但是,对于这件事情,我不愿再继续编造谎言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她了。
「关于这件事……听我说,伊徒。」
我低声地,平静地,冷静地。
将一切情感抛诸脑后才得以鼓起勇气。
「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去上大学。」
她微微一怔。
「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重新复述一遍。
在她看来,这一定是非常过分的话吧。
就算是我自视甚高,如果这是她的希望,那我就是打破她希望的人。
但我不得不将事实告诉她。
憎恶真实之人却要在这种时候告诉他人根本就不想知道的真相,真够讽刺。
我现在做的事情,也许和其他人对我做的事情并没什么不同。
明显的,她的视线躲闪了一下,然后有些局促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开口。
「……是、是这样啊……你是真的不想学习这点我多少有些明白了,但是稍微努力一下的话……」
「不是这样的,伊徒。」我打断她的话,垂下眼帘,像是痛恨自己一般从牙缝中挤出我完全不想听到的话语,「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
她看着我,沉默良久,缓慢地低下头,用小声到难以听清的声音喃喃问道。
「为什么……」
「你知道,我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间线,我和水原对调灵魂,而且还来自几年后的未来。如果用坐标定位我现在的状况,毫无疑问,我对世界来说是异质,总有一天会被消灭。」
「可是,」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切,似乎还想挽回什么一般,用近乎乞求的视线看着我,「现在不是没问题吗?你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你说会消失,那种事情不是都还……」
但是,我不能回应。
『今天我也许就要消失了。』
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我咬紧下唇,艰难地在心中斟酌语句。
「即使你觉得这种事情还不确定,但谁都说不准不是吗。伊徒,你要明白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而且我在这里待太久对你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冲到我的面前。
她的双手用力按在我的肩上,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力,我的身体还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后背抵在了流理台边缘。
在这样的极近距离下,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泛着泪光。
「为什么你会觉得离开是为我好?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而已……事到如今,别再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接下来请你好好努力』这种话啊……你不是说过我会在我停滞不前的时候推我一把吗?我不会强求你和我上同一所大学,也不会再强迫你学不喜欢的东西,只要你现在留在我身边……」
「伊徒,我希望你能认清现实。」
我打断她的话,无力地握住她扶在我肩头的左手。
「未来的我和现在的你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
她睁大眼睛,不安、哀伤和绝望,这些表情一一从她的脸上涌现出来。
最终,她甩开我的手,那张线条优美的脸上划过透明的泪珠。
「你们……都是一样的。」
「……」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却仿佛被刀刃一点点划开。
「我知道的……你也是,沙沙井也是,你们全都是这样,自顾自地对别人产生好意,厌倦了就自顾自地抛下别人。」
她的唇颤抖着讲出带有恨意的话语,脸色也变得苍白。
看着这样的她,我只能低下头咬紧牙关,说出违心之语。
「我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为了维持内心的平衡——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就像你因为获得,而害怕失去的感情一样。」
「……那算什么,对我的讽刺吗?如果要拒绝我的话,你应该更早更干脆一点,不如就在那间KTV里,根本不需要救我这种人,就让我一直憎恨你和沙沙井,那么至少,现在的我……现在的我……」
她的声音几近哽咽,在我的心中掀起痛苦的旋涡。
「现在的我,构成现在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你到底明白吗?」
「……」
我想,应该是一样的。
但是,我还没办法将这份感情传达给她。
我怕在那之后,灼烧我胸口这份痛苦会将我吞噬殆尽。
「对不起。」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害怕去看她的眼睛,害怕看到她悲伤的表情。
良久,她自嘲地笑了,冰冷的声音回响在我耳畔。
「你没有错,只是我会错意而已。」
说完,她再也不看我一眼,回了自己房间。
她的背影看起来如此遥远,即使伸出手去仿佛再也触碰不到她。
可是,如果现在朝她伸出手去的话……我一定不会再松开手吧。
我战战兢兢地缩回手来,捂住胸口。
但是,我还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她分别。
虽然今天状态很差,但下午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有剩时间,我想到时候再好好跟她道别。
「……抱歉,虽然我想你应该不想再看到我……但是晚点我会再来找你。」
我看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她,忍住胸口传来的刺痛,低声对她说道。
但是我害怕她不愿再见我,犹豫了一下,慎重地再次对她说。
「请你一定要等我,我有非常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她的肩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将她单薄的背影纳入脑海,我沉默着踏出伊徒家的大门。
冷风灌进我的领口,走下咯吱咯吱的楼梯,我的脚踩在雪上,印出清晰的脚印。
在公寓前,我转过头来。
伊徒家的大门紧闭着,就如那晚我来时一样。
事到如今,我还在期待什么?
苦笑了一下,我回过头,有些吃力地在厚厚的新雪上印上自己的足迹。
正如伊徒所说,我和沙沙井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我到底有多傲慢,才会对她说出那种话来。
什么心中的平衡,装模作样些什么啊。
我心中的天平明明早就完全倾斜到一边去了。
我吸吸鼻子,擦了擦有些发热的眼眶朝前方走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至少在我的意识消失之前,我要去找沙沙井爱梨,跟她好好谈谈。
整理一下心情,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从群组聊天里搜集来的信息。
距离和沙沙井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去找一个重要的人。
为了避免花太多时间,我本想直接打车,但因为积雪的缘故,路上的堵车程度难以想象,我最后还是决定步行去找她。
我穿过街道,途经好几个十字路口,终于到达了位置靠东边的某个豪华住宅区。
虽然只是徒步行走,对现在的我而言也已经是极限了。
我气喘吁吁地一家一家找过去,终于找到了门口标牌写着十六夜三个字的独栋洋楼。
深吸一口气之后,我将灌进肺部的寒冷空气完全吐出,虽然不太好受,但呼吸总算平缓了一些。
祈祷着十六夜在这种时候没有出门,我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按响门铃。
「你好,是……前辈?」
很快,对讲机里响起熟悉的声音,是那个我一直唯恐避之不及的十六夜。
「是我,」对讲机另一头的监控器肯定已经映出了水原的脸,这么想着,我用认真的语气对她说道,「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讲。」
「……我明白了,请稍等一下。」
很快地,仅仅在制服外披了一件单薄的短绒披肩,十六夜黑梦出现在我的面前。
即使看到我,她的脸上也完全没有惊讶的神色,而像平常一样露出轻快而优雅的笑容。
「没想到前辈居然会知道我的住址,如果是特意为了说圣诞快乐而来的话,我就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似乎有着在家里也穿制服的奇怪习惯,但这种时候我并不想和她聊些多余的事情,只能装作没注意到。
这么想着,我简单跟她挑明来意。
「时间宝贵,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十六夜,我有一事相求。」
「哎呀,」她一瞬间仿佛在揣测我的用意,但很快就恢复游刃有余的态度,「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就请说吧,前辈。」
「我马上会去找某个人讲和,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她不会单身赴约,所以,我希望你能保护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至今为止最认真的表情对她说道。
然而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一般,沉默几秒之后,她突然笑起来。
「前辈难道是为了开玩笑才来找我的吗?」
「我可不觉得自己还有开玩笑的气力……我就直说了,从未来的角度来说,我早在遇见你之前就知道你具备普通程度以上的危险性,所以我不想靠近你。」
「未来?」
她微微挑了挑眉。
「没错,我就是从未来而来。」
「……那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
虽然我说的是实话,但感觉她眼中的笑意一下子变淡了很多,但尽管如此,我必须继续说服她。
「就证据而言,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手中有多少收藏品……但,的确是有的吧,就在你家的地下室。」
「你说收藏品是指……?」
她微微侧过头,似乎还想以问答问来蒙混过关,但这步却是一招死棋。
「自杀志愿者的头骨,我没说错吧。」
我一字一顿地说着,丝毫不给她辩白的余地。
「详细的事情我不想多说,对你而言,讲太多反而很不妙对不对。」
「……」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张口准备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觉察到她悄悄将左手藏到身后,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
「是不是觉得对我没办法说谎?因为那就是我的能力。但是,十六夜,别急着将手伸向你袖口里的弦,听我说,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继续说道。
「我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因为这不是我管的范畴,而且这副身体也不是我的,我在今天就会从这个时间线上消失,在这之前,我绝对不会向别人透露你的秘密。」
况且,以我未来的身份而言,我和你应该算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但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并不知道,我现在的行为对未来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不过就算如此,我为什么要帮助前辈你呢。」
考虑再三,她自然地垂下左手,似乎已经放弃警戒。
虽然脸上还有一丝疑惑,但是看样子多少愿意接受我说的话了。
「当然,我不会让你白白协助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细小方块的纸条,递到她面前。
「你在明年春天会转到别的学校,而且会被卷入事件之中。如果……不,不是如果,你在那时肯定会遇到非常棘手的难题……我想,对于那时的你来说,这上面所写的邮箱地址应该能够解决你的烦恼。」
她盯着我手中的纸条,沉吟片刻,似乎没有接下来的意思。
「我的确在考虑转学,这件事应该还没人知道才对……不过怎么回事,我居然会被卷入事件之中?」
「非常抱歉,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没办法透露更多细节。」
「是这样哦……」
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我,良久,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件事情。
我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聪明如她应该知道我不会提供给她更多关于未来的详细情报。
不过很快,她看似颇有兴趣却又非常随意地问我。
「多问一句,未来的我在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你多了很多同伴,应该过得还蛮开心吧。」
她脸上的微笑突然僵住,然后眨眨眼睛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个笑话真让人笑不出来。」
这么说着,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接下了我递给她的纸条。
「不过,要保护前辈吗,我还是头一次接到这种要求呢。也就是说,把妨碍前辈讲和的对象悄悄处理掉就好了吧?」
「不不不不,请用和平一点的方式,拜托你了……」
「呵呵,开玩笑的,就算是我也不想太过张扬把事情弄得收不了场。总而言之,请交给我吧,前辈。」
说着她微微一笑,将纸条收进制服口袋里。虽然作为敌人很危险,但作为同伴她却相当可靠。
之后我们分了不同路线前往目的地,在那之前她说要回去准备一下,我把大概到达目标地点的时间告诉她之后就离开了十六夜家。
从十六夜家到约好的地方并不算太远,但步行的话还是有些距离。
走到半路,天空又开始飘起绵密的雪花。
我一边艰难地在雪地上慢慢走着,一边思考应该如何劝说沙沙井。
为了以防万一,我用快冻到没知觉的手给沙沙井的帅哥男友也发了一封短邮。
说起来,我居然连暖贴也忘记带出来,真是失策。
但是那种时候,谁还有心情去想暖贴呢。
我苦笑着拉紧领口,继续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