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总是清澈明朗的。江时汐曾经疑惑过,假如按照民间所言,每一颗星子都是一位人物,那么为什么他们不会打架。
就像现在她和陈九歌躺在屋顶,本来是准备对酒当歌,借酒消愁,听一听陈九歌对兰幽的那点情愫和遗憾。讲来讲去,就讲到了她们二人的去处问题。
她们是往南边跑的,或者说,南边偏东。再往下走,是长台城。
“现在要说的话,我是作画为生,你是进各种宅院,替夫人们讲故事为生。那好办,我们去一些大点的城里,找那些要画师的,或者你的故交引荐过你的,一起谋生。你写书,我画画,买一送一,我可以便宜点。”江时汐在计较。
陈九歌喝了一口酒。这村里酒肆的酒也不怎么样,太甜,还有漂浮在上的东西,被世人称作绿蚁。不过陈九歌喜欢,因为这种粗鄙的酒,不容易醉人,会显得她多喝几坛,也没有倒下,撑得起一个文人的雅量。
陈九歌慢慢地开口:“长台城,我去过。风光好,人也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就是那城中望族,李家一位夫人……她听我故事入迷,竟悲恸而亡。”
江时汐的话语噎住,想了半天这是什么死法。然后试探性地问:“什么叫做……悲恸而亡?”
陈九歌笑了一下:“就大概是我讲的东西太感人,写的男人太好,她想想自己这辈子被欺负得太惨,没想开,自尽了。”
“所以李家应该想杀你。明白了,望族,我也打不过,那换个城。”江时汐理解得很透彻。
陈九歌也想了想:“雄阳城?好像不远。”
“别,那地方有方五郎的好兄弟。也不算什么几百年的望族,就是本朝才兴起的热灶,王家。雄阳王家兴起以后,攀附了别处的旧族,强行让自己听起来有些底蕴。虽这么说,势力倒大。王家有个憨狗,不识方家被查抄一事,在江湖上扬言要杀我为止,不惜被王家逐出家门……”江时汐絮絮介绍。
“总的来说,就是有个方五郎的傻子兄弟,有钱有势,非要砍你。而且老家在雄阳。”陈九歌总结。
江时汐挠挠头:“对。就是这样。”
陈九歌只好闭上眼,想想还有什么去处。想来想去,不是太破的城,不适合她们挣钱;就是那些自己惹过事的繁华地带,不知道该不该去——
是江时汐先开的口。
江时汐问:“佛沙城。佛沙怎么样?是个新建的小城,本是个乡村,但几年前,圣上做梦梦见了玉佛,总之就是建了这么个地方。虽说也是小城,但我知道,颇有些望族旁支搬去,应该有我们一口饭吃。”
陈九歌仔细想了想,是好像有这一处。
她睁开眼,希望让自己清醒一些。文人的满眼都是星河倾泻,月牙不荧。陈九歌被这画面震住,刚才想些什么,竟都忘记了。她只顾沉迷于星光云影,觉得多喝口酒没什么不好,别的东西太麻烦,忘一时是一时。
江时汐看出来了。她递过去剩下的半坛酒,叹了叹气,也可能是把浅浅的酒嗝转移为这种不会不雅的行为。反正陈九歌没意见,接过酒,开始喝。
她喝得很猛,琼浆玉液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脖颈如山崖,酒液似流泉,径直往下。江时汐凝视着,那山泉想往何处?是峰峦起伏,还是平原泽被?或者都不是,在雪白的颈中,就滴落于空。
这也是画。江时汐觉得。
陈九歌很喜欢眼前的风景,所以喝了酒,等了些许,才敢思考江时汐的意见。不多时,陈九歌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去佛沙。到了地方,你给你喜欢的宋绯,我给我放不下的兰夫人,送个信。”
江时汐先不服:“等下,什么叫我喜欢的宋绯?”
陈九歌瞟她一眼,开始笑:“那你不喜欢?哦,知道了。”
江时汐涨红了脸:“等下,就非得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就是她老来找我,我灵感……”
“你就跟第一次去青/楼的童子一样。虽然想,但就不认。其实自己是认的,就非要在别人面前装腔作势。”陈九歌的形容很灵巧。
江时汐听得这话,脸色更红,也许是酒的缘故。她气不过,又不好找身边这人打一架,只能跳下屋顶。
院内正有几棵竹子,不知长了多久。不过竹子总是长得很快的,不需人们多虑。江时汐想到此处,拔刀欲砍,一试锋芒利否。星空之下,屋顶的文人传来悠悠然的声音:“竹子一棵几文,你问过店主了吗?”
江时汐收刀。
“没问过,你提醒我了,我们得省钱。”
江时汐很冷静,可能是酒没上头,也可能是真的穷惯。
反正那一夜,在陈九歌睡得挺安稳。她后来从房顶上下来,到了临近后院的客房里。是江时汐不高兴,又砍不起要钱的竹子,练了一晚上刀。
陈九歌知道那刀不便宜,她虽不懂武学,也有这点眼力。对于这个萍水相逢之客,她多的是问题。只是时光缓缓,不急。陈九歌明白,今后也许很久,她们都会在一起旅行了。
尽管佛沙城不远,二人走走停停,竟然也到了大暑季节。陈九歌埋怨说,是两个人身上钱太多了,所以才走的这样慢。江时汐不以为然,说幸亏钱多,两个人才能住进最好的房间,免得被曾经的仇人追杀——那些人都知道她们贫困如许。
总而言之,天气最热的时候,抬头便是聒噪的蝉鸣。两人一车,走到了佛沙城。
此处与周围不同,有小溪清流,环城三周。也是如此,在南边,此处格外凉爽,颇有豪门修筑亭台楼阁,盛夏颐养老者。又有人说,此处出过不少圣僧,礼佛崇敬,香火鼎盛。直到近些年,连圣上都如此认为,才修村为城。于是原本村中民客,良田老宅,涨了不少价。
城中百姓的脸上,总是有说不出的惬意。也许这就是不愁生计的人们,江时汐想。
虽说是小城,这城中应有尽有。为了不让微服或明面前来的王孙贵胄什么也享受不到,佛沙城的市集做得很是开放。外地经商之人,不必官府审批,便可在市集中买卖物品。而逆旅食肆者,所缴之税,也是别处一半。于是,此处旅人众多,甚至多是不愿回籍者。
江时汐指着这街面说:“看看,陈尚书,你若在佛沙城得大人青眼,莫忘提携在下,多吃顿肉。”
陈九歌冷哼一声:“你再给老子升官,再升,总有一天别人听到你这烂话,要捉了你进牢里。到时候我给你送牢饭,我吃肉,你啃骨头。”
江时汐牵着马,笑得眼角皱起:“你试试,看是你先被抓,还是我先被抓。”
两个人一直如此拌嘴,居然没拼个你死我活。这大概得益于江时汐的武力是碾压性的强,强到陈九歌路上发酒疯都打不过她——不仅打不过,江时汐还真捆了她几次。每次陈九歌被捆着苏醒,总免不了在颠簸的马车里狂喊,再出去狠狠吐个干净。
真的,这种又喜欢喝酒,酒量又不行的文人,一般活不过而立之年。
江时汐特别认真地给陈九歌说那些自己书上看来的例子。
而进了这座城,两个人该干什么,意见倒出奇的一致。
陈九歌说:“喝酒,吃肉,最好有美人,你觉得呢?”
江时汐一拍手:“美人最好。”
佛沙城是个礼佛的地方,但不代表美人就少。与很多人认为的不同,此处既然有佛,便有无数豪门公子。既有豪门,便有声色犬马之地。这些人讲得也甚是清楚,若不脱声色皮相,何以在佛前问心?
反正不管这些人虚伪与不虚伪,青/楼是不会少的。那些大城之中开了一家又一家的秦楼楚馆,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京城也好,淳城也罢,那些著名的烟柳之地,少不了来此处开个分店。
江时汐与陈九歌望向了那一块牌匾:飞天楼。
无论什么地方,青/楼总是收集消息最好的去处。原本青/楼不接女客,后来商人明白了,这世上总不少喜欢享受的人们——无论伺候的人是男是女。此处也一样,两人进入之时,只要多给一片银叶就好:代表她们不缺钱。
她们没打算在大厅多呆,也从没有女客会在油腻而充斥汗臭味的地方多驻足一刻。江时汐大方地选了个最大的包间,说:“我们会留三天,尽管喊最好的伶人来便是。我们也……也大概不做什么,只看歌舞。”
江时汐其实迟疑了一下,因为她不确定陈九歌会不会做什么。
不过她想了想,钱在她手上,陈九歌想做什么也不是花她的钱。最多,是趁自己睡着的时候,陈九歌没忍住,为哪位琵琶歌伎写词写诗,边喝边哭,潸然泪下。
陈九歌没辜负她。
二人所在,是飞天楼最好的房间。有焚香不止,推窗星月。宾客只需隔着三层珠帘,品酒餐花,或论风雅。不满十岁的婢女,替她们抚平衣角,盛上玉液。她们看得见这楼中女子,腰上环佩,发间珠钗。但那居然不会随着步伐,响出一点声音。
所以最好的美人,也仔仔细细地拖曳着衣裾,进了房间。
绿衣紫裳的美人,调整好了琵琶弦,坐定。
江时汐隔着帘子,偷偷对陈九歌说:“这几天算我请你,你比我懂这些,你想点什么歌?”
陈九歌也对着江时汐的耳朵里吹气:“老子也不懂,不然点几首俗的。”
“俗的好,我喜欢。”江时汐回答,还特地加重了气息,喷向陈九歌的耳朵。
陈九歌心里骂了一句你妈比。
江时汐清着嗓子,说了个很正经的:“娘子可会清平乐?谁的词都行。”
琵琶娘子拨了下弦,轻笑道:“客人既是女子,何不点些女子喜欢的?那臭男人懂得什么清平不清平。”
江时汐与陈九歌对视一眼,隐隐觉得不对,又好奇她口中的别人喜欢,是些什么东西。
江时汐先开了口:“那你说说,什么是女子喜欢的?”
琵琶娘子慢慢道:“比如李白的东西。”
那与江时汐理解的绝不一样。可她还来不及如此细想,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尽管奏来,我偏要看看。”
琵琶娘子道:“谢客人,一首承蒙五分银。”
陈九歌顿悟,立即对江时汐道:“糟了,上当了。你银钱可够?”
江时汐自是想通了此处,捞起身侧的酒杯就狂饮一口:“够是够,就是来不及了,赶紧的,多喝几口酒水,别让我亏太多。”
娘子的琵琶确是很好听。珠玉零落,夜天相击,不过如此。那唱词之中:“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江时汐偷偷说:“我亏在一个不用剑。我这刀虽厉害,总免不了别人说,刀不如剑,清朗风骨。”
“得了吧,你用什么都不清朗。倒是你也听出来了,此人……”
“我知道。”江时汐回答。
陈九歌闭上了嘴,再也没有言语。她觉得,自己与白衣画师想的一样。关于这个琵琶女,关于这首歌,关于……
她们曾经一起经历过,在言辞中调侃过,却不敢面对的某件过往。
一曲歌毕,这昔人词句,旧时歌曲,多的是令人遐思之处。无论是唱着《侠客行》的女子,故意露出一截藕臂;还是舞蹈之人,刻意跌倒抛出一段水袖,那都是撩人所在。是佛沙城的风景,还是暑气的蒸腾,便再也无人知道。大约有的,是美人劝来的好酒,和金银掷出的爽利。
江时汐想的是,这也许是个故人。
故人。
不名的画师,掀开了三重珠帘。作响的珍珠在细白指间的拂动里,叮叮当当,对着初见或再见的场景,勉强奏出一曲清歌。无奈的是清歌不太好听,过于单调。单调也好,江时汐想,世间的那么多巧合,都不如这点单调。
可还是发生了这样的巧合。
琵琶女站在珠帘外,捧着琵琶,望向画师和文人。
确是故人,甚至江时汐和陈九歌,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
琵琶女先笑的:“若二人不知奴之姓名,可暂且呼为秋药。芍药的药,秋天的秋。”
“秋药,倒是好名字,比你之前那个什么年……好多了。”江时汐捏了捏陈九歌的手,让本欲先开口的陈九歌别说话。
“贞年。”自称秋药的女子提醒道。
如二人所思,最终这一夜,成了故人聚会。
秋药便是昔年的方府美妾。也就是江时汐为之画过画像的女子,是后来陈九歌相遇,听过故事的路人。
秋药比她们还高兴,命人摆上最好的菜肴,一样一样介绍:“遇到时汐都是三年前了,遇到九歌是两年前。说来两年前,这城才初造,你们不知道这河中鲫鱼与莲藕相煨,何等美味……”
她舀了两碗汤,递给相识的二人。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接过碗,尝了起来。如她所言,鲜美的鲫鱼加上正好的莲藕,清甜而鲜美的气息,从舌尖一路揉开到脏腑。那温暖胜于冬日的烈酒,在冰天雪地里,一把火烧到了心底。可她们忍不住,在鲜甜里多加搅拌,再喝一口,再尝一尝,希望透过盐的滋味和鱼肉的阻挡,把莲藕清香浸润的汤汁,多多饮下。原以为这样滚烫的汤,会让她们浑身流汗。谁知她们尝过此鲜,便不欲再喝酒吃肉,只觉世间万物,无味无情。
陈九歌感慨:“秋药,这是你亲手煲的汤吧。”
江时汐也放下碗,擦拭自己额间的汗:“你竟愿意来这样一座小城。”
秋药倒是端坐在地,烛光中斜乜二人一眼。她眼中万种风情,不容人言:“是我亲手的。若是他人,便收三金。至于你们……你们进城我便知道了。我倒更好奇,你们二位如何打搅?”
那就轮到了这二位面面相觑。
江时汐暗骂:“草。”
这自然也被秋药听到了,秋药别过脸,忍住笑。
陈九歌更适合装作自己严肃而清冷,试图用一个大家能接受的方式说:“总之,文人墨客,不分彼此……”
“明白了。陈娘子与江娘子,惹了差不多的事,便只好携手同游至鄙处。”秋药明明白白指出。
江时汐竖了个大拇指:“聪明。”
秋药既然认识二人许久,也知天下文人墨客的窘迫。如今有钱听曲,当然是暂时的。至于以后?就这两人的性格,不被当街杀死,就是万幸。秋药揉了揉脑袋,不知有些东西是不是要从头说起。从头太长,她想该长话短说。
“你二人若只是路过佛沙城,那是最好。不过以我消息,你们……可能是想在此多留些时日。我知你二人,只会讲故事,作画,或者杀人。前来此处,也是想探询城中情况。我这儿偏偏确实有些好处……”秋药慢慢说。
“接。给钱就接。”江时汐按住陈九歌的手,生怕她不乐意。
陈九歌瞪了她一眼,细思自己还剩下的钱,吐出几个字:“在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