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在盛满葡萄酒的酒杯里跳动,埃莉丝几乎以为自己吞下了火焰。被迫将就的晚餐里那道辛辣的黑豆牛肉末借着这个由头在胃肠里再度发挥起刺激的功能,连带着白天那莫名的燥热也卷土重来。她额外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又喝下更多的酒,希望能够祛除不适的感觉——如果白兰地加水可以镇定心神,那没理由葡萄酒不行,对不对?
“那么我就开始了。”埃莉丝说:“如果我说得有任何错误与缺漏的地方,请提醒我,我尚且没有时间仔细反思我的思路。”
“当然,不过我想我可能会提出更多臆测呢,毕竟实际进行调查的人并不是我。”阿格尼丝重新窝回扶手椅内,将自己纳入柔软芬芳的毛毯的包围之中:“我猜你一定先从那栋公寓的管理员着手,对吗?”
埃莉丝惊讶地扬起眉毛:“正是,你是怎么想到的?”
“西奥多和埃里克不会随便租下一间被普通人环绕的公寓,更不会在斗殴逃逸后把它当做逃跑的第一站。住在出租公寓里,没有一个靠谱的房东可不行——应用到这起案件里,这个人是身为房东代理的管理员——一个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寓里的管理员,不可能对他房客的行为一无所知,他必须得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的共犯,不是吗?”
埃莉丝脸上浮现一点羞赧的红晕,阿格尼丝几乎说出了在她去往现场之前所有的考虑:“不错。因此,在到达现场时,我着重观察了管理员雷金纳德•道尔先生。他是个单身汉,曾经参加过战争,左手背上有疑似被子弹或弹片擦过的伤痕。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有胆量试探我是否会接受贿赂来撤走保护现场的警士。”
阿格尼丝饶有兴致地问:“他打算贿赂你多少钱?”
“五镑。”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他从哪里获得的资金?你认为贿赂可能是出于威廉•拉姆齐的授意吗?”
“我尚且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对一位拥有大量房产的商人来说,这种事只能算是小麻烦,就算真有贿赂的必要,他总该出个比五镑更高的价钱。”
阿格尼丝点点头,认可埃莉丝的解释:“那么就是他的个人行为了。我相信你当场就拒绝了他,但你对此做出安排了吗?贿赂不成功的话,他也许会采取更激烈的措施。”
埃莉丝耸耸肩:“噢,我检查完现场过后,就吩咐甘斯布巡警从现场撤走了。我请她找她的巡警伙伴们在巡逻时盯住那间房,同时注意进出公寓的可疑人员。那是一间临街的空房间,任何灯光与动静都会非常显眼。为了确保这一点,在离开之前,我还拉开了紧闭的窗帘。”
“聪明之举。”
“但我仍然担心雷金纳德•道尔的秘密。因此,在离开现场后,我去了一趟陆军部,打算弄清楚雷金纳德•道尔的服役情况。原来雷金纳德•道尔上等兵出生于莱茵切斯特,十八岁的时候就参加了殖民地开拓战争。等到五年服役期满后,为了照顾家中仅剩的母亲,雷金纳德•道尔没有申请延长服役,而是回来成为了一名码头工人。两年后雷金纳德•道尔的母亲死于伤寒,他卖掉家宅,成为了一名出租公寓管理员。”
“这么说,他和西奥多与埃里克参加了同一场战争。不过在他们那个年代,也没那么多战争给他们选,不是吗?”
“是也不是。在殖民地开拓战争中,西奥多•巴克所在的侦察小组与雷金纳德•道尔所在的连队同属一个步兵营,与此同时,埃里克•莱德洛在驻守于莱茵切斯特的某支部队里服役。两年强制兵役结束后,他们才在塔为哨兵向导组织的聚会中相识,而埃里克•莱德洛的家人为他们安排了一份警卫兵团的工作。”
“我倒没想过他们竟也会有家人。”阿格尼丝的语气里不无讽刺:“我母亲当时坚持给我冠上她在那个男人钱包里偷看到的姓氏,因为她担心如果他回来找我们的时候会没有头绪。然而一连三四年都没有消息,她只好谎称我的父亲战死沙场……但这种事情又怎么能瞒得住呢?”
埃莉丝眨眨眼,最终没有选择安抚阿格尼丝此刻的情绪:“是的,我比你更清楚这样的流言是多么可憎。但这里边确实有一个小小的转折。作为哨兵向导而言,埃里克•莱德洛和西奥多•巴克的匹配度并不算高,再加上埃里克•莱德洛是一名弱向导,所以他不能良好地调节西奥多•巴克的情绪与感官。陆军部的档案里有一封来自警卫兵团的公函,其中克制地将西奥多•巴克描述为‘不稳定因素’,并建议为了安全考虑,不要再征召他们。简而言之,他寻衅滋事太多次,以至于警卫兵团不得不开除了他,还感到有必要提醒别的地方。”
“噢,我没想到这里。”阿格尼丝皱起眉,双手在下巴颏处搭成一座金字塔,满脸写着迷惑:“他曾经看起来是那么的……”她想了一会,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看我们还是别在这一话题上深入下去了。回到案件上来,我想你是在尝试证明,这三人事先已经合谋某件靠着违法谋利的事。为了便利于那件事的完成,西奥多和埃里克租下一间看上去并不合适的房子,并且相信它是个斗殴后适合的藏身之处。”
“是的,弄明白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起案件中的动机。在这方面,我获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埃莉丝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蔡斯小姐现在是一位独立撰稿人了。她在码头上搜集写作材料,偶然地发现了司特普集市上那场斗殴发生的根本原因。”
“她倒的确是抓住各种机会来发挥自己的才华,我先前还以为她现在只是作为兰道尔小姐的入幕之宾呢。”阿格尼丝说:“她发现了什么?”
埃莉丝没有回答。阿格尼丝疑惑地看向邻座伙伴,立马发现了共和国人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容。
“啊,你在吊我胃口。”
“你可以猜一次。”
阿格尼丝看得出来埃莉丝在努力地想要祛除之前那段西奥多•巴克的情报所留下的阴霾,尽管这样的游戏一旦被对方看出来便会失却部分效果,但阿格尼丝仍然感激她做出努力。她想到了一点有关命运或是珍惜眼前的警句,但来不及细细品味它,毕竟有人可是对她下了份战书。
“既然发生在码头上,那么我猜它和走私相关。”
埃莉丝眯起眼睛:“没什么罪行能够瞒过你,是吗?”
“早知这么容易,我应该先问你要点奖赏。”阿格尼丝玩笑地说,随后正色道:“我也时常听说有一些退伍军人在做走私勾当——堕落的家伙,我不惊讶西奥多会与他们为伍。”
“你的猜测未免来得太快了些。蔡斯小姐告知我,在西奥多•巴克与埃里克•莱德洛前往码头区滋事之前,一艘名为维克托里的船因走私药物被分局扣押,船长莱恩•伊万斯也是一名退伍军人。因此我赶到码头区分局,负责这起走私案的史密斯警探热情地接待了我。”埃莉丝停顿了一下,道:“他非常希望能够挖出这起案件背后的走私组织,因此主动地行了个方便,让我和他一起提审了莱恩•伊万斯。”
阿格尼丝惊讶地扬起眉毛:“这可不怎么合规。”
埃莉丝耸耸肩,她认为这只是警察之间为了更好工作的互利互惠而已:“我最终也没用合规的方式问话。莱恩•伊万斯深知沉默是金,但我总不能什么都问不出来。”
阿格尼丝谴责地瞪了埃莉丝一眼。
“我可没法鼓励这样激进的态度。然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问你一句,你都问出了些什么?”
埃莉丝说:“他和雷金纳德•道尔在同一支部队里服役,雷金纳德•道尔是他加入走私生意的带路人。然而他只负责利用船只将走私品运过海洋,其余的一切他都选择不去了解。他和西奥多•巴克是同一家拳击俱乐部的会员,因此他知道西奥多•巴克也参与了雷金纳德•道尔组织的走私生意。我怀疑西奥多•巴克与埃里克•莱德洛租下那间房来作为储存分销走私品的场所,而那些走私品正是埃里克•莱德洛的死因。”
“你为什么这么想?”
“在现场,我发现壁炉里有燃烧过某些东西的痕迹。我拜托史密斯警探让我对他们缴获的走私品取样,然后带去交给了法医助手坦普尔小姐。她会想办法验证炉灰里的残留物是否可以通过燃烧那种走私药品形成。”
阿格尼丝皱着眉毛摇头:“这不太合理——他们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商品?”
“我猜测他们事先并不知道有一定量的走私品在壁炉里。走私药品通常都是强劲的兴奋剂或是麻醉剂,燃烧后产生的气体也是摄取方式的一种。哨兵和向导们对兴奋剂和麻醉剂的耐受性都非常低,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过量摄入了这种走私药物燃烧后产生的气体,由此过度兴奋导致争执,最终造成埃里克•莱德洛的死亡。”
阿格尼丝托着腮,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埃莉丝的想法有一定道理,能够解释目前所了解到的事实,也能通过检验手段来对它进行验证。不过,这么跳跃的想法不太像是埃莉丝一贯的风格,而且似乎有什么地方明显地不太对劲……
“我想我应该去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早上大概就能确认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希望睡眠能够祛除等待的煎熬。”埃莉丝放下空酒杯,脸色潮红地站起身来:“我建议你也这样做。你有时候想得太多啦,阿格尼丝,背负莫须有的重担……”
她后边用共和国语又嘟囔了半句,然后就倒在了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