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危险的爱情
“严重的脑出血，幸亏抢救及时，现在已经度过24小时危险期，稳定下来了。不过……”医生的话让千歌音和姬子稍稍放松的表情再度紧张起来，“按照他的大脑和小脑受损程度，即使康复情况良好，也会造成意识障碍和行动功能障碍。”
“也就是说……”姬子好不容易稳住颤抖的嘴唇，低声问道。
“用通俗的话说，如果没有奇迹，他就是一个活死人。”一旁的首席法医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说。作为本案的法医，确定被害人的伤情以及判断原因也是她的职责。说完，静留捕捉到姬子的怒视，她毫不犹豫地用眼神回击——对于那个几次派人追杀自己的大神相马，她用这样的口吻去描述他的伤情，已经是极大的克制了。“更不幸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痕迹。所以如果要我出具法医报告，我只能下一个结论——因不明原因导致的脑出血。所以……”
“不明原因导致的脑出血？”千歌音略加思忖，忽道，“六个月前，当年鸟居议员贪腐案的主办检察官古屋正彦，也是死于不明原因导致的脑出血。凶手莫非也是鸟居江利子？”她急转身冲着助手喝道：“快去调取档案室保存的案发时的监控录像，看一看当时鸟居江利子在不在现场！”
古屋检察官也死于江利子的狐耳绝技“听心抽脑”，这是不久前江利子在鸟居家的废宅里告诉静留的。对于千歌音敏锐的反应和精确的判断，静留也不禁暗自佩服。同时她也不由得想起江利子最后对她的忠告：“小心提防姬宫千歌音，鹰眼虽不能像狐耳那样深入人的内心，可是能让她有超人一等的判断力，让欺骗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那我该如何提防？”她当时问道。
江利子沉吟片刻：“不设防。”
静留领会了这一点：不设防，万事皆虚，才无懈可击，就是做她该做的事，按她应有的逻辑去行事。此时她转向千歌音，“即使你发现鸟居江利子在现场，我也只能很遗憾地说，从我法医的角度，没有任何证据可以逮捕鸟居江利子，给她判罪。”
“我知道。”对这一点千歌音也早有预料，她抬起头，锐利的双眼像是看到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对那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可是鸟居江利子进了公安部，在那里，逮捕、审问、监禁，从来不需要任何证据。鸟居会发现，她对公安部高级参事官水野蓉子的报复行为，是她一生中最愚蠢的行为。”她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像是在嘲讽江利子，不过……也可能是在嘲讽自己。
身为维护秩序，扫清魑魅魍魉的阴阳师，现在要通过不符合法律的行为来制裁刺客。而奉法律为圭臬的水野蓉子，竟然是这非法手段的执行者，而她执行的对象，是她曾经最爱的女人。
她从六岁开始就被教导正邪不两立，可是谁是正？谁是邪？
这个问题她找不到答案，也在逐渐失去找到答案的兴趣。
如果有一天她对于这个问题已经麻木，那么她还是姬宫千歌音么？
她自嘲地笑笑，抬眼看到静留，却发现静留漂亮的眉宇间有一丝难以隐去的阴云。她心头一紧，忽道：“怎么，你担心鸟居江利子？”
静留依旧蹙着眉头：“她被抓，起因还是与我有关。而公安部的行事方法，我也多少有点担心。”
千歌音连忙道：“你不必觉得抱歉，这和你有什么相关，她被抓是因为多行不义。”她看向IUC里毫无知觉的相马，愤怒和心痛又袭上心头，“你放心，我相信水野蓉子的手段。一定能为相马报仇，我也一定会把你爸爸妈妈救出来的。”
“他们真的需要你去救么？”千歌音的耳边响起姬子的声音，日之巫女甜美的声音，今天变得如此尖锐，“我可是听说，藤乃医生和鸟居江利子关系匪浅呢。”
就在千歌音脸色一变，将要喝止姬子的时候，却见静留笑笑，坦然道：“是的，我曾经救过她两次，她也曾帮过我。我很欣赏她的才华，她也能理解我，甚至……”她低下头，侧面照过来的阳光穿过她如金沙般层层散落的发丝，若隐若现地照见一个幽微的笑容，“甚至有过那么一刻，我也许喜欢过她。”她直视着姬子充满怨恨的眼睛，带着首席法医惯有的骄傲，“日大人，你可满意？”看到姬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冷笑一声，“所以，我现在要去公安部，对嫌疑人身体进行评估，防止过度审讯，也是法医的职责。”
说罢，静留看也不看千歌音和姬子，转身就走。首席法医还是像以前那样，是十二楼的渣渣。她可以轻易地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地辜负一个人，自行其是，从不辩白，也不屑于去辩白。千歌音愣了愣，正待追过去，却被姬子叫住。
“还有什么事么？”千歌音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她转身，却被姬子那双紫色大眼睛里的泪光惊了一下，“姬子，你……”
姬子惨然一笑：“和你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人，一个生死未卜地躺在医院，另一个……你却只想着去追那个离开你的人。”她喘了一口气，泪水从眼角滑落，“小千，你似乎从未想过我的痛苦。在你看来，我可以和你并肩出生入死，却不值得让你停留片刻。”
“姬子……”
姬子看着她心爱的小千，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不安和愧怍。从小到大，她最不愿意看到千歌音眼中的心事重重，为了她所爱的人，她为千歌音挡下了很多事，隐瞒了很多秘密，换来的是自己在小千心中几乎为零的存在。可是现在，有些东西是瞒不住了。姬子吞下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我知道你想陪藤乃，可我也希望你能陪陪我，哪怕一会儿就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地拭干面上的泪水，用日之巫女的身份装备好自己的心情，沉声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处理，你也忙你的吧。”
“你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么？”
姬子再次犹豫了，相马告诉她，要小心藤乃。她不是普通人，她是龙！这是相马想要用生命传递的情报，可是，她说得出口么？
如果要告诉千歌音，她必须向千歌音挑明二十年前的“屠龙计划”。她虽然也不是很了解这个计划，却从当年的片言只语和相马再三对千歌音隐瞒的态度上推测，这个计划一定是暗黑到不可告人的，如果引得千歌音刨根究底，那对于她的信念和原则，是致命的打击。
不，不可以。
姬子定了定神，巫女生涯的锤炼让她无论是在无数信众还是所爱的人面前都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淡淡地说：“相马失踪后，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一台加密电脑，需要他的指纹和视网膜解锁。现在相马虽然没有意识，没办法告诉我们他所知的一切，但我们可以获得解锁的方式了。我相信相马的情报搜集能力，一定会有新的发现。”
“好，那我去公安部，看一看水野那边审出了什么情报。”千歌音说罢便要离开，可就在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注视着姬子，“我去了，你保重。”
姬子扬起微笑，点了点头。注视着千歌音长挑翩然的背影渐行渐远，泪水渐渐漫上眼眶。她清楚小千背负了多少责任，也清楚自己隐瞒小千太多，更是知道她将和藤乃同行，可是只要千歌音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关怀的眼神，她仍然会像少女时代第一次弄懂自己对小千的感情时的那个夜晚，有一种心酸的怦然心动。
“对鸟居江利子的审讯已经连续24小时以上，这在法律上可以判定为刑讯逼供。”公安部水野蓉子参事官的办公室里响起藤乃医生的声音，那柔婉的京都腔，难得显得如此严厉。
向来仪容端丽，极修边幅的水野蓉子，此时穿着一件还带着血迹的白衬衫，袖口高高挽起，像是随时准备战斗。她发红的眼眶和眼睛下方的阴影告诉告诉对面的人，这24小时她也在熬着，比起被审讯的那个人，也许她只多了一杯已经凉了的曼特宁咖啡。
面对藤乃医生的质问，水野蓉子只是轻蔑地一笑：“很可惜，这里是公安部，法律不适用这里。我面对的是绝情绝义、杀人于无形的超级罪犯，法律也不适用于她。”当她说到“绝情绝义”四个字，握着咖啡杯的左手关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告诉对方，她冷峻的外表下，藏着强烈的憎恨。
千歌音按住静留的肩，阻止她说下去，尤其不想让静留提及蓉子和鸟居江利子曾经的相爱深情。她明白蓉子的憎恨，曾经倾心交付的爱人，竟然是潜藏在身边的恶狼；每一个柔情蜜意的眼神，藏着阴险的杀机；那些云雨旖旎的夜晚，现在变成赤裸裸的羞辱！
对于心高气傲、自尊又深情的水野蓉子，当初对于鸟居江利子爱得有多深，现在就有多么恨之入骨，视若仇雠。
当然，这也是千歌音最愿意看到的。
千歌音道：“首席法医尽忠职守，我是能理解的。而我想知道的是，这24小时的审讯，有没有什么收获？”
蓉子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在你的提醒下，为防止这个女人在审讯中蛊惑人心，我换了好几批公安部的特工进行审讯。可是我不得不说刺客的意志力是惊人的，平时多么厉害的特工，都是一无所获。她到日本的目的，她真正的行动方向，她的同伙和潜伏者……我们到现在也一无所知。”
千歌音锁眉深思：“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有更深的秘密。否则她从高崎车站上车，和东京之间还隔着大宫车站，她完全可以提前动手，从大宫下车。虽然我们在大宫车站也布置了警察和特工，但以她的身手，应该不难逃脱抓捕。我一直觉得，她被我们抓到，不是失误，似乎是有意为之。可她到底为了什么，不惜亲身犯险，自投罗网？”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她们无法回答，那个掌握唯一答案的人，至今不曾开口。
这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被千歌音的手机铃声打破。刚刚接通，她就听见听筒里传来姬子急促的声音：“小千，我们上当了。”
“你说什么？”
“我解锁了相马的文件……”姬子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原来相马已经通过组织的情报网，监控了几个可能的刺客据点，可是就在相马出事的下一刻，我们组织留在监视点的手下同时被袭击，那些据点几乎全部撤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歌音握着手机的手有一种快要蔓延到指尖的凉意。姬子的发现，部分回答了她刚才的疑问。鸟居江利子之所以堂而皇之地在火车上对相马处刑，一方面是以自己为火力点，吸引了大部分的阴阳师组织的人员力量，让监视点人手不足力量空虚。另一方面则是用“听心抽脑”的绝技，在摧毁相马大脑的同时一瞬间获得了相马脑中的秘密情报，在相马倒下的下一刻，对所有东京的刺客，发出了袭击监视点，全部撤退的指令。
这一石二鸟之计，快狠稳准，不愧是刺客大师！
千歌音握紧了双拳，指甲刺进掌心，用这种疼痛感竭力压住心头的挫败感，内心告诫自己要冷静，她问道：“你说据点几乎全部撤退，还有哪一个没有来得及逃？”
“只有一个……”姬子说出了那个地点，“可是，我很疑惑，那个地方很平静，好像没有接到任何撤退指令。我怕又是鸟居给我们设置的陷阱。”
“就算是龙潭虎穴，现在也要闯一闯。”千歌音此时毫不犹豫，“你带人先过去，我随后便到。”
放下电话，千歌音向蓉子简单地复述了她推断。她郑重地交代蓉子：“她牺牲自己为目标，掩护东京刺客撤退。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背后一定隐藏着更深的原因。而且东京刺客大批撤退，一定是另有所图。这后面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快点挖出来！”
蓉子神色利如刀剑，她扔下手中的咖啡杯，飒然推开办公室的门，冲着隔壁的审讯室大声道：“我亲自来审，上刑！”
与水野蓉子的疾言厉色不同，千歌音此时握住静留的胳膊，语声柔和：“静，你不要留在这里，有些场面，你不应该看到。跟我走吧。”
静留沉默地点点头。她苍白的脸色让千歌音分外心疼。可是千歌音怎么知道，静留不是被即将到来的酷刑吓住了，而是刚才在千歌音通话的时候，她动用狐耳，听到了她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哪里。
那就是……