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歌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感到一阵颠簸,是躺在一架快速行驶的马车中。这颠簸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匆匆拉开马车的门,拨开驾车的女子,说了一句“快让”,朝着车外呕吐了出来。
她昨夜没吃多少东西,此时吐出来的都是隔夜的酒。江时汐见惯了酒鬼,驾车的速度丝毫没放慢,一路疾驰,一路任陈九歌吐干净宿醉的佳酿。江时汐说:“车里有水有布,自己清理清理。快午时了,别问我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陈九歌本是愕然,此时头疼让她顾不得思考。胃里空落落的难受与喉咙间的灼烧让她皱起眉头,立即回到车厢,瘫在了地上。
“你的车这么快,喝个毛的水。”陈九歌愤懑。
“那就等看到逆旅食肆再喝。”江时汐给出了一个很实诚的回答。
陈九歌仔细回想昨夜的场景,想来想去,从她给兰幽上药开始,一直到之后愤愤不平地讲故事,喝酒,被江时汐灌下一坛又一……
江时汐灌她酒。
兰幽也在灌。
她忽然明白了这次是被两人一起骗出府,在摇摇晃晃的车身中扶着车壁,试图拉开车门找江时汐问问清楚。车马遇到路上的一个大石头,哐啷一下,那车急急震荡,将差点拉开了门的陈九歌又给震回车厢另一头。幸亏她刚才吐干净的胃里的东西,否则这一下又让她全身器官起伏几回。那酸楚从胃中直冲喉间,在她舌根化作苦味,和头脑中的胀痛交织缠绵,让陈九歌难受得话也说不出。
隐约听见江时汐隔着车门对陈九歌说:“前面那地方有人烟,要么躺好,要么找个什么东西抓紧,我可饿了,要加速赶去了!驾!”
江时汐这话说得似带快意,似带狡黠,反正让陈九歌感觉不怎么好。果然,那车居然还能跑得再快些,陈九歌纤弱的身躯在车厢内来回碰撞,前后左右,就差偶尔被弹起来,额头跟车厢顶来个亲密接触。
“江时汐,老子跟你拼了!”陈九歌在车厢大吼。
“你个文人,打不过我!”江时汐笑着回答。
那笑声在迅疾的风声马声中,又渐渐散远了。
等真的到达那村庄时,陈九歌感觉自己半条命都被江时汐震掉。她扶着江时汐下车的时候,还被江时汐嘲讽:“陈大夫人,小心点,奴婢扶您进去。”
陈九歌说:“滚。”
滚是不可能滚的,江时汐很乐于看这位刻薄的文人一副狼狈模样。不过江时汐的确在想,等会儿要如何对陈九歌讲昨夜之事。
要不先拿个绳子,把她绑起来?还是不行就敲晕,再拖几十里?
陈九歌好像识破了江时汐的想法,瞟了她一眼:“我打不过你,不会硬要回去的。你敢这么做,必是兰幽的意思。至于她……”
江时汐说:“行,你聪明就好办了。”
“不叫聪明,叫做识趣。”陈九歌为自己的行为下了定义。
食肆比起城中自然简陋不堪。那家店只是为了迎接来往的旅客,只有自家种的蔬菜是新鲜的。江时汐此时不缺钱,教店主上了最好的几碟菜:野菜,香干,几块腌制的青鱼,并一坛米饭。陈九歌没管这乡野小菜的滋味不错,先狠狠喝了一坛白水。江时汐不管她,自己拣起腌鱼,筷子夹碎鱼肉,拌入饭中。
陈九歌喝够了水,才闻到江时汐的饭菜香味。此时她的肚子应景地“咕”了一声,江时汐忍住笑,替她盛上一碗饭。
“陈博士,陈秀才,陈先生,我知道你对在下有诸多不满和疑问,吃饱了我会告诉你的。”
陈九歌很认命,接过那碗米饭,稻米的清香倒让她确实嘴馋。
吃过了饭,就难免要消食。店主捧来野果茶点,江时汐吃得很是满意。原本陈九歌嫌弃地看了一眼:“这果子一看就又酸又涩。”然而看着江时汐吃得津津有味,她也没忍住拿了一个青色小果放在嘴里咬下去。
真的又酸又涩。
那汁水让她的牙缝都一阵软麻,陈九歌当即皱起眉头,满脸苦相。江时汐见状,狂笑不止,指着陈九歌道:“陈郎官,你怕酸啊?”
“老子怎么就从秀才变成郎官了?不是,江时汐,你故意的是不是?”陈九歌怒而大骂,丝毫没有文人模样。
江时汐点头:“对啊。毕竟你这家伙,可让我损失了不少呢。”
陈九歌冷笑,箕踞而坐,颇为不雅:“那你仔细给我数,到底昨夜发生了什么。”
江时汐其实是不会告诉她太多真相的。
昨夜月色不明,清风徐来。高烛照着富丽堂皇的太守府,受伤的美妾脸色惨白。美妾用了最好的胭脂,贴上最艳丽的花钿,烛光让她的绛唇更深一分,像滴落在红艳牡丹上的美人血。
兰幽对她说:“徐太守,想让我劝说九歌,进府。”
让陈九歌进府的意思,自然不会是做门客。江时汐被招揽,是徐太守亲自出马。但让兰幽过来当说客,意思无疑于是——
江时汐怔了半晌,才发问:“陈九歌……并不是那种……”
兰幽敛眸:“徐太守也曾喜欢过那种会诗词的中庸之色。他少时不读书,靠武功挣得太守之位,从来羡慕红袖添香的故事。”
江时汐想过很多种措辞,哪种比较不会伤害到兰幽。但事已至此,兰幽大概也不会计较言辞上的小差错。她抬头,问着艳丽又单薄的美人:“那么兰夫人,您是因为拒绝了太守的要求,才受此重罚的吗?他……发现你们的事了?”
兰幽竖起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那明眸闪现出优雅而嘲讽的神色,是自恃聪明的自信:“男人总是蠢,什么也看不出。我对他耍小脾气,说我嫉妒,说陈九歌何德何能,说他老眼昏花不识美人。徐太守从来都喜欢玩这些重的,他找着这个由头,狠狠欺负我一晚上。我早就习惯了,不碍事,只是疼。疼完这一天,我又能休息一个月,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可我也确实怕九歌被他强夺,所以得拜托你……”
江时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兰幽的眼神,黯淡下去。
她是那么聪明的人。
她对谁的算计,都不会差。江时汐见过许多宅中妇人,她知道兰幽要是愿意,这整座府邸听她之言便如在囊中。然而女子能做到的最多,又是如何?也不过是夺得宠爱,夺得子嗣,夺得金丝之笼。
就像兰幽对陈九歌的唯一保护,是让江时汐送她走,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其实江时汐又喝过了一坛酒。
酒不是兰幽库里的,是她特地从徐太守的仓库中偷来的——她笃定,只是一坛酒,徐太守不会责备于她。那酒说是上用之物,香醇凛冽,任谁皆醉。此时兰幽才偷笑着告诉她:“别看九歌讲话不好听,为人清冷淡薄,那酒量丝毫不像文人,一会儿就醉倒了。”
江时汐表示赞同:“所以我才没有和她打起来。”
兰幽与江时汐心中有数,虽说彼此尚有活路,未来各自前途光明——美人终究是美人,画师总会遇知音,但这样的一夜,未来未必会有。江时汐眼里的兰幽,平日优雅,哀怨,寂寞,尊贵,是悬崖峭壁上不可攀折的将谢之花。喝了酒,她才知道,管她花不花的,兰幽就是兰幽,是人。
兰幽也终于在最后一面,对江时汐掏出了堪称肺腑的言语:“你……你要知道。不是,是我知道,你对那个宋绯……那个宋绯总来看你。”
江时汐拍了拍兰幽的手,笑得格外没心没肺:“我知道你会提她。你是徐府如今的女主人,自然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就是……”
兰幽截断了她的话:“你猜错了。我是说……是说,也许……算了。你看的出的,宋绯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
江时汐想忽略兰幽的重音——她重音落在了“我们”这二字上。
但清脆如玉落的声音,还是悄悄地、平稳地滑进了江时汐的耳中:“宋绯这丫头,志不在此。她日后也必然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而那时,纵使记着你,你又如何见她?……”
话语如同冬日的冰锥,在北风呼啸之中,砸入地表。泥土本是干涸而冰冻的,却还是能被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戳出一个洞。洞不深,但足够让冰锥插得稳稳。大约要到春风之季,阳光沉沉地融化一切时,这冰才会消弭。只有江时汐本人知道,砸在地上的那个坑,又要过数年,才能平复。
江时汐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和她也没有相识多久,哪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可言。你趁早离开,也许趁早抽身,不至于惦记那么多年。我知道你被她什么所吸引,你甚至以为,天下男人不爱这样的女子。宋绯太狂妄,太锋芒,自作聪明,清白明晰。可是你这样清灵通透的画师,都能为她踌躇如此,何况别人?你真的以为,那些男子就比你强?”兰幽道。
“她……她独一无二。”江时汐如实回答,“如你所言,如你所见,独一无二。那么兰夫人,你教我,如何是好?”
兰幽其实喝不下太多酒了,她知道酒精会让她背上的伤再迁延多时,甚至更为疼痛;她也知道自己今日操心太多,心神忧虑;她更知道,她应该作为一个过来人,指导一位初识人间的小辈的迷惘——纵然这小辈杀的人不少。
所以美丽的夫人抿了一口酒,满脸红晕地撑着头,对江时汐娇笑:“女人见少了,多见见女人就行。”
“我还欠她一幅画呢。”江时汐喝得晕晕乎乎,不择词句,脱口而出。
“那你喝醉了,随便乱涂一张喜欢的,我替你送去。”兰幽拍手,令女婢拿来笔墨纸砚。
江时汐居然真的没想拒绝。她想的也一样,自己也留不了多久,欠宋绯的画,就趁着某个自己高兴的时候,有醉意,有晚风,有一瞬即逝的灵感,涂抹出来。
那画真的很快,也很粗糙,一点也不精细。没有半点画师对大家闺秀的描绘。
美人如在雾中,如在云里。山川河流,星辰如雨。红衣之人长发及地,金钗玉环;双鹤振翅,青天骤阴。
是一副巫山神女图。
江时汐没有落款,没有题词,画完这幅画时,抬眼天际,是一线浅白。陈九歌已经睡了好久,婢女早已为她盖上了薄毯,文人得以枕着地上的坐垫,酣然入眠。
画完的时候,江时汐的酒也差不多醒了。兰幽一直没睡,酒也渐渐清醒。她明白,江时汐的这幅画完毕,是要托付给自己的。
江时汐郑重对兰幽道:“是我给宋绯的最后一件礼物,替我道歉,不辞而别。”
兰幽也令侍女收好画卷,诚恳言之:“妾虽是卑贱之人,亦不敢轻君一诺。”
江时汐点点头:“夫人请备车马,在下与师父告个别,最多一个时辰,便履约。”
江时汐最后去给华颜道了个别。
还是那样的清晨,早点铺子支起,在寻常的人间烟火气中,招待着同一批城里的人。巷子里有小人之中的耳语,讲的是某户人家最近的秘密。那故事少不了风月男女,少不了情话千金,添油加醋地,成为市井中人多日的消遣。
华颜的宅中再也没有那么糟糕,可见四位侍女服侍得不错。江时汐到的时候,华颜半醉半醒,特别高兴地对她说:“长进了啊,时汐。”
江时汐说:“华颜,我又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华颜没什么意外的,招招手,让一位侍女端来一碟菜。那是一碟再普通不过的猪耳,香气也不够吸引人。华颜拿着碟子,凑到江时汐面前,笑得眼睛眯起来,月牙一样:“我记得你喜欢吃这玩意儿,来两块?”
江时汐知道师父今夜的酒是醒不了了,叹口气。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兰幽给她的十两黄金。然后,画师对着师父的侍女说:“让她少喝点,活到我回来那天。”
离开这座城的时候,江时汐才记起来,自己没跟宋绯告别。不过有那幅画,大概也够了。
不在意杀戮的少女,带着赤子之心将怎么活下去,与这位过客的画师实在没有关系。画师知道,那一眼,这一面,都是人生中的匆匆一幕,不要在意,不要惦记。这是华颜早就教过她的,用了格外玄妙的措辞,说是“无为”。
江时汐的心却没有这样依理。她在路上的所思所想,还是那古城里的人们。有惊艳如朝阳的少艾,有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有恣意如狂风的道人,还有在自己身旁,酒量不行,文字尚可的酸腐家伙。
这家伙酒醒了,又没有麻烦的始作俑者的觉悟。她在这座小村子的简陋食肆里,偏要追根究底,逼着不善言辞的画师,讲述昨夜的经过。
江时汐不知道自己的隐瞒能瞒几分。
她对陈九歌说了实话:“徐太守想搞你的人,我带着你逃跑。原本我在那城中还有许多事,为了你这个麻烦鬼,蹉跎了。”
陈九歌也不计较她的私心:“嫌麻烦就把我放下来,老子不要连累谁。”
“那不行。我答应过兰幽。”江时汐当自己很君子。
也是一样的午后,城中的青石板被太阳晒得泛起粼粼波光。或许目力不济的人,当真会分不清湖光颜色,与石板日照。宋绯却分得清,她分得清人间所有。
她陪着一位老夫人,静静地在花园中走着。
老夫人极是满意她,拉住宋绯的手,满脸笑意。宋绯凝视着老夫人,也回以大家闺秀的、礼貌的、害羞的笑。她想的却是,自己老了,可决不能成为这样一个皱纹堆满脸庞的人,多无趣。
老夫人说:“丫头,你可想来京城看看,这京城的风光与吃食?”
宋绯知道这位老夫人的意思。她在想,要怎样回绝这位给自己幼子寻觅良配的老夫人的好意。那是一门学问,值得每一个尊贵的女子,花毕生来研究这样虚伪的言辞。
没让她多想,便有婢女趋步而来,抱着一幅画。
宋绯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似乎预料到会是什么故事,那不足为道。她想,不是的吧,白日何其短。
树荫浅摇,飞花晚落。花园之中,鸟懒风歇。宋绯假装斥责婢女的无礼,婢女也假装跪下请罪,然后向宋绯展开了那一幅,不辞而别之作。
美人如在雾中,如在云里。山川河流,星辰如雨。红衣之人长发及地,金钗玉环;双鹤振翅,青天骤阴。
没有题跋,没有落款。
画中的美人,扶着为客的老妇人,望着展开的画,忽然失语。
那是一个春末的午阳,奈何温和,有着青石与湖泊分不清的波光,和少女短暂的年华。金簪在她的发间闪烁,吸引着不明所以的蝴蝶。蝴蝶知道自己误会了,停留几瞬便飞走。飞到了花影树影,春风晚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