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制衡止戈,往事如刀刻疮疤
李铎同崔玄桢说了自己的猜测,太皇太后对辽东的布局,她想了许久,都参不透。
崔玄桢却极轻地问了一句。
“大家可知安息十年的战事么?”
李铎是安息十一年生的,虽不曾经历过,却明白大熙每逢十便有战祸,崔玄桢提的自然是安息十年犬戎入侵的战事。
那场战事缘起武威郡边城沙州守将柳植通敌叛乱,放犬戎人千里入关,嘉王李随、世子李竏遇刺身亡,亲弟弟被杀,立祖决意御驾亲征,大胜犬戎。
李铎读到那段历史时,只觉血腥气扑面而来。犬戎人之凶恶残忍,大熙之国仇家恨,都在那刻刀一样的史笔里,割肉凿骨。
“你是说,祖母希望李铘死在靺鞨人手里?”
“不一定是靺鞨,东胡鲜卑势力渐强,东北要不太平了,李铘要是死了,大家不会放着不管,太皇太后也不会。”
李铎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朕不信,李铘也是祖母的孙儿,都是骨肉啊。”
崔玄桢却满目平淡,皇室弑亲的狠辣无情,她看得太多,太透了。她不信李铎还天真地相信皇家真有骨肉亲情。
李铎在她的目光中慢慢平静下来。
“辽东苦寒,不适合打仗,朕也不想看到辽东生灵涂炭。”
崔玄桢帮她梳理着思绪。
“现在李铘和粟末靺鞨是一派,鲜卑突厥一派,辽东太守鲍建安和黑水靺鞨一派,背后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
“鲍建安若真的是太皇太后的亲信,哪里会要李铘过去。李铘分明是过去制衡和掌兵权的,太皇太后是不放心他日若起兵事,带兵不是李家的人。”
“那也不该是让李铘去,他的野心可不小。”
“李铘是宗室,年少有才,母家燕山范阳裴氏,燕山虽小,却扼辽东之咽喉,只有李铘去才能站稳脚跟。”
李铎喃喃地思索着。
“太皇太后早在四年前就判断辽东边疆可能生乱,把李铘派过去,接管军权制衡鲍建安,同时把外援粟末靺鞨握在手中。但考虑到粟末靺鞨强大后,可能统一靺鞨部威胁辽东边境,所以打算把黑水靺鞨也扶起来,这样,东胡也受了制约,粟末和黑水势均力敌,不得统一。太皇太后走的是制衡之术。”
“平则扶鲍建安抚李铘,乱则杀之...”
“这样对大熙也许是最好的方法。”
李铎垂首叹了口气。
“或许我们来做,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罢。”
“这次靺鞨人出来这么一闹,太皇太后却没有动静,臣总觉得太皇太后是有意把靺鞨交给大家处理的。”
“你是说,祖母让我和黑水靺鞨结盟?”
“难道大家不是这样想的?”
李铎揪起眉头沉吟片刻。
“若祖母这样想的,朕反而不太愿意了...”
崔玄桢失笑。
“这是哪门子别扭。”
“朕要再吊一吊海兰珠的胃口。反正她也没有那么快登上汗位。”
崔玄桢见她主意已定,便戏谑地笑了笑。
“我听说大家单把海兰珠留在宫里了,大家就这么中意她?”
“别瞎说,我留她是有正事。”
“瞧大家脸都红了...这个草原明珠当真如此美丽?”
李铎见她口没遮拦越说越离谱,连忙去捂她的嘴,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在梓桐面前瞎说什么呢,吕易从辽东回来,朕还没有问过他辽东之事,正好召了他明天进宫,吕易可是尊财神,阿桢不是缺钱吗,明天也过来。”
崔玄桢听到如此,冷笑一声。
“哪里是我缺钱,分明是朝廷缺钱,大家缺钱。”
李铎也跟着冷笑一声。
“咱们缺钱,可别人不缺,你若是去问海兰珠索贿,说不定也能捞到不少。鲍建安和闵训行放海兰珠入宫献舞,各拿了一千两银子的好处。阿桢你拟一份手谕替朕斥责一番,让鲍建安把钱吐出来。闵训行的也得吐出来。”
崔玄桢一听一千两,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包在我身上,鲍建安一定还拿了不少好处,臣让他多吐点。”
李铎拍了拍她的肩,心里也明白,这阵子内库空虚得厉害,连崔玄桢这样不理尘俗的圣人听了银子都眼睛发光。
“早些歇着吧,今天好歹是端午,毒得很,阿桢多保重自己。”
崔玄桢歪头看了她一眼。
“臣好得很,大家也信这些东西?”
李铎朝榻上努了努嘴。
“这不病倒了一个,祖母今天也是不舒服,朕心里后怕得很,还想着让梓桐和祖母到山里道观小住避避邪气,若是成行,阿桢也去吧。”
崔玄桢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臣不信这些,百无禁忌。”
李铎便笑了。
“幸生则死?”
崔玄桢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
“战胜易,守胜难,辽东可不是这个道理么。”
李铎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辽东的事情交给阿桢去办,朕都不用操心了。”
《吴子》曰:凡治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然战胜易,守胜难。故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
崔玄桢却有些不以为然。
“辽东之事大家不是早就交给江启坤了,臣若去了,江启坤哪里还有份。”
李铎“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崔玄桢。
“阿桢也需捞些功勋的。”
得了崔玄桢一声轻哼。
“浮名虚誉于我何用?”
“阿桢清高不屑争功,是朕盼着你攒功劳。”
“攒功劳作何?”
李铎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深深地看着她。
“旁人的路不过登明堂,阿桢的路是登天梯,垫脚的功劳簿越厚越好。”
送走崔玄桢已经是深夜,徐锦特意来请了一次脉,切过脉便发觉萧泷的病情全然没有好转,反而随着子夜阳气的衰微愈发高热,连带口中也开始胡乱梦呓,只能将早已备好的清热散奉到李铎面前。
“臣要用朱砂了。”
李铎伸手探了探萧泷的额头,心里也是咯噔一声,这么下去就算人不烧坏脑袋也要烧傻了,便咬着唇点了点头,伸手去拿药粉。
徐锦缩了缩手。
“臣来喂吧,此物大家碰不得。”
李铎执意伸手去拿药包,含了一口蜜水把药粉和稀了,低头凑到萧泷唇齿间,便听到她迷迷糊糊地轻哼着。
“娘亲...”
李铎含着药顿了顿,仔细倾听着病中人的梦呓,这次她听清了。
“娘亲,不要...”
她还在犹豫,徐锦已经推了推她的肩膀。
“大家,此药您千万不能吃下去,赶紧。”
李铎只好低头接着萧泷的唇,用舌尖将药推了进去。
李铎喂完药,接过温水又喂了一口,这才漱了口,问她。
“你听到梓桐说什么了么?”
“娘亲...别走!”
萧泷的梦呓声更大了。
紧接着床榻外面传来一声隐忍的呜咽声。
李铎拧起眉头不悦地转头看去,便看见小黛一手紧紧捂住嘴唇,眼里扑簌簌地往下掉泪。
再看她身后的剪衿也是眼圈发红,悄悄撇过头用袖子抹脸。
“这是做什么?”
小黛伏在地上哽咽答道。
“奴婢实在害怕,御前失仪,请圣上降罪。”
李铎摸着萧泷滚烫的额头,听到她口中仍是不住地念着娘亲。想起当年萧蔺在天水遇刺身亡,萧泷也是这时受的伤,便问她。
“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小黛撑起身子说道。
“那年冬天,大夫人带主子回天水探亲,正好碰上了犬戎刺客偷袭府邸。老国公爷同大夫人两人遇刺身亡,可是不见主子。第二日清晨才在榻下找到受伤昏迷的主子,大夫人...就死在主子藏身的榻上,用身子挡着她!主子高烧七天七夜,醒来后便不记得大夫人了,可又时不时高热昏迷,口中只是乱喊娘亲,国公遍寻名医也治不好,眼见主子都要没了,这才由老叔公带主子远远离开河西到楼观台休养,这才保下一条命来。如今又是这样发热,奴婢...奴婢是担心主子的性命啊!”
这番哭诉听得李铎心中后怕,沉声喝她。
“天下第一的大国手在这,慌什么!”
黑沉的眼眸去看徐锦。
徐锦虽是满目严肃,面上却没有丝毫慌乱,反倒宽慰众人。
“皇后陛下脉象尚稳,不过受了些惊吓,或许勾起了陈年的记忆,请大家放宽心,不打紧的。”
得了徐锦的话,李铎这才放下心来,握起萧泷的手摩挲着滚烫的掌心。
“朕的母亲也是如此护着朕赴死的。朕只要想到梓桐经历这些,朕便觉切肤之痛。”
徐锦心里一跳。
太子妃的事,李铎是怎么知道的。
可她不敢问,只是柔声劝她。
“端午邪气横行,大家明日还要早朝,请去歇一会吧。有臣守着,定然无事的。”
沉痛的黑眸只是望着榻上的佳人,低头捧着她的手在那雪白皓腕的五色绦上印下一吻。
“我发誓,绝不会再让你受如此危险。再也不会有人在你面前拔刀,威胁你的性命,再也不会让你这般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