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远藤雾香,有决定了要守护的东西。
绝不是什么奇怪的占有欲。
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早苗是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天使般的笑容和善解人意的性格,一定是温暖治愈大家的存在。
而我这个和她拥有一模一样相貌的姐姐,所能做的只有在她身边却又不令人察觉地静静守望着她。
“姐姐?你在发什么呆呢。”
“啊,没有。可能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是啊……真是热到几乎要中暑的天气呢。选择在这种时候来修学旅行,也只有我们学校了吧?”
早苗一边用手掌几乎无济于事地扇着风一边嘟起嘴抱怨道。
不对噢。其实耀眼得让我发呆的是你呢,早苗。
当然这些,你并不必知道。
“川村同学,泽田同学。你们要买的礼物都买了吗?”
早苗向她的朋友们问道。
“嗯……想逛的店差不多都逛完了,也买了一直想吃的「夏柑糖」……”川村说。
“我本来就没啥想买的。就是陪你们而已。”泽田一如往常地一副酷酷的模样。
“那——”
像是预谋得逞般的笑容,眼睛眯起来的早苗。
“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嗯,嗯……正好觉得很热呢。”
“赞成。”
在一列游客后面排了大约10分钟的队,我们一致选择了这里的特色——抹茶冰淇淋。
“其实选点其他口味也好诶,可以交换着吃多品尝几种口味嘛。”
从店员手中接过冰淇淋递到每个人手上的早苗微微抱怨道。
“那你应该大义献身地先放弃抹茶嘛,远藤同学。”泽田毫不留情地吐槽。
”切。这种事情当然应该交给我们之中最有大姐头气魄的泽田同学了,“早苗也不客气地回怼着,“你也这么认为吧?川村同学。”
“诶?我……我认为这样就挺好……”川村再次暴露了容易慌张的属性,“大家穿着一样的制服,拿着一样的冰淇淋,很有……集体感不是吗。”
“嗯,说的也是呢。”早苗说。泽田也点点头。
“不如一起来张自拍吧!”早苗提议道,“就在渡月桥上。”
我们已经来到岚山町的街外,著名的渡月桥前。走过那座桥,就是我们的巴士停着的集合地点了。
“诶——为什么我非要和你们做那种事情不可呀。”泽田貌似有点不耐烦地说,“而且,冰淇淋不快点吃的话,会熔化掉噢?”
“啊。”
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的早苗。
“抱歉呀,”早苗提起装着刚刚在店里打包的冰淇淋的纸袋,“差点忘记还帮人带了一份冰淇淋的。”
“抱歉,”早苗再一次道歉,不知是否因为太不好意思脸上堆起了红晕。“我先走一步了。一会儿见噢。”
说完转身小跑起来的早苗。川村和泽田两人搞不清楚状况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甚至忘了往前走。
“那,照片呢……渡月桥上的合照,本来应该很有纪念意义的说。”川村喃喃道。
“嘛,还有机会的吧。”泽田满不在乎地向前走去,“说起来,远藤那家伙给谁带的冰淇淋啊。大家都在岚山町不是吗?”
“……”
我沉默着,但心里已猜到了答案。
作为早苗的姐姐,作为世界上最关注她的人。早就注意到了,她喜欢我们的班主任这件事。
虽然没有亲口向她确认过。就算问了,大概也不会坦率承认吧。
从冰淇淋店出来的时候,其实压根没想过她为什么要打包一份抹茶冰淇淋。
现在想来,应该再明确不过了。
不仅是因为下车的时候偶然留意到,那个人独自坐在巴士里望着窗外出神,似乎没有下车游玩的意思。
在看到早苗拿起冰淇淋的纸袋时,脸上的红晕后就明白了。
那是羞涩与期待交织的红晕。
瞳孔倒映着我们的身影,心思却早已飞往脑后。
早苗跑过那座许多人慢慢踱步走完甚至长时间驻足观赏的渡月桥。脚步焦急,但在背后却能从她的肩膀和双臂震动的幅度看出,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在身前护着什么东西。
那大概是许多人都会想要用滤镜和长镜头去捕捉的【恋爱中的少女】的背影。但我心里却五味杂陈。
闭着眼睛去摸一块石头,能摸到的话恋情就能修成正果——真是一件看起来蠢透了的事情。
但人们却排着长龙去摸这块据说是从绳文时代遗留下来的“恋爱占卜石”,蒙上眼像僵尸一样朝前平举双手地走着,样态滑稽。围观的人呼声连连,乐此不疲。
不幸的是,早苗就排进了这列人里面。
注意到我的目光,早苗转过头来,脸上是羞涩却掩饰不住兴奋的潮红。
“不知道会不会出糗呢……”早苗望着正摇摇晃晃地往那块蠢蠢的大石头走的别班女生。纵使有朋友在一旁提醒她方向,却还是走出了蛇形路线。
“希望你出糗。”
内心的声音一不小心从嘴巴漏出。
“诶??”
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的早苗。
“反正你喜欢的是浅川老师对吧?”事已至此我干脆捅破了窗户纸。
“不希望你摸到那块石头。作为姐姐,当然是不能赞成自己的妹妹陷入师生恋这种麻烦事情里面的。”
“姐!你在说什么啦……”
脸一下子涮红的早苗。一面压低声音驳斥我一面仿佛做贼心虚般地四下张望着。
“真是的,”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石头那边没人听到后,早苗松了一口气,气鼓鼓地说。“姐姐就会说奇怪的话。”
才不是什么奇怪的话。
是被我说中了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吧。
但是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微笑地看着和我置气的早苗。
这副可爱的模样,要是只属于我就好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瞬间被我从脑海里抹去了。
毕竟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守护】而已。
无论为此化身怎样的存在。
“九筒~”
“碰!嘿嘿,又撞到我枪口上来了吧~”
“我劝你还是冷静点比较好,不要随意碰和吃牌。否则……”
“不管那么多啦!玩麻将不就是为了开心嘛~三万!”
“哈啊。真羡慕无论输多少局都很开心的加濑同学啊……立直。”
“你怎么又立直了??太狡猾了吧樱木同学……”
高中生的精力是无解的。玩了一整天皮都几乎晒掉一层却在回到酒店吃了晚饭后就满血复活,在活动室里制造出了可以说是扰民级别的噪音。
不会打麻将的早苗也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望着牌桌。不时忽闪着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并没有完全看懂牌局的规则,但却还是被热闹喧嚣的气氛感染,沉浸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好厉害啊……简直像魔法一样。”
早苗自言自语般地发出了槽点满满的感慨。
而我却受不了这聒噪的空间,起身拍了拍早苗的肩,“我先下楼洗澡了。”
“嗯?啊,姐姐走好。”
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麻将桌。我看着她的侧脸无奈地笑笑,“这里的浴场还挺有名的,据说放了很多名贵的药材。你一会也来泡泡吧。”
“嗯……好。”
走到活动室门口,离开前回头望了望俨然成为“麻将学徒”的早苗。
也许是眺望的距离才让我看清一件事情。
专心到没有注意到我回望的早苗沉迷的其实不是牌桌上的麻将,而是此时的“空气”。是一个个仿佛变身成为大叔的撸起袖子吆喝着的女高中生们。是仿佛忘记了疲倦,仿佛打完麻将后还要再来一场“枕头大战”,然后在天亮前抱着枕头睡着的大家。
她盛满笑意的眼眸里倒映的不是五颜六色的麻将牌,而是大家红彤彤的兴奋的脸。
关上门,喧闹声瞬间降低分贝变成某种情景剧的背景音。
至少于我听来只是毫无意义的背景音。可如果那是充实着早苗身心的能量源泉的话,我希望这环绕着她的日常能够一直不停播。
一边想东想西,一边从房间拿了洗浴用品去往位于最底层的浴场。
却在那里碰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浴池上空水雾升腾,不知何种药材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
雾气降低了能见度。所以直到我泡入水里后才发现,与我共处同一空间的还有我们的班主任——那个叫浅川美帆的女人。
她静静地待在水里,只有头部和脖颈露出水面。
没戴眼镜的班主任有些看不习惯,仿佛那副眼镜才是她的本体似的。而当我仔细凝望她眼圈周围试图适应那淡淡的违和感时,才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我只能用“大人的味道”来形容的美感。
白皙的肌肤不是还未上色的那种白,而是用水粉笔刷重涂后又叠加了阴影的、完成度极高的作品。透过浴池的水雾望去,竟像沉浸在涨潮的海水中的女神像。
“啊,远藤同学。晚上好。”
放空发着呆的她终于注意到了我,抬起头跟我打了招呼。
“晚上好……浅川老师。”
我木木地应道,嗓音干涩得不像自己。为不暴露自己刚才看入神这件事仓促地移开视线,却仿佛又有些欲盖弥彰。
“抹茶冰淇淋,谢谢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传入我的耳畔。
抹茶冰淇淋?
我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
原来是把我认成早苗了吗。
我转过头,看见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在我印象里,那是被我们称作“冰川老师”的她在上课时也好,班会时也好,在走廊在校园里碰到时也好,都不曾于我们面前露出过的表情。
咯噔。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大截。
我担心的事情,是否已经正在发生了呢。
“浅川老师。”我抑制不住地开口。有些事情必须要在当下说清楚。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浅川美帆依然用温柔的表情望着我。不,是望着不存在于这里的早苗。
心脏剧烈跳动,似要缺氧般的我强迫自己镇定地问:“浅川老师,你喜欢早苗吗。”
我透过缭绕的水雾紧紧地盯着我诘问的对象。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然后不动声色地重新对我的脸进行了聚焦。方才的温柔神情渐渐消失。
大概终于意识认错人了吧。
她沉默地望着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按捺不住情绪地几乎喊出来:“我不知道老师您是怎么想的,但是早苗她,绝对没有做好那样的觉悟——”
“我知道,早苗是喜欢您的。并不是说身为姐姐就有权力插手妹妹的恋爱,”我降低音量使自己稍微冷静一点,“但是浅川老师应该明白的吧?和您在一起的话,早苗就将失去她现在拥有的日常。”
“师生恋。再加上对象是……那位最高冷的‘冰川老师’。会被大家怎样看待,您也能想象的吧。”
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能够轻松吐出带刺伤人的言辞。我几乎是紧咬着牙关才说出了这番话。
“……请不要误会。我个人对老师您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我知道的,那孩子一定没有这样的觉悟……”
没错。她绝没有失去现在所拥有的日常的觉悟。她还不清楚,喜欢名叫浅川美帆的这个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我面前的这位当事人依然安静地望着我一语不发,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用淡漠来形容。或许这只是她最常态的神情,但在此刻却让我莫名感到恼火。
所以我宣言般地说。
“总而言之,我不能看着早苗跳入火坑而坐视不管。”
“为了她的幸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情绪激动间不觉用手掌劈了一下水。浴汤似乎溅到某人的脸上,她皱了皱眉。
啊……
因这一意外气势上缩回大半截的我。本就花费很大力气才鼓起的勇气瞬间破功。
可她依然沉默着,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肇事者”的我。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流下来,看上去像电影里的悲情女主角。
终于,浅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证明了她有听到我在说话,而不是。可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像是蒸腾的水雾一样让我捉摸不清。
“没想到,【答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啊。”
她终于望向我,目光里恢复了一些温度。像是夜色里淡淡地反射着月萤的山茶花。
答案……?
那是什么题目的答案?
我张口想要询问,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一样,不仅什么也说不出来,棉花的碎絮挠得我气管发痒,热流涌上鼻腔。
本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情绪,却莫名地汹涌升上胸口。
而面前的人竟然穿过水雾,站起身走到我的近旁,然后又躬下身来。在水中握住我的手说:
“我愿意提供帮助,让远藤同学得到幸福。”
「5」
在夏天里泡汤好像更容易晕呢。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儿,就涨红了脸,被我握住的手微微颤抖着。
药材的清香在水雾里氤氲着,据说有着让人安神的功效。可即便如此,女孩的肩膀却依然簌簌地颤抖着,极度抑制的啜泣在安静的浴场也被听得清晰。
“远藤同学——”
我们的肩头默默地挨在一起。我静静地感受着不大不小的接触面上只属于少女肌肤的极富张力的感触,和从那接触面传来的正在鼓噪放大的不安。
“是很需要安全感吧。”
看上去在任何季节都恣意绽放着的花。只要朝阳洒向地面,就昂首攀上绿藤。即便是阴天或是雨天,也依然仰望着云层之上的晴空。
这样的一名少女。终于在我身边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一样,在洗澡时让那些情绪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眼泪溶解在浴池里不留痕迹,哽咽的语句含混不清不必担心被任何人识破自己的委屈。
——我愿意提供帮助,让远藤同学得到幸福。
不后悔这样说出口,因为像她这样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这是早已认定的事情。
只不过,对她而言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我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似乎就浮现在我面前。可我是否能够牵起少女的手,穿过浓雾弥漫的森林呢。
抑或,我做了那个牵她手穿过迷雾森林的人之后,就不得不在日光洒落使她看清我的样子前,戴上深色的兜帽无声地离开。
“我只是想……保护那家伙而已……”
啜泣的女孩终于开始说话。断断续续的语句,我低头侧耳倾听。
“她喜欢被当作值得信赖的商谈对象也好,兴趣相投的深夜动画同好也好,会开玩笑也被开得起玩笑的百无禁忌的聊天伙伴也好……总而言之,她喜欢着被大家需要的感觉。”
“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常就算说是她活下去的养分也不为过。就像……那么耀眼温暖的向日葵是离不开阳光和空气的一样……”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观察她那么久的我,自然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情。但是……
“想到那家伙如果失去了这其实不像想象中那么稳定牢固的日常……我就,害怕得不行……”
“……”
我握住的那只手开始簌簌颤抖起来。像面积不断扩大的漩涡一般的不安,传达到我的掌心。
我看见一个活在四面都是彩绘玻璃窗的房间里的女孩。就连头顶上也是水晶的尖阁。这个房间里光线柔和,从任何反向都感受不到一丝恶意,空气像刚烤好的棉花糖一样绵软而让人安心。
覆盖了整个墙面的彩绘全是温暖的童话。在森林里迷路的戴着草帽的女孩遇到了兔子先生。兔子先生带她走过长满彩色蘑菇的小路找到了森林的出口回到了女孩熟悉的地方,还把自己在万圣节收集的糖果掏出来,给了对着那些像节日气球一样饱满而色彩缤纷的蘑菇馋得流口水的女孩。
然而在房间外面,有一个跟房间里的女孩年龄相仿、相貌一模一样的女孩,胳膊都几乎弯折成90度地拼命环抱着这个房间,抵挡着所有风雪。
“远藤同学。”
你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要不要试着休息一下,站在远处观望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女孩,走出房间后会怎样面对外面的世界呢。
看看另一个你,在走出那个连不小心撞到桌角都像撞上一块巧克力蛋糕一般的不真实的房子后。
是否会欣喜地拥抱这个新鲜的世界。
或许她会被荆棘割伤,她会被石块绊倒。她也会找到灌木丛里开放的野花而兴奋不已。
在房间里的时候一直穿着的水晶鞋被磨损得不成样子。她换上更易行走的帆布鞋。她一点一点褪去脸上的天真。
她也会获得比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勇气。她依旧每天都扬起脸笑着,那笑容下是泪痕积淀的坚强。
“远藤同学,听我说。”
像要吸收那仍未平息的翻滚的不安一般,我用力握紧了那微微颤抖的手心。
“就算你一直做你自己,把偶尔对人群的倦怠也好,对自我空间的渴求也好,没来由的想要释放的情绪也好,都展现出来也没关系的。”
“至少我——”
看见她讶异地抬头看向我,我努力活动着我不算灵活的面部肌肉,露出在我理解中让人安心的笑容。
“依然会是喜欢远藤同学的。”
女孩的嘴唇轻启,瞳孔中摇曳着萤火般的光。像是迷失了星轨的双子之星,在原地互相顾盼失神。
我不知道我想表达的、我想传达到女孩内心的东西传达到了多少。我恨自己既不能像《3年A班》里的一飒老师那样满腔热血说出的每个词都掷地有声,也无法像《暗杀教室》的杀老师一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风趣又充满智慧的话语轻巧化解学生的心结。
或是,抱住那双瘦弱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也许微小的暖意力所能及地包裹住那份不安和惶恐——也没有勇气做到。
患有语言障碍症的我只有用像还处于开发中期的AI一样的声音,试图去触碰一颗剧烈摇荡的心。
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
“谢谢你,老师。”
听见有点不敢置信的声音。转脸看见女孩带着泪光的微笑。
她站起身,从水雾缭绕的浴汤中起身,在踏出水池时趔趄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回头一笑,“那我先回去了,老师。”
“我会好好跟‘她’告别的,就在今晚。”
那双笼罩着湿气的瞳眸中,迷失星轨的双子星终于交汇,闪烁着橙色的光芒。
“她的未来,就拜托老师代我守望了。”
像对同桌说“明天的笔记就拜托你记一下啦”般的语气。可是少女目光中的决意却让我下意识地将手抬至胸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似乎安下心来般,脸上的表情略微松弛下来的少女。
她转身走出迷雾缭绕的世界。脚步缓慢却没有丝毫彷徨。
我知道她不会回头贪恋这让人皮肤都泡出褶子也不舍得离开的药材浴汤,不会迟疑、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望着少女迷人却不知为何总感觉有点寂寥的背影,头开始渐渐发晕。全身脱力般地,背靠着池壁一点一点往下滑,直至跌坐至池底。浓厚的水汽灌进我的眼睛,视界一片灼热和混沌。而在一片混沌中,最近一直阅读钻研的、零碎的文字在我脑海中浮现。
——人在预感到某种潜在的“危险”时,就会建立一系列心理防御机制。焦虑也好,压抑也好,都源于此。
——为了防御未知的恐惧,心理防御机制在潜意识下会不被表意识察觉地投射出多个“我”,他们有可能是【保护者】,也有可能是【观察者】……
——弗洛伊德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精神病患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6」
“诶?不玩枕头大战了吗?我还蛮期待的说~”
“笨蛋。明天不是还要早起赶行程吗?而且枕头大战什么的,你小学生吗?”
“好啦我知道了,再来一局就回房间睡觉总行了吧。樱木同学真是严格,嘁。”
“刚才那局就说好是最后一局了。没看见大家都已经困得打哈欠了吗,就你一个人跟个小屁孩一样。不过精力充沛这一点也真是让人羡慕啊,加濑同学。”
“困了的人就下场休息一下。没看见替补席上坐着强力候补——远藤同学吗?”
“诶诶?”
在麻将桌旁坐了两个多小时正在犯困的我。此时就像是在上课打瞌睡时突然被点名回答问题一样,几乎要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但我只花了半秒钟时间就用我聪明的脑袋重新读取了眼前的状况。
围着麻将桌的四人分别是:从一坐到牌桌前就兴奋到现在一直大声喊叫着“吃——”“碰——”就是没喊过“和”的加濑同学——她正两眼放光地望着我,似乎想让我的加入使快要散场的牌局能够继续下去。
她旁边是与其说是加濑同学的好友不如说是监护人兼吐槽役的樱木同学,无论加濑同学怎么撒娇和哀求仍是抱着胳膊一脸毫不心软的神色。而我的好友、泽田和川村两人则是怎样都无所谓般地,一个意兴阑珊地拿着一张【南】在桌上轻敲着,一个打开手机刷着SNS。
眼前的这个状况……我几乎本能性地迅速做出了判断。
“我不是什么强力候补噢?只是什么都不会的麻将白痴而已。”
我笑着说。
这种时候就只有委屈一下加濑同学了。她的话,就算不情愿地被赶去睡觉,也应该很快会被樱木同学哄好吧。
“诶??明明不会打麻将却陪我们待了这么久吗??”
惊讶地张大了嘴的加濑同学。
“诶嘿嘿……本以为看你们玩一阵就能学会的,没想到好像还挺难的……”我有些难为情地歪着头说。
“嗨!”加濑同学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说,“包在我身上,下次保证一会儿就教会远藤同学~”
尽管樱木同学冷冷地吐槽说“你哪里来的自信可以教别人”,我还是笑着说:“那就拜托你了。”
其实真相是想和大家待在一起。
打麻将也好,睡衣排队也好。轮流讲鬼故事也好。
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就好呀。
不过这件事情,要说出口就比自己看了两个小时还是对麻将完全不得要领更加难为情了。
所以就暂且对你们保密啦。
“那就晚安啦。”
“晚安。”
“晚安~明天见~”
挥挥手各自回到自己房间的我们。我关上门,连灯都懒得开便纵身扑向了软和的床褥。
没开空调的房间有些闷热,但遥控器位于以我现在的姿势够不着的地方,所以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就闭上眼趴着一动不动地陷进了弹性还算不错的酒店房间的床。
和刚才的活动室比起来太过安静的房间。热闹的说话声和麻将牌撞击桌面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像回声一样嘈杂地播放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疲惫从身体的所有角落袭来。全身所有关节都像被海水浸泡着一样感觉到酸软。
坐长途巴士的疲惫。台阶爬上爬下、奔往各个盖章点的疲惫。在琳琅满目的商店选礼物和的疲惫。被烈日暴晒的疲惫。
和大家相处的……疲惫。
略显狭小的酒店单间。床几乎贴着窗户下沿。于是我翻身一伸手,抓住窗帘一拉,就盖住了灯光和星光交织的夜空,窗外的风声、不知名的鸟兽啼叫声和偶尔传来的汽车经过的声音也消失了。
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和安静。
而我重新在床上以大字的形式躺下来。长长地、像时隔多年回到地球的空间站宇航员一样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在暂时感受不到时间流动、感觉不到他人存在的空间里,在托着我身体的陌生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酒店的床上,全身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
不喜欢和大家相处吗?
……没有的事。
嗯,并不是那样的。
只是,果然也很辛苦啊。保持被大家喜欢的自己的样子这件事。
啊对了,还没有卸妆和洗澡……
可是好累啊……真的不想动了。连现在躺成一个大字的姿势都不想再改换了。
明天早上再说吧……
就这样,我坠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之中。
我果然还是以大字的姿势,躺在柔软如海绵一般的白色沙滩上。
迎面吹来夏天凉爽的海风,明如铜镜的圆月镶嵌在绘本般没有杂质没有阴翳的深蓝色夜空。而倒映着萤色月光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被女神的手轻柔拨弄着的七弦琴的银色琴弦。
和我一起眺望着悬挂在遥远水平线上方的月亮的,还有两人。她们分别在我的左右两侧,和我一起躺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沙滩上。
我望向左手边,像镜像一般地,她也转头望向我。不仅如此——我们的发色、眼睛、五官、身材都一模一样。还穿着一模一样的带裙边的淡紫色泳衣。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也果然如镜像般地朝我伸出手,而后我的指尖触到镜面——两只手在半空中触碰,相互确认,然后十指紧扣。
她笑了。那笑容中有一种姐姐看着妹妹般的宠溺。
“早苗。”
“嗯。”我像回应了无数次那个声音一样熟稔地,轻声应道。
“我呢,会一直都在的。”
“嗯。”我安心得闭上了眼睛。
“从过去开始就一直在。以后也会,”依然是充满宠溺的姐姐的语气,“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
“嗯。”
我又转向右边,在我右侧的是双手撑在身后坐在沙滩上,目光专注地眺望着大海和月亮的浅川老师。
她的头发随风微微摆动,发梢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肩头。在月光下竟泛着熠熠光泽,差点让我看入神。就像很多时候在教室里那样。
“老师,来海滩不穿比基尼太可惜啦。”我调笑着她穿的与夏天的沙滩这一背景格格不入的防晒服和长裤,“我们都很想看您穿来着,呐,是吧?”
姐姐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而浅川老师——依然旁若无人地眺望着远方,只是嘴角似乎抿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梦境是潜意识的深层。所以本不能相遇的我们才以这样的形式,会面了。”
浅川老师说着有些复杂的话。却并没有看向这边,她的视线依然穿过眼前的那对镜片,投向深邃的大海。
我如醍醐灌顶,却又仿佛早已心下了然——
我们,是在漫长时光里一直相伴、却未曾谋面的“自己”。
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努力活成大家喜欢的样子,全力以赴想要被关注被需要的我。
撑起一把伞,想要保护其实感到呼吸困难、想放弃想躲进小黑屋却又害怕孤单的自己的我。
站在远处,想要从一个不受干扰的角度观察自己、研究自己、从而救赎自己的我。
可是此时不是考试,答案什么的并不重要。我们三个只是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偶尔与彼此对视,没有来由地痴笑。
仿佛生命中没有比这更放松的时刻,更放松的场所了。
而事实的确如此。
“还会再相见的吧?我们。”
也许有那么一丝故作轻松地,问道。
“嗯。刚才说了吧,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嗯。”浅川老师也点点头,“只要你还会梦见这片海滩。而我们也正好来这儿。”
因为梦是潜意识的深层吗……原来如此。
“哈哈,那说好了噢?”
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了拍屁股。
“我们下次来堆城堡或者玩【打西瓜】吧~”
我挥挥手,她们也挥手跟我道别。就像每天出门时和家人说着“我出发了”“路上小心”那样,面带微笑地,轻巧而随意地挥动着手臂。
仿佛今后还会再不期而遇这件事,是那么的不言而喻。
我转身,发现月亮已为我照亮了回去的路。我们来时的脚印还未被潮水覆盖,蜿蜒至一直到视线无法企及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